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一路順風順水,緊趕慢趕,不到一月就到了揚州地界,林家早派了大管家來,連在碼頭等了好幾日了。
這位林家的大管家好生年輕,看着不過三十左右,眼神清正,清隽儒雅,和煦如風,卻不似他賈家的那些管家,一根根骨頭都浸滿了奴才的味兒,若不知他的身份,只當是哪裏的文人雅士,詩書世家出來的人,果真不同。
林管家對自家夫人的娘家還是略有耳聞的,且聽黛玉身邊的王嬷嬷介紹,這是寧國府的嫡長孫賈蓉而不是榮國府大房的賈琏,且這位賈家少爺渾身既無半點纨绔習氣,亦無一絲書卷氣質,卻是身姿如玉山寒松,氣質似未開鋒的寶劍,鋒芒內斂,行動間潇灑利落,十分爽快,眼底不由得閃過一抹驚詫,面上依舊恭敬有禮,絲毫沒有因賈蓉的輩分拿喬。
兩人一照面,互相暗中打量一番,卻是各自滿意。
黛玉這邊聽着鄉音,看着自幼便熟悉的家人,早已淚水漣漣,迫不及待便要回家,只恨不得脅下生翅,一翅飛到父親身邊。
這林管家也是知情識趣之人,并未多言,很快便将賈蓉黛玉等人安排上馬車,親自領着人往回趕,餘下家丁慢慢收拾,也不用太過着急。
林家家宅,卻不像賈家那樣大開大阖,高調張揚,精精巧巧的一座園林式府邸,烏木的高大正門,外頭看着不大,內裏極盡江南園林的精致秀麗,隐在幽靜寬敞的胡同裏,遠看一條烏瓦白牆,碧柳如絲,氤氲了江南的霧氣,別有一番韻味。
馬車直接駛進了大門,停在一處空地上,一行人又換了小轎,在花樹假山流水小橋間穿梭前行,饒是見多識廣的賈蓉,對轎外幾步一換的美景也是目不暇接,贊嘆不已,只是這滿府的錦繡中卻也隐隐偷着一股頹敗,似乎連花木也知道自己寄生的地方正要發生不幸的大事,早早就顯出了悲涼凄苦。
穿行了半盞茶的功夫,賈蓉終于見到了骨瘦如柴、一臉病容的林如海。
黛玉已顧不得有賈蓉在場,驚呼一聲,撲了過去,父女倆抱頭痛哭,在林如海心中,這卻是父女倆最後一次相見相處,因而對自己的獨生女兒格外酸楚不舍,在黛玉,卻是乍見父親幾乎脫了形的病後模樣,幾乎沒唬得魂飛魄散,又驚又痛,哭得幾度厥了過去。
黛玉這一昏,林如海可不手忙腳亂,只他自己也是拖着病歪歪的身體前來迎接女兒,如何撐得住?黛玉一昏,他也緊跟着氣喘籲籲頭昏腦脹,眼前直冒金星。
當下林管家一面指揮丫鬟婆子将黛玉送回她原先的東院,一面着人扶林如海下去休息,顯得有條不紊,他自己則留下安頓賈蓉,一邊為林府的失禮致歉。
這個晚上,賈蓉并沒有看到林如海,連黛玉也因這段時間心力憔悴,驟然間大悲大驚,而病倒在床。
賈蓉的身上揣着賈母帶給林如海的密信,賈蓉早已偷窺了其中內容,卻是隐晦提及寶玉和黛玉聯姻,以安女婿之心。然而通篇既沒有提及林家的家産如何,也沒有提及約定婚姻的信物之類,竟是空口一句話罷了。
賈母的算盤打得響亮,卻沒提防賈蓉的手段,把信拆了又封上,連她自己也未必能看出端倪,本來賈家得到林府錢財與他無關,不說他是寧府的後人,半分好處也沾不上,便是有賈珍那樣的父親,秦可卿那樣的妻子,他也根本視賈家為恥辱,只是以他的良心,卻不能眼睜睜看着賈家奪了林家財産,最終卻又毀諾要了林家最後一線香火的命。
原賈蓉來到揚州,應在第一日晚上便将信交給林如海的,只是卻沒有機會,後來黛玉拖着病體于林如海床前伺孝,每每提到賈家,便流露出孤苦無依的心境,連賈家下人也敢說她是非,還流露出明明自己有家有父,為何別人卻說她是孤女寄人籬下,一針一線用的都是賈家之物的疑惑,林如海大為震驚,細細盤問,卻發現女兒壓根不知當初自己給了賈家多少撫養的銀兩,還道自己是身無分文地投靠賈家的——林如海悲憤欲絕,自己捧在手心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堂堂二品官員、五代簪纓公侯世家的嫡長女,在別人家竟被一皇商之女欺壓,被一群下人奴仆議論,賈母當初承諾好好教養玉兒,半分也沒有實現。
實則林如海想得卻是偏激了些,賈母心中固然寶玉和賈家更重要,然也未必沒有黛玉的位置,便是疼愛黛玉也比三春更甚,只是與那龐大的利益相比,卻是有舍有得罷了,賈母終究不是賈家目前的掌家人,其中利益關系盤根錯節,又豈能時時護得黛玉周全?
