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歡游
作者有話要說:
一條火龍在岩壁外停了下來,分成兩股,一股進了裂縫,一股在原地等待。白明夷和紀瑕
見了山道中倒斃的兩匹馬和散了一地的箭支,知道還是來遲一步,只希望不要晚到不可挽回。
進了山谷腹地,分作十個小隊,散開尋找。
白明夷和紀瑕不約而同沿着溪水到了楓林外,晚風吹來,隐約帶着血腥味,兩人相顧失色
,躍過河去,進了林子。林中足跡駁雜,難以辨認,兩人長嘯表明身份,卻無人應和,心下慘
然,七殺從不失手,這次也不例外?
追尋間,來到林中一空地,月光下伶仃獨立的正是雲蕭。兩人稍稍松口氣,正要上前,卻
聽她冷冷道:“站住。”當胸拿着弓弩,密密麻麻的弩箭發着幽幽的冷光。定睛一看,雲蕭臉
色煞白,雙目呆滞,空洞地望着,視線卻不知落在何方。想來只是機械地發出警告,卻未認出
兩人是誰。
紀瑕大驚,直呼其名:“雲蕭,我是紀瑕,到底發生什麽事?”白明夷也道:“雲小姐,
我是白明夷,羽在哪裏?”
雲蕭過了片刻,如夢方醒,定睛向兩人打量幾遍,點頭道:“你們來了。”忽然轉為厲聲
,“紀瑕,你想要殺我,是不是?”紀瑕一愣,随即恍然,心中憐惜,溫言道:“我到趙家本
為報仇,你識破我來意,和我立下賭約,我自問贏不了你,早已放棄。”雲蕭道:“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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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們好久了。”伸手指樹,“羽在樹上。”
白明夷将赫連羽抱了下來,只見他面色灰暗,氣如游絲,肩頭滲着血,已陷入昏迷,身上
幾處穴道被點。“他的穴道是我點的,否則他仍會妄動真氣。”雲蕭走過來,跪下,輕輕撫摸
赫連羽的臉,一滴淚水落在他幹裂的唇。“羽,沒事了,我們都活着,可以回家了。”突然身
子一軟,歪倒在他胸前,一動不動。
兩人從周圍環境、打鬥痕跡和一地或死或傷的黑衣人約莫猜出發生的事,知道她是因為心
力憔悴,一時放松而暈倒,并無大礙,赫連羽卻傷的很重,當下通知其他人将兩人安置妥當,
直接送回無棣城不提。同時将死傷的黑衣人一并帶回。又徹底搜索山谷一遍,以防仍有刺客潛
藏。
明月已高,楓林飒飒作響,夜風與夜莺相唱和,一切恢複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赫連羽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只有微弱的呼吸和散亂的脈搏表明他生命的存在。他受的并
非致命傷,卻在經脈受損後發力狂奔,又運氣擲劍,經脈幾欲盡斷,多賴他強健的體格和旺盛
的生命力才撐到現在,而經脈在慢慢恢複中。
昏迷中,偶爾清醒,感覺到床前人來來去去,有雙溫柔的手撫摩他的臉,喂他喝水喝粥,
擦洗他的身子,但随即又陷入昏迷。他感覺太累了,全身經脈亂成一團,又慢慢恢複,這耗盡
了他全身的精力,真想就此永遠睡去,不再醒來,但耳邊時常有個聲音絮絮而談,有時溫柔,
有時哀傷,有時冷靜,有時熱烈。聲音的主人仿佛拴了一根線在他心裏,讓他牽念不已,心情
随着她的話語起伏不定。
“羽,你醒來好不好?我還好好活着,你一定不會丢下我。我們還要做很多事,過很長的
歲月,我要收藏你的笑,一年,二年,十年,二十年,等我們都發白齒脫時攜手看夕陽。我們
去圍獵,騎馬馳騁,你喜歡草原女英雄,我做給你看。我給你泡最純的菊花茶,月下談心。你
喜歡孩子嗎?男孩如你般英武剛健,女孩如我般聰明美麗。我們好好教養他們,沒有宮廷争鬥
,沒有自相殘殺,如普通人一般快樂生活。”
“羽,你說不怪我,心裏卻仍想報複我嗎?讓我剛剛得到你就要失去你。我終于知道你夜
夜在我窗下獨立的感覺了,這就是你的用意嗎?我枉自聰明,卻看不清自己的心,讓你一次次
傷心。你要報複也由你,快些醒來好不好?”
