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卻說到了晚間,二人漸漸醒來,只說腹中饑餓,一見人喜不自禁,既是知道餓了,那便好了一半,待吃了米湯,兩人精神稍稍好些,一家人這把心放了下來。
尤氏與賈蓉雖日常過來照應,卻也不時時在那邊府裏,寧府也需人照應,賈珍如今不同往日,不怎麽管事了,卻幾乎日日窩在尤氏姐妹內室裏,也不知搗鼓什麽,尤氏心灰意冷,也不甚管他。
這日賈蓉上午去應卯,下午在榮國府待了兩個時辰,晚間回了寧府正要吃飯,卻有小厮來說那邊老祖宗有請。
待去了賈母內堂,卻見賈琏肅手站在下方,賈赦賈政跪在地上,涕淚縱橫,賈母由鴛鴦扶着坐在上首,滿臉怒意,一屋子鴉雀無聲。
賈蓉進來時快速掃量一番屋內,在賈母手邊發現了幾張泛黃紙張,心中頓時有數,知賈琏已把找出來的紙符交給了賈母,微微轉念,面上很快調整表情,顯露出帶着些許疲倦的笑容。
賈母見到賈蓉臉色亦是忙得過頭的倦意,想到他這些日子忙前奔後,竟是他一個人周旋着兩家的大小事務,卻是有條有理,并無絲毫疏漏,雖然口氣仍不好,神情已不自覺地緩了緩,“蓉哥兒過來,可憐見的,你卻是心細能幹的,若不是你有見識,我的寶玉和鳳兒被人害了我竟被蒙在鼓裏,可嘆我這些個兒孫,竟沒一個中用的!”
賈母這一說,連賈琏賈蓉都跪了下來,賠笑道,“老祖宗這樣說,可不是折殺我了?琏二嬸子和寶叔有事,我們如何心安?本是老祖宗的福氣保佑着,如今琏二嬸子和寶叔轉危為安,以後卻是有大福氣的,老祖宗且寬心養身為重!琏二嬸子和寶叔若知老祖宗為他們二人過于憂慮,可不是讓他們養病也不安麽?”
賈母嘆了口氣,意興闌珊地讓他二人起來,“你卻是有孝心的。他們二人有賈家祖上保佑,幸而度過難關,若是天災也罷了,老婆子便親自去燒香祈福又如何?可如今老婆子卻聽聞這竟是人禍,叫老婆子如何能夠安心?素日裏這些個不孝的被人挑唆着,只管強逼自己的親子,把我寶玉膽兒都唬破了,我那鳳兒雖潑辣了些,又能得罪哪個?若不是沒有個厲害的爺們鎮着這個家,又如何要她逞強立威?這些個爛了心腸的一心盼望他們死了——難道他們死了,這起子犯上的混賬們我便能饒過了?”
賈赦和賈政愈發被賈母說得擡不起頭來,只趴在地上頻頻磕頭,淚流滿面,賈琏一臉悲痛,“求老祖宗為寶玉和鳳姐做主!”
唯賈蓉默然不語。
賈母卻掂起了那數張紙符,雙手顫抖,“我的寶玉兒,我的鳳兒,這真是生生割我的心啊,竟有人用這等物事算計他們——”
賈蓉沉思半晌,方上前道,“老祖宗且勿傷心,既物證未毀,我們不妨順藤摸瓜,暗中查探,這等陰私物件流落入園內,絕非小事,今日既能咒魇琏二嬸子和寶玉,他日只怕……”
賈母卻是人老成精,自聽出了賈蓉的未竟之語,心頭一凜,拍案站起,“查,一定要查到底,我倒要看看,誰敢在我賈家,做下這等斷子絕孫之事!!”
