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瓊花2 “好苗子,也帶走吧
沈嬌寧站在辦公室門口,整了整衣服,又拽拽辮子,深吸一口氣,敲門。
“進來。”
“張老師。”她進門,先揚起一個笑臉。
張愛英的神色似乎有些沉重,看到她勉強微笑了一下:“我正想找你呢。”說着發現她手裏還拎了東西,“這是什麽?”
沈嬌寧趕緊把麥乳精放到她桌上:“給冬冬買了點兒吃的。”冬冬是她打聽出來,張老師孩子的名字。
“你這是幹什麽,快拿回去。”
“就是給小孩兒吃的,不值什麽錢,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
張愛英透過包裝袋,看到了麥乳精幾個字,值不值錢她清楚得很。
她就沒先急着說事,問:“說吧,來找我有什麽事兒?”
沈嬌寧雙手在背後絞啊絞,不知道這件事能怎麽說得委婉一些,只好直入主題:“張老師,我以後想改芭蕾。”
“什麽?”張愛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改芭蕾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跳古典舞了,這次的演出結束後,就專心練習芭蕾。”
這回張愛英聽明白了,血壓也蹭地一下子上來,氣得太陽穴砰砰直跳:“你在開什麽玩笑?不跳古典……跳芭蕾……”她氣得有些語無倫次,“你知道人家芭蕾演員都是幾歲開始練的嗎?”
“老師,我也是有芭蕾功底的,現在撿起來應該還可以。”
“你當初不是說學古典舞的嗎?怎麽又有芭蕾功底了?”張愛英很頭疼,之前是擔心這個學生談戀愛,練功不認真,現在好不容易積極起來了,也證實了沒有那些作風問題,居然又要改舞種。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試圖耐心教導:“小寧啊,舞種不是說換就換的,古典到芭蕾,這個跳躍太大了,就算你有功底,可是你怎麽跟那些一直苦練、從來沒中斷過的人比?再說了,咱們這裏也沒有芭蕾老師,你怎麽提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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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嬌寧默了默,還是說了:“我聽說這次演出有市裏的領導來挑人,我覺得我能被選上。”那裏就有芭蕾老師了。
張愛英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幾次欲言又止,低下頭揉了揉額角,終于又擡頭,緩緩吐出幾個字:“你的獨舞換成宗小琴了。”
什麽?
沈嬌寧腦子轟地一聲,睜大了一雙杏兒眼,不可置信:“就因為我說要改芭蕾,獨舞就換成宗小琴了?那之前選拔賽的意義在哪裏呢?”
“小寧,你先冷靜一點。其實我今天本來就要找你,你的檔案調不過來,在咱們團也就算了,工資照發,不調檔案問題不大,可是這樣是沒辦法去市裏的。”張愛英道,“你也知道,這次演出是一次去市文工團的機會,所以主席的意思是,獨舞還是讓宗小琴來吧。”
沈嬌寧腦子懵懵的,她好像聽懂了,又覺得什麽都沒懂,最後抓住了關鍵問題:“我的檔案為什麽調不了?團裏去調也不行嗎?”
“廖主席都親自跑了一趟,那邊說知青下鄉就是要建設農村的,從來沒有下鄉進文工團的先例。要是開了這個口子,大家都覺得下鄉還能拿職工工資,以後誰去發展農業生産呢?”
沈嬌寧一時呆呆地站在那裏,張了張嘴,又放棄了辯解。
她當然能舉出很多知青拿工資的例子,比如在村裏當老師,進村委會工作,但她更清楚,如果檔案處的人不同意,她說破天也沒用。
是了,她想起來,原主當時被帶到這個文工團,就是張愛英老師惜才之下的一意孤行,因為她的身份是知青。
還有很多人曾不經意地跟她提起,其他幾個從村子裏選上來的人,都是立刻就辦好一切手續的,只有她沒有。想來也是因為她是知青,不好操作。
現在連廖主席去幫她弄,都弄不下來。
那就是真的不行了。
張愛英看着她怔忪的神色,放軟了語氣:“你就好好跳古典舞,這次演出雖然沒有你,但以後還有很多演出的機會,過段時間還有去村子裏的表演,老師一定讓你跳獨舞……”
沈嬌寧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那個辦公室裏走出來的。
她無意識地走進排練室,滿腦子反反複複都是,去不了市裏了,她要被困在這個小文工團了。
當然不是一輩子的困住,再過六年,等知青返城、大大小小的文工團開始逐漸解散,那時想必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是她将要在這裏,度過十六歲到二十二歲,一個女舞者青春正好的六年。
她是一定要跳芭蕾的,目前的知識儲備大概夠她用一年,或者兩年、三年,甚至還有一些更先進的東西,但是知識得不到交流與補充,沒有舞臺,沒有觀衆,沒有競演,也沒有同伴……她的知識會慢慢變成一潭死水,六年後,她真的還能在舞臺上展翅嗎?