這番父女交流,全遂了黛玉的一番心願,一半是憤怒女兒的遭遇,一半是憂心女兒的處境,林如海也把随着愛妻而去的心腸擱下,一心要為苦命的女兒謀算,猶如死灰複燃,這一點火星終究燃起生命火光,竟漸漸願意進一點食,便是實在沒有胃口,也要慢慢咽下一晚濃湯,如此掙命般的辛苦,終究一點一點地抽出了病絲,兩個月功夫,人還是那樣瘦,精神卻好起來,前來診脈的大夫連連稱奇,這竟是從鬼門關撿回來一條命呢!
于是,直拖到林如海病愈,對賈家的印象也跌至谷底,才從賈蓉手裏看到這封意味不明的信,而在得知女兒真實處境後的林如海看來,這信實實在在就是不懷好意了,不由得把自己以前十分信任的賈母徹底防備起來。
這兩個月,林如海父女相互依靠,改變了各自的命運,林如海已能下地,也從黛玉那裏了解到賈蓉的所作所為,他不似黛玉那般單純,心思曲折,卻以為賈蓉這般做許是有何圖謀,雖感激賈蓉之言間接救了他們父女的命,然還是叮囑林管家留意防備,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卻不料林管家去了賈蓉的暫居院子,才知道賈蓉已出門近兩月了,阖府上下,竟不知賈蓉何時出門的,而賈蓉身邊的小厮丫鬟,少了一半多,剩下的俱是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願吐露,卻給了林管家一封信,讓交給林老爺。
整個林家,竟無一人知曉他的真正去向。
林如海拆開信,只見那字如鐵畫銀鈎,鋒銳豪邁,力透紙背,他是探花出身,又是詩書傳家,對字畫自然有頗有造詣,不由暗贊一聲好,再看內容,信上并沒有多說什麽,只說有事要辦,不打擾林姑爹父女團聚,兩個月後自會回來,又說林姑爹既然看到他這封信,想必心結已解,病體康愈,想想九泉之下的敏姑奶奶必不願看他父女這般痛苦,便是為了黛玉的将來,也要好好振作。
一時間,林如海對這位匆匆一瞥沒有看清的內侄孫頗感好奇,待林管家與黛玉分別形容了一番賈蓉的形貌舉止,越發好奇起來,只讓林管家留意賈蓉的歸期。
等到林如海已能吃些素淡的正常飲食時,賈蓉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一身青色麻布劍袖棉袍,腰懸寶劍,大步流星,便如同傳奇戲本裏走出來的少年俠客一般,林管家和黛玉險些沒認出來。
他們倆人俱是心細之人,各有各的觀察角度,賈蓉表面與兩個月前并無不同,這二人卻覺得此時的賈蓉,猶如鳳凰涅槃一般,已經歷了脫胎換骨之變,濃密的劍眉斜飛入鬓,眼眸幽寒深邃卻無光彩,那身上陡然增添一層不怒而威的凜然氣勢,兩人都能感到。
這一晚,林如海終于見到了這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內侄孫,也看到了賈母給他的信,只把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連帶賈蓉也沒落個好臉色,賈蓉也不以為意,反正該做的他已做了,剩下的便看這對父女的選擇了。
作者有話要說:前面有親提到“姑爹”這個稱呼,我沒有查到紅樓裏的具體喊法,所以我按照賈敏和賈蓉的關系處理,賈敏是賈珍的姑姑,賈蓉的姑奶奶,所以林如海就是姑爹,這個“爹”,在我們現代是爺爺輩分,而在古代,有時是父輩,有時也指爺輩,如有不認同這個解釋的親,頂雷吧……(^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