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忘不了,說不出,逃不掉
他走之後,蘇隐又在那裏等了很多年。
時光凋零隕落,蘇娘還是熬不住歲月的摧殘,病了很多天後因為沒錢看病咽了氣,沒多久,先生也郁郁而去,書院也關門了。
蘇隐及冠的時候沒有師長來給他取字,就随便在詩集裏挑了個字——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就用錦這個字吧。
昔日只是稚氣清秀的小孩子越長越高壯,越長越俊朗,完全壓過了他。他的眼睛不複當年貓兒一般水靈可愛,變得狹長內斂,因為多年習武透着凜凜英氣。濃眉如劍一般直入發梢,薄唇微抿,看着就冷酷無情。長發束在黑金色的頭冠,一身玄鐵戰甲打扮又野性又危險,正是他跪在雪地裏時看到的模樣。
跨坐在馬上傾身,掐起他的下巴對他不懷好意地一笑,“當初為什麽丢下我走了?”
自己好像什麽都知道一樣張了張口想解釋,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面前的人一會變成年幼的蘇隐,一會變成長大後的蘇錦,無喜無悲地站着,問的卻是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還要騙我?”
他額頭又開始冒汗,連後背都濕透了,千言萬語可以解釋,卻都堵在胸口,還是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我……”
司空閑從睡夢中驚醒,周圍一片漆黑,他大口吸了一口涼氣,被冷得咳了起來。還沒有從那個夢中緩過來,自己安慰着自己,“咳咳……只是個夢……”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只是個夢。”
然而卻怎麽也再睡不着了,搖了搖頭讓自己不要想奇怪的事,思緒回到今天下午的時候蘇錦問他:“鶴景樓是不是看上你了?”
他也說不上來,就答:“誰知道,聖意難測。”
蘇錦緊接着竟然又問:“你呢?喜歡他嗎?”
這又是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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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敲門聲在黑暗中猛地響起,吓了他一跳。司空閑道了聲,“進來吧。”
窗外也無月光,他什麽都看不見,黑暗中聽到一聲火折子點燃的聲音,桌上的蠟燭被點燃,紅淚一樣地開始淌。蘇錦收了火折子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額頭,感覺他連着頭發都被冷汗打得濕漉漉一片,語氣沒有一點被吵到的不耐,“怎麽了?做噩夢了?”
“沒事,你出去吧。”
司空閑視線跟他交錯,花了好大力氣才說服自己那是個奇怪的夢,不知道為什麽又想起那個孩子了。
蘇錦奇怪地看着他,也不走,只是燒了一壺熱水端來給他喝,司空閑接過,斟酌着問道:“蘇錦,你是哪的人?師從哪裏?”
蘇錦在他對面坐下,淡淡道:“我是夏國人,從小在思晴谷學藝。”
司空閑悄悄地觀察他的眼睛,似乎沒有說謊,就接着試探道:“你爹娘呢?沒有管你嗎?”
蘇錦如實答道:“都在家裏呢。”
他的眼底還是坦然,應該是真話,司空閑疑惑了,自顧自地繼續打聽道:“你是識字的,對吧?是誰教你認的字?你師父是什麽人?”
蘇錦被他接二連三地問煩了,唇角向下一拉不情願道:“你別打探我的家底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他的語氣一點都不兇戾,反而有些可愛,司空閑笑了,“好好,我不問這個了。那我問你,大半夜怎麽來我這了?”
蘇錦道:“我聽到你這有動靜,怕你又出事就來看看。”
司空閑看着他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笑而不語,蘇錦給他端來桌上冷了的烤餅,“吃點吧,你沒到驿站就睡過去了,再不吃東西會受不了。”
“不了……”
蘇錦也沒等他同意就給他往嘴裏塞了一口,又灌了一口水。
“咳咳咳……”
司空閑忍耐着咽了下去,覺得自己就是在找罪受,在宮裏明明有炖得可口又營養的精致美食他不吃,跑來吃冷幹糧……等等?他又咬了一口,可能是人餓的時候覺得什麽都好吃,竟然還蠻喜歡的。
蘇錦看他自己拿過去慢慢吃了起來,不由覺得好笑,不客氣地揶揄道:“白天不吃飯,現在知道餓了吧。”
司空閑沒回答,低頭把整塊烤餅的邊都吃掉了。蘇錦接過剩下那塊的時候用指腹給他抹掉嘴唇上的碎屑,溫熱的感覺一相碰,他就像觸電似的擡眸,渾身進入了提防狀态。而蘇錦只是給他擦去了那點碎渣就收了手,表情一絲不茍。看到他的反應反而嘲笑了他一聲,“是不是又想奇怪的事了?”
