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兩父子急急忙忙的來到衛生所,啞巴正在睡覺。凡文知和瞎子進去看了眼,啞巴的臉色很不好,一看就像是大病在身的樣子。凡文知抓着啞巴的手,這才感覺到啞巴娘真的很瘦。明明記憶中還有點肉的啞巴娘,如今已經是一副油盡燈枯,皮包骨頭的模樣了。
一位老醫生将兩人叫出來,很沉重的說,“人當時送來的時候,我們都吓了一跳。雖然我們這裏沒儀器檢查,不過依照我的經驗看來,這分明就是癌症晚期。不過由于你們家屬都不在,也聯系不上,加上病人自己也反對,我們就沒給她轉院。現在你們來了,就趕緊把手續辦了。到了大醫院仔細檢查一下,說不定是我說錯了。”
瞎子看不到啞巴的樣子,但是從醫生的話中還是聽出來了,所謂說錯了,也不過是安慰之詞罷了。瞎子沉吟了一會,鎮定的說道:“凡文知,錢在這裏,先跟醫生去把手續辦了。我就在這裏等你。”
凡文知看看瞎子老爸,再看看啞巴娘,點點頭,說:“爸,我去辦手續了。你,你就在這裏看着好了。”
等凡文知走後,瞎子進了病房。握着啞巴的手,真瘦啊!他有多久沒握過這個女人的手呢?或者說他有多久沒碰過這個女人呢?摸摸啞巴的臉,一點肉都沒有,臉頰都凹下去了。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呢?怎麽就不知道呢。還有凡文知這小兔崽子,他媽都成了這樣,他那眼睛難不成也瞎了嗎?就一點沒有察覺到。還記得以前抱啞巴的時候,身上不胖不瘦的,剛剛好。那會像現在,沒有二兩肉,全是骨頭。
以為啞巴會一直在,卻沒想到有一天這個女人終于受不了了,躺下來了。這一躺,也許就再也起不來了。瞎子此刻內心是百感交集。無論這個女人多麽不好,多麽的配不上自己,但她畢竟跟了自己這麽多年,為自己生了兒子,操持家務,任勞任怨。不管自己有多麽的不喜歡她,也無法否認啞巴是凡家的一員,不可或缺的一員。如今,她倒下了,終于從繁重的家務,自己的不滿中解脫了。
啞巴的手動了動,人醒了過來。瞎子放下啞巴的手,嘴唇動了幾下,才說道:“你病了,就好好躺着吧。我們這就給你轉院。你別擔心,兒子去辦手續了,一會就過來。”
啞巴費力的擡起手,左右擺了擺,意思是說——別費錢了,命數到了,治不好的。還是把錢留給文文,以後給文文讀大學,娶老婆用。
瞎子抓住啞巴的手,說:“別擔心錢。文文的那份我不會動的,你不用擔心。好好治病就行。”他怎麽會不知道,啞巴的命數已經到了。只是若是不試一試,誰會甘心。若是不試一試,怎麽會知道有沒有奇跡發生。即便這奇跡無限趨近于零。
凡文知站在病房門口,默默的看着自己的父母。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瞎子老爸對待啞巴媽,根本不像是對待自己的老婆,而是根本将啞巴媽當成了保姆了。就連睡覺,到目前為止,凡文知從來沒見過父母睡在一張床上過。這哪裏是夫妻。啞巴分明就是個生育工具,家庭保姆。當生育的任務完成了,就只剩下家庭保姆的職責了。現在這位名義上的妻子,實際的家庭保姆就要快沒了,瞎子老爸會有一絲後悔嗎?
凡文知很清楚,自己是沒有資格去指責瞎子老爸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相處模式,更何況是在這特殊的環境和特殊的時代背景下。而兩位當事人都是身有殘疾,這使得他們與普通人又不一樣。自己作為兒子,也沒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任。啞巴娘日漸消瘦,他卻是視而不見,只當是正常的瘦弱而已。從沒想過這裏面有什麽問題,也沒想過要用精神力看一看。若是能早一點發覺,何至于到現在的程度。
“凡文知,到了怎麽不進來。快來看看你媽,她醒了。”瞎子聽到聲音,便大聲的叫道。
凡文知走進病房,握着啞巴娘的手,“媽,我們這就去城裏的大醫院。不會有事的,醫生說了只是一般的病而已。”
啞巴笑了,握着兒子的手,輕輕的抓了一下。手指頭比劃了兩下,告訴凡文知——我沒事,文文不要擔心。
凡文知點點頭,“媽,你要快點好起來,我們家可不能少了你。”
啞巴笑着看着兒子,接着無可奈何的閉上眼睛。她真的太累了,累了一輩子,現在終于可以休息了。
瞎子拍拍凡文知的肩膀,示意他好好陪陪啞巴。啞巴如今最擔心的就是凡文知了。
凡文知明白,對瞎子說道:“爸,蘇家的那位司機就在衛生所門口,他說可以載我們去省城。還說有需要的話,他可以打電話給黃先生。黃先生可以幫我們安排一家好的醫院。還有醫生,黃先生也能幫我們聯系。”
“有心了。那就麻煩他們。哎,我出去跟司機商量一下,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準備好後我們就走。”
由于山路颠簸,司機建議還是第二天一大早出發,走慢一點沒關系。到醫院的時候也正好是下午,醫生也都沒下班,正好給啞巴檢查身體。瞎子想了下,同意了司機的建議。然後又在鎮政府用電話給黃先生打去。司機先是說清楚了這邊的情況,并得到黃先生願意出面聯系醫院和醫生的回複後,瞎子才終于放下心來。瞎子還一個勁的拿着電話,連聲感謝黃先生的仗義相助。并承諾,若是以後黃先生有需要,他會無條件的幫忙一次。
