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醫院
尖銳的鈴聲奏響的剎那,秦越從睡夢中驚醒,身體自覺的坐起,穿衣,一個袖子剛套上去,秦越的動作頓住了。
被他打擾的舒繼業睡眼惺忪的問:“這麽早幹什麽呢?”
秦越尴尬揉頭,丢掉衣服重新躺回去:“做夢了,還以為在軍訓,靠。”說罷閉上眼睛繼續睡。
此時早晨五點出頭,但外頭的天空已經亮了。打算再睡一覺的秦越卻怎麽都無法入眠了。他閉着眼睛醞釀睡意,拖拖拉拉眨眼到了早晨七點。陽光透過窗簾隐隐約約的照射進寧靜的屋子。
秦越小心爬起來看時鐘,見舒繼業還睡得很香,便獨自去樓下洗刷。
王阿姨正在廚房做早餐,秦越一身清爽抱着畫板去院子裏寫生,剛放出來的貓狗們歡快的奔跑嬉鬧着,怒放的薔薇帶着露珠,威武的啊宅正氣定神閑帶着一溜弟弟妹妹在散步。
秦越靠着鐵栅欄,惬意又認真的游動着手中畫筆。
不知不覺太陽升起,為這清晨帶來了未散的暑意。秦越皺眉停筆,擡頭看東邊的朝陽,沒有高樓大廈的這片土地,太陽似乎觸手可及。那份清晨的暑意,又從秦越心中消散了。
秦越回頭仰望身後的白樓,二層最中間的窗口,淡雅的窗簾正被人輕輕拉開,老式的玻璃窗子也對着東方敞開來,露出了一張剛睡醒的臉龐。
秦越擡手沖窗前的男人笑着揮揮畫筆,男人懶散在窗臺上撐着下巴俯瞰下方的院子,那些歡快的貓狗,那些忙碌的傭人,和牆邊那個歪七扭八趴在欄杆上,懶洋洋畫畫的少年。
王阿姨喊他們吃早餐,那些貓狗依舊歡快在院子裏,少年卻已經離去。舒繼業直起身,消失在窗口。
秦越在餐桌前喝粥,卓蓮枝打電話來提醒他今天十月了,他該去醫院複檢一次。
秦越這才陡然想起來,的确有這麽一回事。三個月前就應該去醫院複檢,但當時他在外面旅游推脫掉了,醫生後來再三叮囑他應該再去醫院一次。
舒繼業見秦越在發呆,關心問:“怎麽呢?”
秦越實話實說:“我今天要去醫院做身體檢查。”
“哦,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不上班?”
“我也有十一長假。”舒繼業微笑。
秦越跟着笑,不知怎麽覺得去醫院,也不再那樣令他排斥了。
卓蓮枝本來說什麽都要跟去的,而且秦越的病歷在她那裏。舒繼業卻開車過去拿了病歷,拒絕卓蓮枝同行。
“阿姨不能總惦記秦越的這點事,他會搬出這裏,就是想給阿姨足夠的空間,讓阿姨多做自己的事。”
卓蓮枝頗驚訝,她支持秦越搬去舒繼業那裏是為了他們兩人的感情着想。卻不知道秦越會是因為她的原因。
舒繼業做個噓的動作:“這話他只跟我說過,我偷偷告訴您,希望您別說出來。秦越雖然不夠成熟,但是他在慢慢努力讓你放心。阿姨放心吧,以後什麽事我會看着他。”
舒繼業抱着厚厚的牛皮袋跑下樓,他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厚的病歷袋,沉甸甸的,像一塊磚頭。他自認為自己足夠冷靜穩重,處事不驚,可拿到手的時候還是心中震驚了一把。
舒繼業面色平靜的回到車裏,等在車裏的秦越笑問:“你真沒讓我媽來?”
“沒有,她很信任我。”
秦越切了一聲,搶過牛皮袋塞進休閑包裏。
去醫院的路上舒繼業莫名話少,比平時沉默寡言。他雖然不是聒噪的人,但秦越感覺他們認識以來,單獨相處的時候很少冷場。舒繼業總會漫不經心的說些連他都能暢所欲言的話題。
“你怎麽不說話?”秦越忍不住打破沉默。
舒繼業微笑:“聽你說,你想說什麽?”
“……你心情不好?”
“沒有。”
“你……我媽跟你說了什麽?”