有賈母在後面撐腰,賈琏是個利落的,賈蓉更是胸中有底,自然很快就查到了馬道婆身上,自她那裏,又找到了趙姨娘的五百兩欠條,再聯系當日發生之事,自然真相大白。
原來那紙符本該在生效後化作一團煙灰,僧道的到來卻生生打斷了馬道婆的作法,紙符自然也沒能自毀行跡,而自那日起賈琏便封鎖了怡紅院和自己的房間,派人輪班把守,趙姨娘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機會将那紙符毀去,正忐忑不安。
而這紙符便是未曾即時毀去,待寶玉好了,趙姨娘也随時有機會出入兩人房間,将那東西帶走,卻不會有人聯想到她身上,不想賈琏得賈蓉提醒,也聯想到了這一層,早早就把紙符攥在自己手裏,只等報仇,待鳳姐和寶玉一好,立時就把紙符交給了賈母。
賈蓉原不想聯系到趙姨娘身上,畢竟她卻是賈環和賈探春的生身母親,若她出了這種事,他們姐弟二人在府裏的日子卻不會好過,然而那位馬道婆,既然敢為了幾兩銀子就對賈府的當家奶奶和嫡子出手,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除去對手,膽大包天不說,也确有幾分詭異手段,難保她日後不會幫着別人對付自己家,甚至自己,這樣危險的人,卻是盡早除去方才安心。
至于趙姨娘也牽扯其中,卻也不算冤枉,她本就是打算一舉除去兩人的,如此惡毒心腸,也非良善之輩。即使她在府裏的日子不甚好過,卻也擁着賈政的寵愛,又有一個兒子傍身,只要安分守己,終歸是可以養老的,只是這個女人心太大腦子太小,愚蠢到不堪了,難道她以為除去了他二人,這個賈家就是賈環的了?恐怕只要鳳姐和寶玉一死,賈環也必要步他二人後塵,王夫人如何容得他?
這件事最終以馬道婆詐騙錢財不成竟下咒害人為了結,賈蓉特意讓賈琏宣揚了馬道婆的手段,有那等與她有過來往的人家,頓時不寒而栗,富貴人家,最怕的便是這等巫邪之事,哪還能容得擅長巫邪的馬道婆活下去?甚至不用賈家出手,馬道婆很快便病死于獄中。
這次事件,賈家上下鬧得只怕全京師貴族世家都知曉了,賈蓉的所作所為雖不明顯,亦顯露了一番胸中溝壑,落入有心人的眼裏,見微知著,都知這賈家長房,爛泥潭裏卻出了個有頭腦的子孫。
榮國府自家的醜事,卻不可為外人道,只趙姨娘被拘禁在賈府後一個破落的小院裏,終其一生,至少直到賈家敗落,她也未曾出來,賈環卻被領到了王夫人身邊教養,這樣一來,王夫人反不好讓賈環日日抄寫經文,少不得做做慈母樣子,賈環也漸漸明白過來,每日裏越發沉默寡言,木頭一般,仿佛一夜間失去了孩子的童真之氣,探春私下裏更是掉了不少眼淚,賈政治家不嚴,羞愧不已,也有所消沉,榮國府一席間仿佛沉悶了許多,少了許多喧鬧浮華。
賈蓉目睹了賈環的轉變,雖說以前有些心懷怨憤,卻也比如今暮色蒼蒼的好,瞅一日,便向賈母進言,要将賈環送到自己麾下,也是給他尋個出身。
賈母雖看不上賈環,且他在這件事中雖算無辜,卻不免每見到他便讓賈母想起他的娘來,愈發不喜,只是到底也是賈政的一點骨血,放在那裏便不在意,賈蓉願意幫一把,對榮國府來說卻也沒有壞處,便應了下來。
賈蓉把賈環帶走那日,府裏靜悄悄的,并無人探問,這些時日的事情,鬧得賈府上下人人疲憊後怕,便是芒種節,也不見滿府的女孩子們熱鬧起來,只有氣無力地布置了一番,幾個姐妹聚聚,探春和惜春悄悄見了賈蓉和賈環,只囑托賈蓉好生照顧,賈蓉也不以為意,趙姨娘有那樣下場,是咎由自取,卻也是自己捅破的,這賈環日後若真有了造化,對于也許會遠嫁的探春來說,卻可以成為臂助。
兩人循着園子默默出來,一路上也見到哦哦哦幾個丫鬟之輩,笑嘻嘻沖賈蓉行了禮,對賈環卻是十分敷衍,賈環自是習慣了,賈蓉卻是慢慢失了笑容。
待走到滴翠亭附近,賈蓉卻聽到一聲“颦兒……”微微驚訝,方才不是還見到黛玉麽?如何繞到他們前面了?又聽到幾句對話,越發覺得不對,待轉了幾步,繞開假山,迎面便看到面色潮紅、汗珠細細的薛寶釵,正笑着沖一對丫鬟說着什麽,那對丫鬟卻甚是眼熟,仿佛寶玉房裏的,恍然大悟,這可不就是正好趕上了滴翠亭事件!
