第36章 揭穿
傅明夏回到雲盤山的時候,程平和葉鸾都已經了無蹤跡。王府衆侍衛站在血泊中，空氣中的腥味順風傳來,連他們這些大男人，也生出惡心之感。可他們的王爺沉默站在衆人之前,望着一地的屍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傅明夏在想些什麽呢？
他想到自己離去前,葉鸾水盈盈的鳳眼中含着的一汪熱淚。她的所有感情，欲說還休的所有話,都在那雙眼睛中。她完全沒必要再說什麽，他們心心相通,她是那樣的信任他。信任他一定可以護住阿慶，保護他們的孩子；也信任他會回來,會救她。
她比他還要相信他。
傅明夏也不懂，為什麽想起之前他回頭與她對視的那一眼，心裏會那麽難受，被大石壓着，沉悶得喘不過氣。
天慢慢亮了，太陽的光芒從雲厚鑽出，灑向大地，這又是新的一天開始。傅明夏猛然看到一樣東西，走過去蹲□，翻開一人屍體，看到一枚染着鮮血的流蘇玉簪，金翠色的光澤在他手中流轉。看到玉簪上的血跡，傅明夏心口更加疼了。
這是當日成親解纓之禮時，他借皇後的禮，送給她的。雖然葉鸾一直嫌棄這枚簪子不是他親自挑的，但她一直帶着。而現在，他手中捧着的玉簪上滿是血跡，不知道有沒有她的。傅明夏眼中聚起兇煞之風暴，站起身。
周邊人都感覺到身子一寒，看看傅明夏，小心問，“王爺，我們要追去救王妃嗎？”
“不必，”傅明夏聲音冷漠如寒冰，“既然敢擄走我的王妃，就要承受我的報複……走！”
是年十月末，大魏向大蒙發動戰事，傅明夏披甲上陣，帶着數萬大軍直指大蒙疆土，敵軍潰不成軍，我軍勝利不斷。
☆☆☆
“他竟然敢發動戰事？他不想要他的王妃了？”聽聞自己的軍隊節節敗退，程平臉色難看，一拳重重地敲在桌案上。
“将軍，薊州……也敗了。”氣喘籲籲的小兵來報。
“将軍，我軍守關的劉将軍、葉将軍、平侯爺被傅明夏活捉，薊州百姓被困城池。陛下急召來問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另一小兵進來彙報。
程平的臉色難看得已不是一點半點了。他要怎麽回自己的陛下？因為他要為弟弟報仇，綁架了傅明夏的王妃，所以傅明夏發動了這場戰事？等等，葉鸾還在這裏！傅明夏當真對葉鸾一點不在意？
程平匆匆告別自己的将士們，回到帳篷裏，看到葉鸾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個比她拳頭還要大的鐵錘，正在敲核桃吃……她居然在敲核桃！她還有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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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平臉黑，被這對夫妻氣得牙疼。
“又敗了？”葉鸾看到他進來，擡眼皮掃了他一眼，口氣介乎于漠不關心和幸災樂禍間。
程平牙更疼了，忍不住譏嘲她，“之前看你們情深意重，還以為多麽感人，沒想到也不過如此。你還在我手上，他就敢發動戰争，可見他心裏根本沒有你。”
葉鸾垂着眼皮子，睫毛有些顫動。葉鸾是安靜而內斂的，當她做出這種表情時，很容易讓人看着心疼——當然，感情從來缺乏一部分的傅明夏是看不出這點的，這也讓葉姑娘對傅明夏的美人計一直使得走兩步退一步，頗為困難。
幸好，程平不是傅明夏，看到美人垂目傷感，他有些同情她。但再一想到自己被傅明夏殺死的弟弟，程平又怨恨傅明夏。他不是不知道何為感情，理解不了別人的感情嗎？他現在就報複到他身上去！
傅明夏不可能真的對葉鸾無動于衷，無動于衷的話，他當日就不會陪葉鸾上雲盤山。程平安排的多好啊，若傅明夏當日不在，葉鸾和阿慶都将成為他的籌碼。若傅明夏在，能讓傅明夏傷痛最好！雖然那個幼兒被傅明夏救走了，好在葉鸾還在。