“當然沒。”
“……那你……”
“別想太多,我是擔心你的身體。你病歷太厚了,我有點驚訝。”
秦越咯噔一下,拿包的手一緊。他隔着包能摸到那厚厚的牛皮袋,的确厚,的确沉,一本疊一本,砌成了磚頭。令人駭然的分量壓迫着秦越,他發了會呆,覺得不能沉默下去,最起碼這種事應該坦白說清楚。
“我已經沒病了。”秦越低頭打開牛皮袋,抽出他上一次用到的病歷,指着那些連醫生他娘都認不出來的漢字對舒繼業說:“上面寫着,我已經啥事都沒了。”
開車的舒繼業只能随意掃了幾眼病歷,無奈笑道:“別着急,有病沒病讓醫生給你好好檢查,有病就治,沒病更好。”
到了醫院後,秦越悶聲不吭的找到他的主治醫生,醫生問他什麽他就說什麽,要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秦越去檢查的時候,舒繼業就拉着醫生詳細追問秦越的身體情況。
醫生感慨道:“他的恢複情況比我想象的更好,人也挺精神的。這真是一個奇跡,從沒見過這種情況,十年植物人醒來後竟然可以變得如此健康。上次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現在三個月過去已經調養過來了,加強鍛煉,作息規律,調整好心情,以後按時身體檢查,沒什麽需要注意的了。”
舒繼業松口氣,保證道:“以後我會帶他每個月體檢一次。對了,少年白發要怎麽治?”
醫生笑着搖頭:“這具體說來不算嚴重的病,說實話沒有具體的治療方法,多吃核桃黑芝麻試試吧,能改善就不錯了。”
“謝謝。”
漫長的身體檢查讓秦越的臉色越來越臭,他深信自己沒事,身體能量他能感覺到很充沛,他已經不是剛出院時的秦越。
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全身仔仔細細的檢查,整整折騰了一天。最後一項檢查完畢,秦越已經萎了,恹塌塌的靠在椅子上,由着舒繼業忙前忙後去拿各項檢查結果。
有許多結果今天還出不來,秦越給卓蓮枝說了情況,卓蓮枝要他晚上帶舒繼業過去吃飯。
下午四點左右,舒繼業終于停下來休息了,他拎着剛買來的新鮮水果,飲品和小糕點靠近秦越:“先吃點東西,今天還有個結果待會可以拿到,再等半個小時我們就回去。”
秦越抓過蛋撻就咬,含糊道:“我媽要我們過去吃飯。”
“那行,你身體現在很健康,阿姨肯定很高興。”
秦越瞪着他說:“早就沒事了。”
“是是是,以後記得堅持鍛煉,早起早睡就夠了。”
秦越斜睨他嘲笑:“今天不知道是誰在睡懶覺,八點多才爬起來。”
“……以後我會做好榜樣。”
秦越嗤笑:“你才要堅持鍛煉,我可告訴你,你要是再長成那樣的孕婦,我就踹了你。”他随手指着醫院大廳路過的大肚子孕婦告誡舒繼業。
那孕婦的肚子很大,似乎即将臨盆的樣子,她端着茶杯,行動緩慢小心,發胖的臉上挂着恬淡安寧的笑,閑散的看着一樓電梯出口,似乎在等什麽人。
舒繼業搖頭笑:“我要能,我就給你生個孩子。”
秦越噗嗤大笑,渾身顫動不已。舒繼業随手往他嘴裏丢進一個草莓,秦越鼓動着腮幫子,嗷嗷吃掉,笑得眉眼彎彎的,舒繼業莞爾:“總算心情好了?”