六年,六年……她感到懷疑,并且恐慌。
沈嬌寧癱坐在地上,雙手無助又用力地抓住把杆,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
沈嬌寧回到宿舍,渾渾噩噩地躺下,不知道過了多久。
也許有人喊過她,但那些聲音無法湧入她的耳朵。
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片簡陋的深藍中,像絕望的生命墜入大海,前世三十年的過往如走馬觀花般,一一在眼前浮現。
她是尚在襁褓中就被父母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孩子,從來沒有體會過父母親情的溫暖。
後來長大了,有很多追求者,商人、政客、學者、舞伴,他們中有不錯的男孩子,可她總覺得不那麽滿意,比起他們,她更喜歡舞蹈。
舞蹈隊裏,她也有不錯的姐妹。寫下這本書的小師妹,是她付出真情實感,當親妹妹教出來的。後來小師妹覺得跳舞又累又不能出名,要去娛樂圈闖蕩。她攔了,但攔不住,最後小師妹被所謂導演騙得人財兩空,又跑回來跳舞。
重新跳舞的小師妹動作都生疏了,卻着了魔似的,非要跟她一較高下,偷偷跑去跟她考同一個舞團的首席。她考上了,小師妹自然落選。她當時跟師妹說,你好好跳,師姐以後陪着你練舞。
小師妹抱着她哭,說師姐,你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然後她就出了車禍,兩年後,看到了小師妹寫的這本書。書裏和她同名的舞蹈女孩,在死前還要先被人打斷雙腿,這一切,真的很難讓她不多想。
沈嬌寧把被子拉過頭頂,感受着缺氧後的窒息與顫抖,也許她是太孤獨了。
分屬于親情、友情、愛情的燈光,一盞一盞在她眼前熄滅,無盡黑暗中,只有一顆夜明珠散發出微弱的光火。
她知道那是舞蹈,她堅信舞蹈會是她永遠的夥伴,可事實上,車禍之後,就連舞蹈她也曾失去過。
現在,她以為永遠不可能動搖的信念終于動搖了。
還要跳舞嗎?舞蹈路上永遠有那麽多突如其來的障礙,換一條路,也許會簡單得多?
沒有什麽是真正堅如磐石,她連人生都重新來過了,完全可以重新對一切做出選擇,沒有舞蹈,她也許會過得更好?
“沈嬌寧!”
有人粗暴地拉開了她的床簾,扒拉開她的被子,沈嬌寧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被光線刺了一下,下意識背過身擋住眼睛。
“張老師說,你再不去排練,就要記過了!”甄雪站在椅子上說,聲調是一如既往的高亢。
沈嬌寧吸吸鼻子,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幾個音節:“随便記。”
“你還真是躲在床上哭啊?不就是不能跳獨舞了嘛,我們都跳不了獨舞,誰哭了啊?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呢,原來就這?”甄雪從椅子上下去了,聲音從下方傳來,“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你不餓啊?”
說着,扔了個東西上來。
沈嬌寧一聲悶哼,摸起甄雪扔上來的東西一看,居然是一個小鐵盒裝的餅幹。
“我哥給我買的,怕你餓死在宿舍,姑奶奶送你了。”
“我不吃你的東西,董喬他們因為你爺爺現在還護着你,我不想因為一盒餅幹,以後我孫子還得護着你孫子。”她鼻子堵住了,說話帶點軟軟的鼻音。
甄雪反應了一會兒才繞明白她的話,呵了一聲:“還沒餓傻。好吧,其實我說的哥就是董喬哥,是他托我送上來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去不了市裏了嘛,呆我們這小地方還委屈你了呀?我爺爺在的時候,哪回招人不是整個院子都站不下的?別人想來都來不了,你就知足吧!”
她說完,有門被關上的聲音,大概是又出去了。整個宿舍再次陷入安靜,但簾子被人拉開了,世界很明亮。
沈嬌寧的腦子有一瞬間的放空,恍惚間想起一段很遙遠的記憶。
那時候她才三歲,在福利院裏算是最小的,經常被欺負。那天院裏來了一隊衣着光鮮、時髦好看的男男女女,說是國家隊的老師來挑人。
她不懂國家隊是什麽,小小的她甚至沒有機會擠到前面去,只能看着比她大的哥哥姐姐被挑走。
最後,老師們要走了,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和勇氣,也許是真的受夠了那些欺負,硬是擠到最前面,攔在老師們面前。
“小朋友,你也想跳舞呀?你太小了。”男老師好看又溫和。
沈嬌寧抓住他的衣服下擺,不讓走,學着那些哥哥姐姐做過的動作,最後是一個劈叉,她兩條腿伸得筆直,和地面沒有一絲縫隙。
那老師看完,沉默了一下,最後回頭對另一個老師說了句:“好苗子,也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