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吹吹
簡以溪轉學轉的正是時候, 學校正在申請省扶持學校,除了高三,全員雙休, 積極響應國家減負號召。
今天就是周五,明後兩天不用上課, 放學後, 高一高二的撒了歡擠出校門, 安沐也跟着簡以溪毛毛一塊兒出來。
毛毛家在反方向,她斜跨上車座, 腳撐地, 跟她倆揮手告別,還眨着一只眼沖安沐賊笑:“今晚等你好戲~”
安沐無奈地擺了擺手。
毛毛走了, 簡以溪站在路邊翹首以待,到處都不見熟悉的車牌號。
簡以湖雖說提早回了家, 可簡以溪還在, 司機照理說該在校門口等着才對。
可這只是照理說, 實際上安沐早料到不會有人來接,她甚至能想象到簡以湖這會兒正在家怎麽扭曲事實哭訴告狀, 而溫巧雲則帶着怒氣給老周打電話, 讓他不用接人了。
【既然她能自作主張不坐車上學, 那就能想辦法自己回來!】
安沐能想到,簡以溪也能想到。
只是簡以溪想的不太一樣,她想的是,自己早上是獨自走的,家裏人可能覺得她應該也不願意坐車,所以就沒讓司機白跑一趟。
簡以溪想的太溫和了,或者說, 太美化溫巧雲了。
安沐清楚簡家現在就是龍潭虎穴,只要簡以溪回去,絕對會傷心欲絕,可安沐沒法阻攔,阻攔了也沒用,而且,有些事不親身經歷根本不會相信。
涅槃才能重生,成長必有代價,她能做的,只是盡量減輕涅槃的痛苦,減少成長的代價。
簡以溪等了片刻,轉頭沖安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暴雨剛過,氣溫一下子降了好幾度,簡以溪凍得鼻頭泛紅,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說出的話仿佛都帶着哈氣。
“估計還得借你的車,司機沒來。”
安沐想都沒想,脫了自己的制服外套就要往她身上披,簡以溪趕緊擺手道:“不用不用,等下我騎車帶你,一會兒就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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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也是。
安沐了解自己,自己不可能穿了別人的外套讓別人凍着,也就沒有堅持,重新穿好制服。
暴雨滌清了空氣中的污塵,空氣清新了不少,深吸一口氣整個肺仿佛都是新鮮的,只是路況變差了,到處都是暴雨打落的枯葉殘枝,還有不少或深或淺的水坑。
簡以溪騎得很小心,盡量繞過水坑,實在繞不過就騎慢一點,還會提醒安沐擡腿,別濺上髒水。
安沐摟着簡以溪的腰,感受到那薄薄的襯衣下透出的溫熱體溫,提醒道:“明天別忘了帶外套。”
“嗯,主要我以前在順義習慣了,順義的九月還很熱,我們都說九月是秋老虎,過了國慶才慢慢變冷,這邊真是冷得太早了。”
——不,主要是沒人提醒你。
就像“你媽喊你回家穿秋褲”一樣,沒進入社會都還是孩子,大部分人還是要家人提醒才會帶外套。
“你媽沒提醒你帶?”
“沒有,她太忙了,再說我都這麽大的人了,也該自己操心自己了。”
可她卻提醒了簡以湖。
在她眼裏,只有簡以湖這個女兒,根本就沒有你的位置。
路不遠,騎了十幾分鐘就到了,簡以溪下車斜背上書包,揮手同她告別,夜風吹亂她臉側的碎發,安沐發現,她的額角竟真沁出了絲絲薄汗,迎光暈着碎芒。
“周一見。”簡以溪告別。
安沐卻道:“有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放心吧!”