程平吸口氣，“這場戰事，既然是我和傅明夏的私事引起的，最好莫禍及蒼生，私了最好。我會拿你換我方的幾個将軍，迫傅明夏退兵……傅夫人，你猜一猜，你一個人，能換多少人？”
葉鸾皺眉，她真是讨厭這種淪為人質的感覺！葉鸾摸了摸懷裏的藥包，煩躁的心緒稍微安定了些。即使沒有傅明夏，她也可以逃離這裏。她連傅明夏那麽難搞的人都能搞定，還會怕一個程平？
葉鸾對程平淡淡道，“程将軍，說不定我們可以合作，對付傅明夏？”
“哦？”程平揚眉，疑惑地看着她，“傅夫人的話，我聽不懂。”
葉鸾站起，想了半天，尋到一處坐下，才慢慢說道，“程将軍，你可能和大多數人一樣，誤會了我對傅明夏的感情。我之所以說可以和程将軍合作，是因為我從未愛過傅明夏。我到他身邊，和忍辱負重的梅姑娘一樣，和程将軍你一樣，都是為了報複他。而這一切，緣于一個秘密——一個連傅明夏自己都可能不知道的秘密。”
程平被她的話挑起了興趣，雖然理智告訴他葉鸾一定是蠱惑他，可是葉鸾的樣子太真實太誠懇，也有些傷感。程平閱人無數，他從葉鸾眼中的哀傷能看出來，她确實藏有一個誰也不曾告訴的秘密。
“十一年前，梅落背叛傅明夏，傅明夏進京欲殺相府全家，被皇帝攔住。那時候，我父母去世，迫于生計不得不到京城尋求貴人相助。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在去年的落梅鎮初遇傅明夏，連傅明夏自己都那麽以為。但其實，早在十一年前，我就已經遇見他了。”
葉鸾聲音平靜，手指蜷起，她低下眸，全身緊繃。程平看出來，這是她被殘酷往事擊中的樣子。這是假裝不出來的。
“那晚天下大雨，我要尋一家客棧躲雨，撞到傅明夏手裏。程将軍認識梅落，該知道，我也是相府千金，我和我姐姐，生的九分相似。那時候，傅明夏又神智不清醒，他把我當成了梅落。”葉鸾呼吸開始急促，面色變白，好幾次張開嘴，都說不下去，“那晚，我遭受了怎樣的待遇，程将軍可以想象。他還想殺了我，被我假死逃脫。十一年間，我東躲西藏，其中艱澀，不是傅明夏對我好一點，便能補償的。一直到十一年後，我在落梅鎮和他重逢……”
葉鸾的呼吸變得急促，她不擡頭，聲音卻越來越繃，“我呆在他身邊，是為複仇，而不是所謂的愛情。”
“……”程平聽了一個好玄幻的故事，對這姑娘的感情變得好生複雜，“你已經成了他的妻子，還為他生了孩子，你卻告訴我你是恨他不是愛他？傅夫人，這實在太奇怪了。”
“一點都不奇怪，”葉鸾擡起頭，雙眸燦亮，“我要他愛上我，愛得不能自拔，愛得生死皆抛。然後在他最依賴我的時候，殺了他！在他死之前，我要讓他知道我恨他。這個機會，我一直在等……直到我遇到程将軍你，”葉鸾站起，“我可以幫你一起對付傅明夏！”
程平面色古怪，“你說的是真話？”
“真或假，程将軍派人去查，自然就知道了。”
程平看着她，突然想起，葉鸾好像是梅落的妹妹。如果葉鸾這個故事是真的話，那麽，梅家姐妹，忍耐度真的很強大。梅落可以在禁園裝瘋賣傻十年，葉鸾自然也能扮作傅明夏最愛的妻子一年多。若這個故事是真的，程平都有些同情傅明夏了……他這一輩子，就栽在梅家姐妹身上了吧。
程平當即派人去查葉鸾的身世，葉鸾也不怕他查。但其中出了點錯誤，這個錯誤，葉鸾也沒想到。她不知道傅明夏早就派人查過她的身世，并在發現她這個人不對勁時，為了保護她，已經銷毀了她過去的所有痕跡。即使當朝皇帝都查不出葉鸾的身世，更何況在大魏并沒有根基的程平？
所以程平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葉鸾，好惆悵好糾結……