“羽,我不想你變成記憶中一個昏黃的背影,我想和你一起跨越回憶的河。我不想念着你
的名字走向遺忘,只想看着你的容顏走向蒼老。我們一起活下去,相伴終老,直到我們老的不
能再呼吸。你一定要活着,否則,沒有海枯石爛,沒有天長地久,我會嫁給代國新王,這是你
們胡人的習俗,是不是?我也許不會愛他,卻會嫁給他,政治聯姻本就是我出嫁的目的。你一
定會生氣,說不允許,那你就活下去,你要是不醒來還怎麽阻止我?”
“羽,我是沒有家的,你也沒有,我們在一起,彼此才有家。如果你毀了我的家,我一定
不會放過你。從來不知道心中有這樣多毀滅的念頭,可是如果你不肯醒來,我就把你在意的東
西一樣樣毀去,代國,你的朋友,下屬,人民,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我,所以我最先毀滅的就
是我自己,讓你在天上地下不得安寧。你知道我能做到,只要我想做。羽,我好想你。”
侍女輕聲通報,紀瑕求見。雲蕭深深望赫連羽一眼,起身出門。紀瑕站在院中花叢邊,
夕照滿天。雲蕭有些恍惚,進去時朝霞初生,出來已是夕陽如血,又一天過去,屋內沉寂依然
,堂外卻不知落了多少秋花,發生了多少故事了。
紀瑕上前行禮,恍覺她清麗如昔,也不見消瘦,但眼底深沉的憔悴觸目驚心,眼角多出
幾道細紋。不由勸道:“代王不知何日會醒,你可要先照顧好自己。”雲蕭笑了,化開一江春
水,所有的憔悴溶入其中消失不見,緩步走向花叢,曼聲道:“我吃得下,睡得香,有什麽照
顧不好。”停在一叢金燦燦的菊花前,伸手去摘,“幾天沒留意,花開這麽漂亮。”
紀瑕不以為然望着她,人前若無其事,作息有序,卻不知夜夜離寝室,盤桓于郝連羽榻
前的人是誰。以為夜深人靜無人見就不算失禮,卻不知瞞得過宮人,瞞不過他。暗嘆一聲,向
她回報山谷遇刺案的審訊情況。
雲蕭拈花沉思,撕下一瓣含在唇邊。“赤族赤爾斑?效忠老王,好借口。”
“謀刺王上是滅族重罪,恐怕會大起刀兵,最遲在明年春暖花開。赤族一向不安分,只
是一直沒有明确的把柄,難奈其何,這回正好師出有名。赤族走了步險棋,且一敗塗地。他們
實力不弱,卻不是王軍對手,尤其是在後者一心要報仇雪恨的時候,不足為慮。可慮的是七殺
首領和老七不知所終,有消息說,七殺仍在活動,是否要追查?”