不由得細細打量寶釵,果然是個端莊娴雅,雍容福氣的美貌姑娘,若單論容貌,卻不比黛玉差些什麽,只是眼中不時掠過成算,那端莊随和的氣質上便有了一絲虛假的意思,略有些讓賈蓉不喜,通身看來,卻比賈府姑娘并黛玉成熟多了。
賈蓉原也不記得這位寶姑娘到底說了什麽,如今真真切切地聽在耳裏——“你們把林姑娘藏哪裏去了……才看到河那邊林姑娘在這裏蹲着弄水頑……他倒看見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裏頭了……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裏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
這些話猛一聽沒什麽,可細細品度,竟是句句險惡,意有所指,也難得這麽個閨閣女兒,也不過十來歲,竟有如此心機算計,頃刻間便想到金蟬脫殼嫁禍于人挑撥是非的連環計,竟是男人都沒有她這等快捷狠辣的手段,只是日常聽惜春總說她愛在黛玉面前扮個好姐姐的樣子,不想這位竟是背後捅刀子卻眼也不眨的人物!
那亭裏的兩個丫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賈蓉卻不容她如此,眼見她計策成功後抽身便走,便叫住她,“寶姑娘且慢!”
寶釵早見到賈蓉和賈環了,心中略有些不安,也不知他二人信不信自己的話,本欲離開,卻不想一向與她并無交集的賈蓉,張口便叫住她,她心頭一慌,又想起自家哥哥與這位卻是吃過幾次酒的,心中略略一定,便站住了,面帶微笑,姿态及其溫婉端莊,“卻不知蓉哥兒有何事?”
賈蓉卻盯着寶釵的眼睛,慢悠悠地道,“方才聽寶姑娘說在找林姑娘,正好我與賈環剛剛從那裏出來,今早嬸子姑姑們便都聚在園裏為花神餞行,四姑姑特特拉了林姑娘去園裏找嬸子姑姑們玩耍,我們才與她在暖香塢那裏見過,寶姑娘找人,不妨去暖香塢看看。”
一席話,說得寶釵漲紫了雪白面皮,只得強笑道,“林妹妹既在暖香塢,方才想是我看錯了,多謝蓉哥兒提醒。”
賈蓉點點頭,寶釵忙忙走了,兩個丫鬟在滴翠亭上目瞪口呆,到底是那個年長俊俏的有見識,拉着另一個小的,向賈蓉低頭行了一禮,賈蓉點點頭,拉着賈環出去了。
先前是一路沉默,這時賈環卻突然開口,帶着一絲疑惑,“你為什麽戳穿她?”
賈蓉沒有立即回答,待出了園子,放道,“這位寶姑娘手段不錯,若用在敵人身上,卻是讓人佩服,只是——我生平最痛恨把手段用到自己身邊人身上的人!她不是口口聲聲喊林姑娘妹妹麽?”
賈環聞言,若有所思。
好容易賈府的事告一段落,賈蓉也盤算着去看看水沐,上次他給了水沐冷靜的時間,可若時間太長,只怕對方不是冷靜而是冷心了,況水沐一直病養在家,他若想見,也只有去西寧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