第二天下午趕到醫院,由科室主任親自擔任主治醫生,辦理了住院手續後,便立即進行檢查。當天夜裏,兩父子就在醫院裏将就了一晚。由于檢查加急,第二天便拿到了檢查結果。結果毫無意外,啞巴是癌症晚期。由于病人本身身體就比較弱,醫生建議還是進行保守治療好。這樣也能減輕病人的痛苦,讓病人不要走得那麽痛苦。
瞎子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到醫院旁邊的民居裏租了一間一居室住下。并且請了一個保姆,每天三餐的給啞巴做營養餐。即便啞巴吃得很少,往往還吃了就吐,瞎子也沒放棄。
最後凡文知實在看不下去了,瞎子老爸不光是在折騰自己,更是在折騰啞巴娘。一把搶過湯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大聲的吼道:“爸,別逼媽了。你雖然看不到,難道你還感覺不到嗎?只要是你說的,媽那次沒聽。你讓她喝湯,吃粥。明明吃不下,還強迫自己。你這是在逼她,知不知道。”
凡文知接着又對啞巴娘說:“媽,你就放過自己吧。到了現在你就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吧。不要再聽爸的,沒必要了。”啪的一聲,凡文知摸着被打了臉,笑着說道:“爸,你打我我也要說。媽現在需要的不是你的關心,而是尊重。爸,沒多少時間了,就算是我求你,你就尊重一次媽的想法吧。”
瞎子手指顫抖的指着凡文知,好一會才說出:“不孝子。”
“對,我是不孝子。我要是孝順的話,早就發覺媽不對勁了。我要是孝順的話,媽今天就不會躺在這裏被你逼迫了。”凡文知瞪圓了眼睛,兩父子互不相讓。
最後還是瞎子妥協了,“我老了,說不過你。你要怎麽辦就去辦好了。”說完,頹然的坐下。
“媽,你別哭了,我跟爸就是鬧着玩的。”凡文知擦幹啞巴臉上的淚水,笑着說道:“媽,你有什麽想法,告訴我。我都會幫你實現的。”
啞巴搖搖頭,只要兒子好好的,她就心滿意足了。
“媽,你看外面天氣那麽好,要不我帶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我們去河邊,聽說那裏有好多游船。”
啞巴笑了。
當天,凡文知用一天兩百的價格包了輛出租車,帶着他們全家人去觀光這座繁華的都市。凡文知将啞巴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抱着啞巴從醫院出來。此時啞巴的體重還不足七十斤,凡文知抱着她,感覺輕得跟貓一般。
每到一處景點,凡文知就讓司機将車停下來,然後在啞巴耳邊輕輕的介紹,此處景點的典故,來歷,歷經事件。比之專業的導游,專業了不知多少。甚至跟研究本地歷史典故的文化人相比,也不遑多讓。凡文知看着啞巴娘臉上露出的笑容,覺得一切都值了。雖然強行使用精神力進入幾公裏遠的市立圖書館,并在短短的時間內,将有關本城的所有歷史典故,報章雜志,傳聞傳記,記在腦子裏,因此而耗費了許多精神力。但是凡文知覺得此刻滿足了。
啞巴看着兒子,也覺得滿足了。即便此刻自己死了,也沒有遺憾了。啞巴拉了拉凡文知的衣袖,然後比劃了兩下——文文,媽媽想回家了。媽媽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裏。
“好,我們回家。”
一路上,啞巴都處于昏迷當中。可是到家門口的時候,啞巴卻奇跡般的醒過來。甚至身體也變得有勁了。凡文知抱着啞巴進了家門,啞巴終于松了口氣。自己不用擔心會死在外面了。
啞巴看着瞎子,兒子,還有熟悉的家,自己真舍不得就這麽死了啊!還沒看到兒子考大學,結婚生子。自己死了,兒子以後怎麽吃飯呢,衣服誰給他洗呢?啞巴太舍不得了。可是,這都是命。自己沒那個命看着兒子長大了。
瞎子在床邊坐下,似乎是知道啞巴的心事,于是低下頭,湊在啞巴的耳朵邊上說:“高翠雲,你放心,兒子我會好好照顧的。以後我們父子相依為命,我會把兒子教育成才的。你,身後的事情我會安排好。等我百年後,就跟你葬在一起。”
高翠雲,多麽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啊!這輩子終于親耳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了。再看看瞎子和兒子,兒子就是瞎子的命根子,瞎子不會虧待兒子的,自己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啞巴笑了笑,握住凡文知的手,使了使勁,然後放開。閉上眼睛,終于可以不用再醒來了。
“凡文知,你媽走了。不要太傷心。”瞎子一手抓住啞巴逐漸冰冷的手,一手牽着凡文知,“你去把你媽去年做的新衣服拿來吧,我給他穿上。”
“爸,還是我來吧。”
“不用了。”
啞巴沒了,就在他回到家裏的當天夜裏。走得很安心,走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