即便是自己,安沐也猜不到這個“放心吧”到底是“放心吧,有事我馬上給你打電話”,還是“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安沐直到簡以溪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小區大門後,這才騎上車慢悠悠往家走。
家裏空蕩蕩沒有人,原本安爸安媽是不放心她一個人住的,可耐不住她堅持,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她每晚十點準時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
濰城的晚上十點,巴黎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正是會面商談的高峰時段,可為了确定她安全到家,安媽刻意錯開了四點,不管多重要的會面商談全都挪到四點以後,實在挪不開的,也會安排秘書專門守着手機,足見安沐對他們的重要。
這是上輩子安沐從沒享受過的待遇。
說一點兒也不感動是假的。
可她不是真正的安沐,真正的安沐究竟在哪兒,她不清楚,也不知道安沐還會不會回來,也許明天再睜開眼,她已經消失了,這世上就再也沒了二十八歲的簡以溪,只有十六歲的安沐。
接連忙了幾天,安沐有點疲憊,可她還不能睡,她先編輯了v博,附上教室那段視頻鏈接,這才進了浴室。
【#拐賣婦女兒童#】現實往往很殘酷,別難過。/抱抱@l臨江別l【視頻鏈接】@陳寒是我;#最美姐姐#;#簡以湖#
安沐并沒有@簡以湖他們,只@了簡以溪和陳設計師,可這并不妨礙v博轉發到尋親超話,更不妨礙簡以湖的粉絲趕到她的v博下。
等她洗完澡出來,v博下已經翻了天,黑粉喜大普奔,真愛粉直喊房子塌了,路人看熱鬧,只有少部分人還堅持相信簡以湖。
安沐随便翻了兩眼就丢下了手機,讓事态先發酵一晚上再說。
吹幹頭發再看,陳寒已經轉發了這條v博,帶起了更大的聲勢。
通知欄不停提示着有新的私信,安沐也沒點開看,收拾完就鑽進了被窩。
安沐累了,關燈睡覺。
燈一滅,屋裏一片漆黑,窗簾厚重地拉着,透不進丁點兒光亮,除了牆上挂鐘指針帶了點兒熒光,再也沒有任何光源。
安沐阖上眼,長發随意散在枕邊,不大會兒便呼吸綿長,像是睡着了,可又像是沒有。
她半夢半醒,也不知是夢到了以前的事,還是想起了以前的事,總之,她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十六歲的自己。
十二年前的今晚,也是這樣的暴雨過後,偷拍的視頻已經在網上傳開,到處都在傳那是簡以湖的換衣視頻。
她放學回到家,簡以湖已經哭哭啼啼告完了狀,簡向偉氣得摔了水杯,溫巧雲指着她的鼻子罵。
罵得太多,她已經記不太清楚具體內容,她記得的只有那麽幾句。
【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女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脫衣服你都不嫌丢人?】
【說好聽點你這叫沒教養!說難聽點兒就是放蕩不要臉!】
【小小年紀你就這樣,長大了誰還管得了?!】
【你看看你這樣子?養父母是怎麽教你的?!】
【也是,就他們那樣,能教出個什麽好玩意?以後不準再喊他們爸媽!更不準再跟他們聯系!】
這些都還是好的,最讓她不能承受的,是溫巧雲反複說了無數遍的那句。
【早知道我就不該找你回來!】
溫巧雲大概永遠都不知道這句話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傷害,這不亞于“早知道我就不該生下你”。
她記得那晚溫巧雲越罵越怒,在簡以湖的推波助瀾下,沒忍住扇了她兩耳光,還要她跪下給簡以湖道歉。
沒錯,就是跪下。
她長那麽大,除了小學時實在調皮,被罰着跪過兩次爐渣,就再沒有跪過。
倒也不是她沒再犯過錯,而是養父母說她大了,有自尊心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罰,犯了錯他們都是找她談心,實在氣不過頂多訓斥兩句。
她也比較懂事,上了中學後就很少讓他們費心。
可那晚,溫巧雲卻讓她給只比自己大十幾分鐘的簡以湖下跪,更可笑的是,她真跪了,按照溫巧雲的要求,跪下哭着道歉。
後來的事她記不清了,只記得跪了挺長時間,簡以湖并沒有馬上讓她起來,而是故意又說了很多,故意讓她多跪。
她一個人跪着,被高坐沙發的全家人指責,竟然真覺得是自己的錯。
那晚……她好像哭了整夜,整個周末都沒踏出房間,也沒人關心她有沒有吃飯。
安沐頭昏腦漲地睜開眼,看了眼挂鐘,幽綠的三條線,一條在動,兩條指向淩晨四點多。
看來她真是睡着了,天都快亮了。
起身上了趟洗手間,洗了手出來,再躺回床上,她睡意全無,十二年前的情緒似乎從夢裏延續到了現實,讓她心口憋悶。
她幹脆起床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望着窗外。
黎明未至,夜色尚沉,大雨帶走了烏雲,漫天星光還算燦爛,難得的晴夜,彎月似乎都比平時清晰明亮。
安沐按着窗臺,靜靜地望了會兒夜空,網上的蕪雜紛亂,影響不到此刻的安寧,十六歲的自己這會兒大概裹着被子在難過吧?也或者……睡着了?
事件變了,她應該沒有再罰跪了吧?