雲蕭眼前浮現那魔鬼般黑暗優雅的身影,心弦一顫,搖首道:“七殺的靈魂已走,現在
的七殺不比昔日,短期內不會有大作為,不必理會。世上有争鬥,有不公,就有這樣的組織,
絞殺不盡,誰有本事誰就活的長久。”面色一沉,冷冷笑道:“最大的憂患不是赤族,不是七
殺,而是潛伏在無棣城的某方勢力。若不是羽親近的人中有人通風報信,七殺怎能确切掌握他
的行蹤,又怎能找到那樣隐秘的山谷。代王一死,赤族相距甚遠,鞭長莫及,無棣城中有人登
高一呼,立時就是改朝換代,然後名正言順讨伐赤族,為先王報仇,赤族是為人作嫁。刺殺失
敗,首當其沖的仍是赤族,引火燒身,火再大也燒不到暗中的人。真正好權謀。”
紀瑕聽出她話中的寒意,暗自心驚,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這女子總是氣定神閑,冷靜自
持,談論問題一語中的,點到為止,卻不料今日說出這樣一番殺氣騰騰的話。可知她對赫連羽
用情已深,便不能再超然看待問題。
赫連羽醒來時,晚霞滿天,室內未點燈,顯得有些昏暗,他望着頂上的紅紗帷帳,一時不
知今夕何夕。忽聽得铮铮琴響,循聲望去,一個湖綠水杉的女子坐在窗下,低首撥弦,卻似若
有所思,琴聲斷續,不成曲調。忽然琴聲驟止,下一刻,那女子已在床前。
“雲蕭,雲蕭。”赫連羽泛起一抹笑,吃力地舉手,伸向那牽牽念念的容顏,突然聲音慌亂起
來,“雲蕭,雲蕭。。。。。。”雲蕭已撲到他身上,臉埋在他胸前,不動也不做聲。赫連羽
嘆口氣,小心翼翼抽出手,輕輕搭向她肩頭,環在一起。她的肩頭纖細柔弱,微微起伏,忽覺
胸前一點涼濕,柔聲道:“你哭了?”她沒有說話,胸前的濕意更濃。“好了好了,我沒事了
,你再哭,我的心會痛。”
胸前傳來濃重的鼻音:“我沒哭。”“好,你沒哭,我可要哭了,你壓得我喘不過氣。”将柔
肩扶起,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淚水無聲劃過臉頰,一點一滴落在赫連羽心上,将他淹沒。
扳着她的下巴,虔誠的吻遍她的臉,吻去濡濕的淚痕。雲蕭,雲蕭,一遍遍低呼她的名字,覺
得心要被憐惜和柔情炸裂了。
暮色低沉,籠罩着緊緊相擁的有情人。
赫連羽斜倚在高背胡椅,含笑望着幾前撫琴的雲蕭。他雖已清醒,身體還是很虛弱,雲蕭
每日陪他,形影不離。此刻雲蕭正彈着晉國名曲《陽春白雪》,此曲為晉國樂師師曠所作,本
為《陽春》《白雪》兩首樂章,世人每每以“陽春白雪”連稱,誤為一曲。雲蕭幼時曾得師曠
指點,并常細心揣摩,演奏起來,別具一格。
琴聲叮咚,一絲春風緩緩而來,染綠了漠漠草原,接着,春風浩蕩,煙波浩淼,雲水掩映,
一派繁複富麗的意境。是為萬物知春,和風蕩漾之《陽春》。随後轉入《白雪》之曲,琴聲清
厲肅殺,凜然高潔的雪峰上,雪竹琳琅,琴韻清越急促,北風呼嘯,雪打窗戶簌簌而鳴,琴音
驟然冷凝,不急不徐,萬裏斷流,雪原千裏。
忽然琴弦變調,琴聲止息,雲蕭推琴道:“不彈了,你在旁邊那樣看着,叫人怎生靜心彈琴。
”赫連羽笑道:“哦?那我還是離開吧,別擾人心煩。”雲蕭狠狠道:“你不在身邊,更彈給
誰聽?”赫連羽滿臉為難:“這下糟了,天帝要責罰,我怎麽擔當的起。”雲蕭奇道:“關天
帝什麽事?”赫連羽灼灼望着她:“惹惱真命天女,天帝當然要替她出氣。”雲蕭聽他打趣,