司空閑狐疑地看了看,把被子一拉掩飾自己的尴尬。蘇錦走後又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碰過的地方,心想自己這樣一定是被鶴景樓折磨得太過敏感了。
一連幾天趕路他都由蘇錦照顧,吃飯也被他逼着吃,勉強撐到了蜀郡。唯一不好的是蘇錦總“不小心”碰他,他開始還懷疑是故意的,但又看看人家的表情……一本正經。
司空閑只好默默地忍了,覺得自己想多了。
蜀郡的太守姓陸,早過了不惑之年,為人也算忠君愛國。只是年紀大了也不圖什麽政績了,只想安守一方,沒想到攤上了這樣糟心的事,司空閑他們來的時候因為忙于善後只是派人接應,等他們到了城下才出城相迎。
宣撫使一行人這趟來除了監察也帶來了聖上的關切和一筆撫恤經費。聖上如此關注此事,陸息感動得老淚縱橫,不停地磕頭叩謝隆恩。司空閑忍着路上颠簸的眩暈感上前攙他,關切地問候了兩句就馬上切入正題,“蜀郡的傷亡如何了?”
陸息答道:“回大人,目前傷亡失蹤人數大約有十五萬,幸存的人安置在城中空曠的地方,搭了草棚暫住。”
司空閑點點頭,與他一同慢慢向城內走去。這麽多天過去,餘震也已經差不多停了,但昔日繁華的蜀郡城內一半的建築都震塌了。已經過去七天,殘破的屋檐下下連呼救的聲音都聽不到了。還有官兵在試圖挖開坍塌的房屋幫忙找人,空氣中都能嗅到一股壓抑的死氣。
司空閑不看了,對着身旁的陸息吩咐道:“你們人手不夠,別再浪費時間找人了,現在當務之急是保護好水源,照顧好幸存的人。陛下批下的物資和救助過兩天就到,這段時間別讓百姓亂跑,如果有人開始發熱一定要通知我。現在天冷,別有人凍壞了,傷藥還夠嗎?我們這趟備了一些……”
他說一句路太守就道一句是,一路走到城中畫面更是凄涼。竹竿搭出來簡陋的帳篷,只要下一場雨就會坍塌,流民就躺那裏面,每幾個帳篷中間架着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司空閑見了又一遍遍地叮囑道:“喝的水一定要保證幹淨,最好煮過……對了,我還要說什麽來着?”
他敲敲頭,蘇錦一直走在他後半步的地方,見他累了馬上上前用指節給他按揉,語氣命令似的,“先休息吧,明天再說。”
陸息是個有眼力的人,一看這情況也跟着勸道:“大人既然累了就先到下官府中休息吧,下官本來準備了晚宴,就推到明天您有精力了再辦吧。”
司空閑半推半就地應了,又似無意間地問道:“陸大人的親眷可有受傷?”
陸息道:“承蒙陛下恩澤,下官一家并無大礙。”
司空閑笑道:“久聞令愛是個奇女子,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見。”
陸息惶然道:“大人高看了,下官這就讓她出來見過大人。”
司空閑擺擺手,“不必了,陸大人先忙吧,我和蘇副使可以自便的。”
“這……”
司空閑輕握着他的手柔聲安慰道:“大人現在當務之急是蜀郡的重建,再為我費神反而讓我不安,況且我和蘇副使也是要歇息。大人如此心系蜀郡,我替聖上感到欣慰。”
陸息聽了感動莫名,又是屈膝一拜,哽塞道:“聖上的厚恩下官不敢忘,蜀郡百姓也不敢忘。”
司空閑又握着他的手好生寬慰了一會才被專人送到陸息的府邸休息,待人一走司空閑就斂了溫和的笑容,輕嘆了一口氣對蘇錦使喚道:“我累了要休息,你代我先去陸姑娘那問聲好。”
蘇錦縱容了他的态度,趁他不注意又在他側臉上擦了一下,笑道:“是,宣撫使大人。”
他走後司空閑習慣性地再次摸了摸被他碰的地方,怎麽想都覺得哪裏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