雖然她身上還挂着個小過,可這會兒簡以湖鬧出的亂子更大,有視頻作證,簡以湖就是想賴也賴不掉,尤其簡以湖還假借簡向偉的名義,誣陷她盜用論壇賬號,這個別人不清楚,簡向偉絕對清楚得很。
相比于溫巧雲的感情用事,簡向偉多少還有點理智,應該不會在這種時候分神關注簡以溪,而是該抓緊時間去解決簡以湖的人設崩塌,這種事越快解決負面影響越小。
而簡以溪,大概率是挨一頓罵就被趕回房間,他們根本沒空理她。
安沐又站了會兒,直接進了洗手間梳洗收拾,換上牛仔褲打底衫,還專門套了件暖和的米色風衣,拿了鑰匙手機出了門。
淩晨六點,街上已經熱鬧起來,早點攤開了門,環衛工人做着最後的收尾工作,公交車慢悠悠開過,車裏零星坐着幾人。
濰城的秋是真的冷,還沒來得及感受夏天的尾巴,忽然就凍得縮手縮腳。
往年其實也沒有這麽快,都是一場秋雨一場寒,慢慢冷到凍手的,今年這一場暴雨提前了而已,再過兩天應該還能稍微回回溫。
安沐手揣風衣兜,涼氣撲面,深吸一口氣,整個肺都是清冽的,再困倦的意識也能瞬間清醒過來,沿着濕漉漉的人行道閑庭信步,昨晚還滿地的枯枝敗葉,現在全都被掃走了,只剩下滿地暗沉的潮濕。
安沐一路走到了熟悉的別墅區門口,進了熟悉的早點鋪子。
說是熟悉,也只是熟悉門面而已,她只來吃過一次,還被溫巧雲狠狠訓斥了一頓,說是家裏有保姆專門做早點,她幹嘛還要吃外面的不衛生?以後再也不準吃。
她很聽話,之後真就再也沒敢進過這鋪子。
其實溫巧雲哪裏是嫌不衛生,章魚燒關東煮什麽的她可從沒阻止簡以湖吃過,她只是覺得丢面子,門衛保安經常在這鋪子吃飯,她的女兒也吃這種地邊攤,好像跟他們一個檔次了似的,多掉價?
安沐點了一籠蝦仁蒸餃,五只小小的蒸餃規矩地擺在碗口大小的蒸籠裏,一個個皮薄餡兒大,咬一口湯汁四溢,鮮香美味,就是個頭太小,一口就能一只。
安沐一口半只的細嚼慢咽,不時蘸一下醋,喝一口鹹豆腐腦,豆腐腦的軟滑搭着蝦餃的鮮美,滿足了口腹之欲,也驅散了早晨的寒意。
吃完早飯出來,心滿意足往回走,遠遠就見白襯衣格子短裙,一個女生穿着熟悉的濰城二外的校服走了過來。
女生走得有氣無力,頭都不擡,只看着腳下的路,馬尾梢垂在頸邊,走一下晃一下,搔着脖子她也不覺得癢,依然低頭走着。
安沐微斂眼簾,長睫輕顫了下。
這不是……簡以溪嗎?
一大早的,她這是去了哪兒?怎麽校服都沒換?
安沐沒作聲,迎着她走了過去,擋住了她的路。
簡以溪竟然還不擡頭,下意識繞過她繼續走。
安沐又擋住了她,她往左她也往左,她往右她也往右,簡以溪終于察覺出了不對,擡起了頭。
只一眼,安沐就蹙起了眉心。
簡以溪的臉頰透着詭異的紅,碎發淩亂,原本黑亮清透的眸子像是沒了焦距,黯淡無光,明明臉那麽紅,唇色卻淡得很,像是幾天幾夜沒喝水,隐約翹着幹皮。
安沐眉心蹙得更緊了幾分,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燙手。
“你怎麽回事?”
——怎麽發着燒還來回跑?!
簡以溪遲鈍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她,眸光明顯動了下,眼角肉眼可見暈了紅,她趕緊低下頭去,随意蹭了下眼,再擡頭眼角還是紅的,只是隐約的水痕不見了,臉上還挂了笑。
“你怎麽在這兒?是逛街?還是找我有事?”
簡以溪拍了拍襯衣短裙,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是不是給我打過電話?我忘了帶手機了。”
安沐牽起她的手,轉身就到路邊招出租車。
“有什麽等會兒再說,先去醫院。”
“可我……剛從醫院回來,我還得回家拿東西。”
簡以溪說話有些慢,像是燒迷糊了似的,聲音軟得一塌糊塗,腳下也像是軟的,走路還看不出來,站着不動卻能看出她站不穩,身形搖來晃去的。
安沐招了出租車,把她塞進車裏,自己也跟着坐進去關了門,報了最近的醫院,這才又探手摸了摸簡以溪的額頭。
簡以溪沒答她,看着車開了,着急地回頭就要開車門。
“不行,我得回家拿東西,我還沒拿。”
“拿什麽?”