還提起天女舊事,臉緋紅,低首無言,眼睫毛一閃一閃,看得赫連羽癡了。
良久,赫連羽輕聲相喚:“雲蕭。”雲蕭側頭相望,眉毛輕揚:“嗯?”赫連羽愛煞她的
神情,又低低叫了一聲:“雲蕭。”只覺念着這名字,心中便安樂無限,“雲蕭,我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我有這樣幸運。”雲蕭不答,含情脈脈望着他,眼波流轉,便勝似萬語千言。
天光一碧萬頃,正是深秋中一個少見的小陽春天氣,趙府後園傳來叮咚琴聲,一個白衣勝雪的
少年公子,左手按弦,右手彈撥,勾撚抹複挑,手法純熟,奏的《高山》《流水》之曲。高山
巍峨,流水洋洋,平和中正,意境高遠,琴聲清幽複清雅,引來一群鴉雀停在園中枯樹,靜立
不動。一曲即罷,鳥雀驚飛,白衣少年站起身,恭聲道:“謹以此曲此琴為父親祝酒。”
這正是趙簡子家宴,晉君念他常年辛勞,特準他回晉陽休息幾天,這日秋光正好,趙簡子将七
個兒子招來,在後園飲酒賞菊。這樣的場合很難得,諸公子各逞心機,找來各式各樣的禮物當
席獻上。老幺毋恤第一次受招參加,清奏一曲,大出風頭,自然有人不服。
“七弟,如此寒酸簡陋的寶琴,別是花一錢買的吧。”有人讪笑,那琴不知何木所制,新漆光
亮,琴面只有七弦十三徽,無寶石珠玉雕飾,也無代表年代久遠的梅花紋,牛角紋,根本稱不
上名貴之物,置于公侯之家近乎兒戲。
趙簡子冷眼旁觀,只見毋恤不卑不亢,侃侃而談:“此琴在集市标價二萬,價高而其貌不揚,
歷時逾旬無人問津,兒臣聽聞,親去拜訪,與其主人一席長談,知他精于音律并制琴之法,又
聽他彈奏一曲,聲音清越,石破天驚,方知此琴實為稀世之珍,而世人每每以貌取之,重外表
而輕實質。主人引兒臣為知音,空手相贈,兒臣不敢自專,特獻于父親。”歇一口氣,聲音轉
而激越,“竊以為父親用人不拘一格,重才華而輕出身,天下賢士莫不欣然以奔,必可解此琴
懷才不遇之怨。”
趙簡子微微變色,大笑道:“好,好一張懷才不遇的琴。來人,賜酒。”
毋恤恭立接過侍者送上的美酒,忽聽得旁席上有人低語:“得意什麽,不過一個胡人雜種。”
平靜的酒面泛起漣漪,毋恤垂眸閉唇,臉變的煞白,眨眼間,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舉樽一飲
而盡,将酒樽放回托盤,沉聲道:“謝父親賜酒。”
侍者在旁,圓睜着眼,驚訝他竟能如此若無其事忍下來,正席的趙簡子談笑風生,仿佛未注意
到這一小小風波,但眼底閃過一抹精光,混合着激賞與深思。
“已無大礙,再過幾天就可以騎馬射箭了。”雲蕭放開赫連羽脈門,欣慰地說,“恢複真快,
虧你底子好。”“我可不想好這麽快。”赫連羽懶洋洋笑道,“好了就見不到你這樣千依百順
了。”最近雲蕭動不動臉紅,昔日的冷靜自持、伶牙俐齒仿佛從未出現過,而他最喜歡逗她,
看她臉飛紅霞。但這次她并未應聲臉紅,反而正色道:“羽,你喜歡我千依百順?以我的性子
,一時可以,一世恐怕不行。”
赫連羽一愣,輕笑道:“真是死腦筋。”見她認真,也肅容道:“我喜歡你依順,喜歡你
溫柔,也喜歡你矜持,喜歡你冷靜,你的不馴與肅殺我喜歡,你的每一樣面貌,每一種性格我
都喜歡,過去現在将來都喜歡,你不必改變,一分一毫甚至一根頭發都不必改變,你只要做你
自己,只要——愛我。”