但戰事更加激烈，程平已經等不下去了。他打算親自去和傅明夏談判，想要葉鸾，他就自己來救！程平派自己屬下先把葉鸾送走，然後自己作為大蒙代表，去和傅明夏談判。
葉鸾神色詫異，“你不需要我的幫忙嗎？”
程平試探地看着她，“我将你送到一處隐蔽的地方，你若是有心，就親手殺了傅明夏。你放心，傅明夏一死，我就會放過你。畢竟，我想報複的，只是他一個人。”
葉鸾神情古怪地看着這個人：他的執念，無關國恨，其實只是為了他的弟弟？作為一個将軍，他真的很不稱職。但作為一個兄長，也難得了。
葉鸾一步三回頭，“真不需要我幫忙別的嗎？”
看葉鸾這迫不及待的反應，程平心裏已經把她的話信了六成，但還有四成懷疑。他看她一眼，“在有完全把握前，我不會讓你見到傅明夏，你死了心吧。”
葉鸾也不氣，垂下頭，唇角一抹笑，“那麽，我等你回來。程将軍争氣些，千萬別一見面，就被傅明夏殺了。”
程平臉黑，心裏也不禁踟蹰。但他很快又下定決心，人活一世，賭天賭地，誰不是在玩一場盛世豪賭？他就賭傅明夏深愛葉鸾，舍不得葉鸾！至于葉鸾怎麽想，等以後吧。
他真是期待傅明夏死在葉鸾手中的一幕啊。
當晚，大魏軍隊迎來了大蒙的人。程平經過一道道搜捕，終于在最中間的營帳裏見到了傅明夏。他也不跟傅明夏說別的，只談了自己的條件，讓傅明夏暫時休兵，拿大蒙俘虜換葉鸾。不然，葉鸾還能不能活着，程平就不保證了。
傅明夏坐在虎頭案前，大刀闊斧，氣勢如劍。聽聞程平的威脅，他的眉頭一動，手刷地擡起，桌案上擺着的一柄長劍出鞘，飛虹一樣的光芒橫向程平。程平依着習武本能躲閃，那柄劍直直地拂過他的耳際，刺入身後的木梁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程平先是出了一身冷汗，然後大怒，“傅明夏，兩國交戰，不殺使臣，你已經忘了嗎？你殺了我，就不想救葉鸾了？”
傅明夏冷聲，完全沒把他看在眼裏，“你死不死，和阿鸾有什麽關系？殺了你，我自然可以慢慢救阿鸾。至于不殺使臣……呵呵，凡事都有意外。”
程平也不是沒腦子的人，跟着他笑，“傅明夏，我保證，你殺了我，将再見不到葉鸾。你想救她，就丢下你的軍隊，單槍匹馬來！葉鸾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沒有我，你永遠找不到她。”
傅明夏站起，氣勢磅礴，目光陰鸷地盯着他。這番氣勢，把程平身後跟着的其他幾個使臣都吓得臉色慘白，恨不得抱頭鼠竄。傅明夏好可怕！
程平眼中全是對他的恨意和得意，他看傅明夏面上肌肉緊繃、兩側拳頭緊握，可傅明夏一動不動……程平心想，他賭贏了，可是誰會相信呢？誰都說傅明夏沒有心，可他為了葉鸾，一點險都不敢冒。這種情誼，對稱他當年對程曠和梅落做的事，真是讓人怨恨啊。
程平心中湧出一種沖動，他只想看到傅明夏痛苦的樣子。葉鸾說的不錯，在他最深愛的時候，奪走他的一切，這才是真正的報複！程平笑開，“傅明夏，葉鸾跟我講了一個故事，她從來都沒跟你提起過吧？”
傅明夏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危險！不要聽他蠱惑！他接下來說的話，一定不是他想聽到的！
程平道，“葉鸾說，她跟你，從來不是一年前相識。在那之前，她早就見過你了。十一年前的京城，在梅落死後，她在京城，就見過你……”
傅明夏臉色煞白，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站不穩。他想說“閉嘴”，他不想聽這些，可他腦海裏還有一個冷漠的聲音在說：為什麽不想聽？你不是一直在找她過去的秘密嗎？你在怕什麽？
他不該怕的，葉鸾溫柔善良，親他愛他，她的笑是真的，哭也是真的。那天她保護他和阿慶，也是真的。而且葉鸾那麽機敏，她一定是說謊騙程平的。梅落墜樓前，葉鸾不就騙過梅落嗎？