簡以溪勉強睜着熏紅的眼,道:“我姐的手機,她忘家裏了,我媽讓我回來拿,要不然她住院該無聊了。”
“住院?誰住院?”
“我姐。”
“簡以湖怎麽了?”
“她……”簡以溪垂下頭,兩手無措地攥着裙擺,“我沒想到會把她逼到這種地步,我真的……真的沒想到……”
安沐美目半斂,向後靠在了椅背,探手把簡以溪摟靠在自己肩頭,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穿過指縫的發絲仿佛都沾染了那高熱的溫度。
“她這是黔驢技窮,故意的。”
簡以溪掙紮着仰起頭,看着她,“不是,你不知道她……”
“我知道,她自殺了對吧?”
簡以溪僵了下,緩緩垂下頭,無力地靠着安沐,滾燙的呼吸擦過安沐耳機,燙得安沐有些煩躁。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自責,她也不是真的自殺,裝的而已。”
“可她手腕都出血了。”
“随便磕破點皮都會出血,這根本不算什麽,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沒傷着動脈,沒事,就是受了刺激,情緒特別激動,說什麽也不肯回家,我媽就給她辦了住院。”
安沐淡淡道:“我猜得不錯的話,她肯定拍了不少流血的照片,讓你拿手機也是想拍住院的慘狀,好發網上博同情,也能順便吓唬你爸媽。”
“手機……”
簡以溪燒得迷迷糊糊,聽她提到手機突然又想了起來。
“不行,我得回家拿手機,我媽讓我送過去……”
安沐有些氣,蹙眉按住掙紮着要起來的她,攬着肩膀攬得緊緊的。
“別動!再動我生氣了!”
“你看看你都燒成什麽樣了?還管什麽手機?”
“燒?”簡以溪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說怎麽這麽難受。”
這麽蠢的笨蛋,安沐不想承認是自己。
安沐不理她。
簡以溪迷迷糊糊擡起頭,滾燙的額頭蹭在她的下巴,燙得她下意識朝一邊撤了撤。
“你怎麽知道我發燒了?”
簡以溪在笑,笑得虛虛弱弱的,也沒有小梨渦,看着又可憐又有點傻。
安沐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多大的人了,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你都燒成這樣了,我又不瞎,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可我爸媽就沒……沒看出來。”
簡以溪還笑着,只是眼圈更紅了,她沒忍住趕緊低下頭,一滴眼淚滾落,滴在安沐深藍色的牛仔褲,眨眼消失在粗糙的布紋裏,留下一抹深色的水印兒。
安沐的心髒突然刺痛了下。
她怎麽可能發燒了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不是真的傻。
只是那種狀況下,誰會關心她?她就算說了自己發燒,也只會被爸媽當做添亂,甚至覺得她是故意的。
她忍着不說,既是不想添亂,也是卑微地希望爸媽能注意到她,能關心她哪怕一句。
可顯然,沒有人注意到,也可能注意到了,懶得問。
安沐攬着簡以溪的肩,手緊了又緊,突然不知該說什麽,過了很久才道:“說了有事馬上給我打電話,怎麽不聽話?”
簡以溪低着頭枕着她的肩,氣息顫了好幾下,才開口帶着哽咽道:“打電話幹嘛?”
“帶你上醫院。”
“上醫院幹嘛?”
“看病。”
“是不是還要打針?”
“應該吧。”
“可我怕疼……”
安沐垂眸看向簡以溪,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她花蕊般卷翹的長睫鋪陳着,迎着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不時恍過一點晶瑩的微芒。
——她這是在……撒嬌嗎?
安沐忽而想起樓洞裏簡以溪舉着手喊疼。
不,不是撒嬌,只是巧合,她從來都不會撒嬌,也從沒跟誰撒過嬌。
不過生病的時候确實容易脆弱,說上兩句不像自己的話也是正常的。
“那……我讓護士輕點兒。”
簡以溪似乎笑了下,帶着哽咽。
“可是……再怎麽輕也是要把針紮進去的,還是會疼……”
不會撒嬌也從沒被人撒過嬌的安沐,重生以來第一次詞窮。
“那……那你說怎麽辦?”
“你給我吹吹……行嗎?”
安沐想起小時候她怕打針,繼母都會哄她說,吹吹痛痛就飛走了,心頭不由升起一絲憐惜,對十六歲自己的憐惜。
“行,以後打針,我都幫你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