雲蕭聽他說的鄭重,自是動容,卻撲哧一笑,眼角斜睇:“人家随便說一句,你就認真起來,
說了一大堆,也不怕人笑話。”赫連羽無語問蒼天,到底是誰先認真的?但他聰明地不争論這
個問題,威嚴赫赫道:“誰敢笑話孤家,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兩人相視大笑,驚
得屋檐下鹦鹉撲楞楞飛起。
赫連羽在案前處理積壓的公事,雲蕭坐在一旁,靜靜望着他,似乎有些入迷。
“七殺并未銷聲匿跡,有報告說他們又犯了案子。”赫連羽手持羊皮卷,蹙眉道,“他們只剩
兩人,但若不斬草除根,恐怕不久就會卷土重來。”
雲蕭換個舒服的姿勢,悠然道:“你大可放心,現在的七殺十有八九是老七主持,要不就是欺
世盜名,借七殺的幌子而已。短時間內成不了大氣。真正的七殺已走。”她回憶起那晚與那人
對峙的情形,娓娓道來。
明月挂在半空,兩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那人黑巾蒙面,只餘一雙眼睛在外面,一雙見過便
再不會忘的眼睛,那樣明亮,仿佛可以洞悉人心人性人情,明明冷淡,卻有着說不出的魔力,
讓人不自覺深陷。他鼓掌而出,眼中閃爍着笑意和欣賞,看起來毫無敵意,身上也無殺氣,但
她立時就知道他比前面五人加起來還要難對付,可說是深不可測。她找不到他的弱點,而她的
弱點是受傷的赫連羽。她極力保持笑容不變,從容與他對視,背後夾衣卻已濕透,持着弓弩的
手骨節突出,掌心全是汗。他們像闊別多年的老友一樣攀談,針鋒相對,當他轉身隐入黑暗,
她才發現,他們所談所講,她一句也不記得了,只明白記着他說要離開,不再以七殺的份出現。
“我不知他為何要離開,卻深信他的話,他那樣驕傲的人,不屑也不必騙人。我只希望不
會再有與他敵對的機會。”雲蕭苦笑,“與他對峙片刻,我渾身都虛脫了,又要提防其他殺手
闖進來。紀公子和白大人到了之後我竟未立刻認出,真是丢人。”
赫連羽的心又是一痛,讓她受那樣的苦,她不在意,他卻自責惱恨不已。“你看我比他如
何?”“你與他不同,你是天空的鷹,沖鋒陷陣,光明正大搏殺,有的是豪氣殺氣;他是地上
的蛇,優雅惡毒,環環相扣絞殺,有的是傲氣邪氣。你們兩個對陣,勝負不明,但兩敗俱傷是
一定的。”
赫連羽知道雲蕭評點人物不會有差錯,也就不再提這事,心中卻暗暗發誓若有機會一定要
和他正面對一次,為雲蕭也為自己出一口氣。
山谷遇刺一月後,赫連羽和雲蕭一起回到圍獵場,憑吊疾風和那匹望雲雎。代地苦寒,剛
入初冬就下小雪,地上薄薄一層,不時露出下面的枯草斷枝。兩馬的骨灰埋在獵場旁的林中,
墳頭踏為平地,上面種樹以标記。一場雪,草木凋零,标記隐入白雪皚皚的樹林,竟然辨認不
出,處處都像,處處都不是。
赫連羽站在林中央,放聲長嘯,卻再無疾風嘶鳴相應,只有積雪簌簌落下,寒鴉紛紛遠飛
。長嘯無止休,悲憤若狂,遠山隐約傳來轟轟聲,竟是引發了雪崩。雄宏的長嘯中忽然加入清
越的嘯聲,雖柔細,卻始終清晰可聞,卻是雲蕭相和。嘯聲一唱一和,此起彼伏,赫連羽悲狂
之意漸去,盞茶時分,嘯聲止息。
赫連羽望着遠山,悵然若失。“疾風是我十二歲那年在這附近馴服的,他不受約束,卻只
聽我的話。不久我被送到智家,疾風跑回野馬群,我從智家回到代國,來這裏嘯聲相喚,他就