“……我心情一直很好。”秦越辯解。
舒繼業點頭吃東西,不時看看手表時間。
“差不多了,我去拿單子,你在這等我。”舒繼業起身走開。
秦越點點頭,望着舒繼業遠去的背影,莫名想起哪兒看到的一些句子,如果有個人能為你忙前忙後,那個人必定是在乎你的。如果能為你忙一輩子,那就是幸福。
此時在他心裏,的确感覺到湧出的幸福,不是濃烈的,也不是激動的,卻是無與倫比的自然。
秦越嚼着甜滋滋的水果,愉快的哼出了不知名的歌曲。他閑散的左顧右盼,看擁擠的醫院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群,他又不經意注意到那個大肚子孕婦還等在電梯的對面,她似乎着急了,拿着手機在不停的摁鍵,臉上也不再挂着恬淡的笑容。
秦越吃多了水果又想吃點別的東西,最好是鹹的、脆的,他立即行動起來,将沒吃完的水果塞進包裏,提着包晃晃蕩蕩走向醫院對面的商店,與孕婦擦身而過。
幾分鐘後秦越邊吃着薯片邊往大廳走回來,他專心于零食和手機短信,并未注意到身邊的人群中有誰。
但強烈的一股他正被人注視的感覺使得秦越渾身一個激靈,驟然扭頭看向一處。
那個站了很久的孕婦,秦越不認識,他有點愣,也似乎松了口氣。但視線一偏,看見孕婦身邊的人時,秦越心裏像被鼓敲了一下。
那不是別人,那是關文的親媽,曾經是他的鄰居,他親切的阿姨,甚至是他的幹媽。
讓秦越犯怵的不是遇到這個人,而是再次遇到,這位阿姨的眼神,一如當年……充滿對他的敵視仇恨,赤裸裸的用怨毒去形容都不為過。
秦越最怕這樣的長輩,冰冷的眼神,失望的嘆息,無聲的蔑視,一點一滴都令人窒息,會讓他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麽做,不知道說什麽話,不知道該哭該笑。他甚至覺得當初對他又打又罵的父親是他可以忍受的,卻總是在少年時期午夜夢到關文的母親,那樣沉默無聲的眼神,緊緊的,盯着,盯着他,隔着一道門,一個陽臺,一扇窗子,一條街……只盯着他。
就是那樣無聲的窒息,讓他落荒而逃,甚至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和言語去跟關文解釋什麽。他就那樣匆匆的逃離A市,逃到C市去讀書。見不到關文是令人難過的,但是見不到關文的母親,他從精神上抛下了半個石頭。
曾經只要撞到那個眼神,秦越就會萎縮的收回依戀的視線,連回頭看一眼隔壁家陽臺的勇氣都消失。他甚至錯開時間,不敢輕易的出門,就怕打開門,在樓道裏對上那雙眼神。
他後來在C市給關文的信中簡單寫過一次:我害怕你媽媽。
關文的回信避開了這個問題。
秦越後來又反思,也許他那樣說是自私而片面的,搞不好關文和他一樣,害怕他的媽媽。
或許人從內心都有剛強叛逆的一面,表面上的所有打罵呵斥,疼在身上,倔在心裏。疼着疼着就麻木了,被父親打罵,冷不丁他還會爆發出‘你打死我算了’這樣的叛逆語言。
出門撞見關文家暴躁的父親,那位父親沖着他冷哼幾聲,他也可以倔強的扭頭無視,在心裏冷哼一聲還給他。
唯有遇到關文的母親,秦越無所适從。
有戲語說眼神可以殺死人,秦越真覺得這話并不誇張,特別是對于敏感的人而言。
關夫人變了,像蒼老了二十歲,花白的頭發,滿臉褶子,身材臃腫,穿着樸素。這樣的變化,對于十多年沒見的兩人而言,在大街上撞地轉一圈都不一定能認出來。可是秦越對上那眼神的剎那就斷定了她的身份。
接着,秦越慣性的轉身,沒頭沒腦地落荒而逃,跑出不多遠正好撞到回來的舒繼業,舒繼業穩住他急問:“怎麽呢?這麽急。”
秦越的樣子何止是急,幾乎是大驚失色到恨不得要哭了。因軍訓曬黑的臉煞白煞白,跟見了鬼一樣。
秦越無聲地搖頭,緊緊拽着舒繼業的手:“快快走吧,回去。”
舒繼業擔憂的撫摸他的額頭:“怎麽這麽涼?偷吃冰激淩呢?”
“我我……”他說不下去了,他眩暈的往後藏,這讓舒繼業異常不解。他想問清楚,卻正好看到一個不起眼的婦人朝他走來,那婦人很普通,只是那眼神讓舒繼業很不舒服,難以描敘的直觀感受。真要形容,大概就是……你走在街上,忽然有人潑你一盆馬尿……大罵你是坨屎。最可怕的不是被潑了被罵了,而是你那瞬間,你無法憤怒,無法還手,無法反應,你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坨狗屎……恨不得從這世界上消失才有價值。
舒繼業閉閉眼醒醒神,又加了幾分力度抓緊秦越。他做好準備等着那走來的婦人要說什麽或者要幹什麽,那短短的路程竟然無比漫長,分分秒秒的時間都像靜止了一般……
那婦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只是如此,而已。
舒繼業瞪大眼睛,心中産生強烈的落差和詫異。秦越喘氣靠在他身上,連頭都不敢回,拉着舒繼業就往醫院外走。
上了車後,舒繼業問秦越:“那個人你認識?”