“……她說她最想的，就是在你深愛她的時候，告訴你，她從來沒愛過你，她和你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在煎熬痛苦……”
傅明夏想，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他十一年前，見過她，辱過她，殺過她，她憑什麽愛他？他憑什麽要求她愛他？
“閉嘴！”傅明夏身夾風聲，掐住程平脖頸。
可是這時候，程平一點也不害怕。比起讓傅明夏死，他更開心看到的，是傅明夏的痛不欲生，是程曠當年的痛苦，傅明夏終于能體會到！
看傅明夏的反應，程平終于相信，葉鸾沒有騙他。
哈哈哈，蒼天真是可笑！程曠，你看啊，這個冷血的男人，當他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卻給了他沉重一擊。
可是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在傅明夏的壓力下，程平呼吸困難，卻仍費力地說下去，“是不是想殺了我？那就殺了我吧……殺了我後，你就見不到葉鸾了。不過這也沒關系，見不到就見不到了，那個女人，她還要跟我合作，一起對付你呢。想必你現在一定恨她騙了你的感情，恨不得殺了她呢。”程平譏諷道，“反正你一向如此。”
他津津有味地欣賞着傅明夏的反應，他手筋突起，捏着自己咽喉的手力氣忽輕忽重，他的眼睛裏有暴虐神情，那裏的風暴在醞釀，一定會毀了他！程平早就了解得很清楚了，傅明夏是多麽害怕背叛的一個人。
那就殺了他吧！
傅明夏的餘生，也再接觸不了任何人。他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怪物，獨自生活，親人朋友，他再也不能相信……這樣，才是對他最好的報複吧？
死亡算什麽？一睜眼一閉眼，那麽簡單的事，誰害怕？真正可怕的，是活着啊，是煎熬痛苦地活着啊。
程平期待地看着傅明夏被失望痛苦席卷，期待地看着他發瘋，那個臨界點，在程平的刺激下，一點點到來……可在程平瘋狂的眼神中，傅明夏突然松手，放開了他。那個男人後退坐下，手撐着額頭，臉色煞白，像是頭痛症狀。
程平一愣，他并不知道傅明夏有頭痛的毛病。
程平奇怪問，“你不殺我？”
傅明夏聲音沙啞，“我要見阿鸾。”
“……她背叛了你。”
是啊，她背叛他，可是他只覺得難過，并不想殺了她。他想見她，當面問清楚，因為程平可能是騙他的。葉鸾機敏，葉鸾聰明，她不一定實話實話……但是如果她真的不愛他，真的是一直在做戲，他該怎麽辦？
傅明夏輕聲，“那也要先見了她。”她明明說過，她和梅落不一樣，她不會背叛他。她明明那麽說過的……
之後怎麽辦，他的頭很痛，已經想不到那麽遠了，他只想見她！
程平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心頭的瘋狂報複念頭，突然就淡下去了。終有一天，這個男人，他也會愛人，他愛人的方式，再不是以死亡為代價。終有一天，他遇到了讓他放不下的人……可是程平的弟弟程曠，已經死了那麽多年了。
梅落很好嗎？梅落天下無雙嗎？
程平一點都不覺得。
可他弟弟喜歡，他弟弟為了那個虛僞的女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能怎麽辦？
程平和自己這方的使臣，無聲離開帳篷。這場談判，他贏了，但他并不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還剩下最後一章和一章番外，就完結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