那樣在天際出現,越來越近,八年了,他還記得我。我知道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每回野馬
群出現,他就特別興奮,有時會随之而去。我一次次召喚,他一次次為我留下。他是最忠誠的
朋友,我卻親手把他推向死亡。我想對他說是迫不得已,但我騙不了自己,再有那樣的情形或
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雲蕭,我連一匹野馬都不如。”
雲蕭與他并排而立,面色凝重。“這樣的結局對疾風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人生在世,總是
不得自由,總是有明知不對卻不得不做的事,馬也是如此。疾風此刻可以從對你的情誼的枷鎖
中解脫了。”
赫連羽沉默良久,沉聲道:“你說得不錯,人生的每一步,都有許多情非得以,我們卻要
在無可奈何的人生中殺出一條血路。我不會後悔,不會自責不會回頭。雲蕭我只有你了。天下
雖大,除你,我一無所有。”
雲蕭握起他的手,覆向她的心房:“羽,我的心很小,也很貪婪。以前的我心裏只有毋恤
,我說過要守護他一生,雖然不得不離開,我依然會盡我所能實踐誓言。我可以為毋恤死,卻
為你而生。”
赫連羽長嘯出聲,豪氣幹雲:“好,我們一起闖闖這風雨人生路。赫連羽誓不相負。”反
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冷的小手,我溫暖你。”雲蕭順勢倚進他懷裏,微笑道:“你總這
樣溫暖灼熱,倒省了炭火。”赫連羽将她緊緊環住,親吻她的頭發,眉眼,低嘆出聲:"頭發
這麽冷,眉毛也這麽冷,眼睛也這麽冷。”天地一片靜寂。
代王大婚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王宮最先忙碌起來,清除打掃,張燈結彩,采辦各種器物
服飾,排演禮樂禮儀,無棣城也熱鬧起來,賣布匹和喜燭的商人大賺其錢,其次旅店和飯店也
大賺一把,各地來觀禮和做買賣的人滿街都是。代國發生了那樣多悲慘的事,終于有喜事可以
慶祝了。不少情侶決定提前或推後婚期,以便和代王和王妃同一天成婚。
雲蕭盡量逃避義務,但每天仍有很多人将衣裳珠寶送來試穿試戴,讓人煩不勝煩。照禮俗
,婚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見面的,赫連羽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幾天不見人影。雲蕭禮儀之
邦名門世家出身,再繁瑣的禮儀也能應付自如,但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禮,心上人卻始終
不出現,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婚期定下後第五天夜裏,赫連羽終于出現了,輕車熟路越過圍牆,躲過侍衛和宮人,來到
窗下。夜已深,房間裏的燈卻還亮着,窗上剪影随燭火輕搖。赫連羽的心泛起一股暖流,流浪
的游子,孤寂的旅人誰不期待家的燈火,即使微弱,即使昏黃,但卻溫暖,給人以心靈的慰藉
。他,一個遭人遺棄的孩子,一個背負滿身罪孽的人,一個血腥所化的人,也有了自己的家嗎
?