秦越揉着頭低聲說:“那是……關文的媽媽。”他說着頓了頓,低頭補充道:“你別笑我沒用,我很怕她,比我爸和外公他們都害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本想堅強,想努力考個一百分讓大人高興,結果卻背道而馳,別說一百分了,及格都沒混到。
舒繼業的手離開了車鑰匙,轉而落在他低垂的腦袋上親昵撫摸:“我怎麽會笑你,雖然你的确是朽木,不過我早就看穿了,懶得嫌棄。”
秦越豁然擡頭回罵:“你才是朽木……”
舒繼業呵呵笑道:“該回家了,今天檢查結果都很好,其他幾項肯定也沒問題。明天一起去游泳吧,晚上去商場逛逛,買幾條新泳褲怎麽樣,以前的好像不合适了。”
秦越立刻想到這些事,符合點頭:“是哦,我的泳褲還是十年前的。”
關文下班回到家裏,本來疲憊的心情在妻子溫柔送上來的一杯涼茶裏煙消雲散。看着妻子即将臨盆的大肚子,關文更是由衷的露出笑意:“今天檢查結果還好吧?”
“嗯,一切順利,預産期也沒變,就是寶寶又長胖了一點。”
夫妻兩融洽的聊着話題,不多時飯香傳出來,關夫人喊道:“吃飯了。”
關文大步走過去盛飯,他的确是餓了,只想趕緊吃飽趕緊洗澡去掉一身暑氣。
飯桌上,關夫人忽然說:“我今天見到了秦越。”
融洽的氣氛頓時靜止,妻子低頭尴尬喝湯,心裏琢磨着
她和婆婆整天在一起,卻沒注意到哪個人是秦越,明明今天沒有碰到誰,也沒看到婆婆和哪個年輕男人說話。
關文卻瞪大眼睛,随即恢複平常,架起肉丢進嘴裏,不以為意道:“哦。”
關夫人似乎不想結束話題,繼續說:“他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長得不錯,穿的也不錯,似乎很有錢也有地位。”
關文沉默吃飯。
“不知道是誰。”
關文放下筷子說:“媽,請結束這個話題。”
關夫人當即像被點燃了,站起身噼裏啪啦的指責關文:“你不想聽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還惦記他,你聽我說他和別人在一起你就難受了,你不想聽我偏要你聽,讓你聽明白他是什麽樣的,他值不值得你惦記,你對他念念不忘,可他早就忘記你,跳樓尋死又怎麽樣,又沒死成,現在他照樣活蹦亂跳逍遙快活,你以為他對你有多深情?尋死覓活的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他的目的達到了,你對他始終不忘,還對我和你爸恨之入骨。他多聰明啊,有心計,跳樓吓吓人大家都不吭聲了,現在他多好,他爸媽都不反對了,你看看他那個傻親娘還巴巴守他十年,結果他一醒來又找個男人混日子,要是我還不如當初一把掐死算了。我真是恨不得瞎了眼,恨不得今天沒出門,我為什麽要碰到他,看到他我就憋屈,難受,心裏像被錐子刺。”
關夫人說的激動不已,關文卻始終平靜無波。
倒是一旁的大肚子女人皺眉道:“媽,你想太多了,關文現在已經不是那樣了。我們連孩子都快生了,你就別提那些事。那個秦越怎麽樣跟我們沒關系,你別拿出來說。”
關夫人固執搖頭:“我不說不舒服,我忘不掉啊,難受,他就是一根刺,不拔掉不舒服。”
“媽,我現在很幸福,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享受這份幸福。”
回到家裏的秦越渾身輕松,他愉快的告訴卓蓮枝檢查結果,笑看着舒繼業品嘗母親親手熬的湯。
可他知道,等他和舒繼業走後,這個房子裏又只剩下卓蓮枝一個人。
秦越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他更希望母親也能幸福。有些話他卻說不出口,他坐在沙發上,抓起畫本随意的畫着。
舒繼業遠遠問他:“畫什麽呢?”
秦越笑:“不告訴你。”他撕下了畫紙,偷偷放在母親的床頭。
潔白的畫紙上,卓蓮枝挽着的發鬓,微側着臉,寧靜的笑着,無一不告訴別人,這是位美麗而溫柔的女子。
畫像下,黑色的鋼筆字書寫着秦越最強烈的願望:希望媽媽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