推門而入,雲蕭早已站起相迎,眼神清亮,笑面如畫,那光彩壓住了燭火,照亮庭室。赫
連羽心神一蕩,上前深深一吻,像要訴盡數日的相思和無盡的愛戀。雲蕭軟軟靠在他懷裏,嬌
喘連連,連被情意和羞澀燒得滿臉緋紅。忽然腰上一緊,赫連羽啞聲道:“雲蕭,我真恨不得
立刻娶你。”雲蕭的臉更紅了,卻板起臉俨然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誰讓你先前要推遲婚期
,真真報應不爽。”斜飛他一眼,“我說過我是有仇必報的。”赫連羽笑道:“難怪你提出婚
期在一月後,原來是報複。唉,如此心胸狹窄睚眦必報的女子,我可要遭罪了。”
雲蕭替他敘道:“還有心思詭異,心狠手辣,矯揉造作,城府深沉是不是?我是妖女你又
不是不知道,娶我為妻,我為代王一哭,奉上清淚一滴。”郝連羽吻着她的額頭:“妖女配魔
王,正相适宜,皆大歡喜。”兩人相擁無言,燭光搖曳,燭煙輕繞,室內升起一種旖旎的氣氛
,兩人心中均感甜蜜無限。
忽然雲蕭離開赫連羽懷抱,直視他道:“你有心事。”赫連羽神色一變,雲蕭一笑,将他
拉至幾案前坐下,自己去斟了兩杯茶來,“且将就些用,雖不比現成泡的,卻也稍有安神定心
之功效。”
赫連羽卻無心飲茶,直直望向她清若水燦若星的黑眸,沉聲道:“你猜到多少?”雲蕭見
他嚴肅急切,心知必是大事,微一思索,微笑道:“我聽你腳步聲猶豫遲疑,進屋後神色中帶
這些愧疚,抱我時也覺心緒不寧,所以我猜你有心事,而且是與我有關的事。與我有關,莫非
婚禮出了差錯?”
赫連羽眼波一閃,嘆道:“雲蕭,你若是男兒身,天下逃不開你掌心。”雲蕭笑道:“我
要天下做什麽?我只要你。”赫連羽哈哈一笑,目光灼灼:“這句話應該有我來說才是。”語
氣轉而低沉,“既然你能猜到這裏,我不妨直說。有确切消息,赤族準備在婚禮之日出兵無棣
城,城中已有他們混進的奸細,那天比以婚禮樂起為訊號,放火燒城門。”雲蕭面色沉靜,讀
不出思緒,垂眸道:“你必有對策。”
赫連羽點點頭道:“先發制人,他們要出其不意發兵,這段時間必有松懈,我們也來個出
其不意,大功可成。只是——”雲蕭截口道:"婚禮恐怕不能按期舉行,是不是?”“雲蕭,
對不起,又要讓你等待。”雲蕭一笑:“所以你愧疚?”她笑得說不出的驕傲,“我自知愚鈍
,也還分得出事情孰輕孰重,你不必說對不起。”
“臣不密失其家,君不密失其國,此事要成功,首先要絕密,不能讓赤族聽到風聲,否則
還談什麽出其不意?你連對我也不該說的。”雲蕭雖在微笑,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赫連
羽聽在耳中不自在,卻無可挑剔,笑道:“本不想讓你擔心,但總不至于連你也信不過,何況
你不定會想出什麽好辦法幫我。”
“打仗的事我不懂,但有句話是知道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冰天雪地,人可以帶幹
糧馬吃什麽?若就地征集草料,如何瞞過赤族耳目?還有,無棣城中既有赤族內奸,若趁你離
開,做起亂來,朝臣不明真相,反被控制,該如何是好?”
“我前日将城中一部分軍隊借冬獵調出,加上城外屯兵,共有三萬精兵,糧草在一年前就
已備好,并赤族兵力多寡,部署,戰鬥力也一清二楚,赤族心圖不軌,我難道沒有一點部署嗎
?不過朝中人心未穩,又沒有合适的借口罷了。赤爾斑空負大志,卻心胸狹窄,識人不明,罷
棄能打仗的老将,貶斥有擔當的勇士,只重用一些誇誇其談的無能之輩,或是逞一時之勇的莽
撞之徒,就算他們識破我的奇襲,正面對陣,我也必勝,不過多費些周折。”赫連羽談起軍事
,臉上放光,意氣風發,眼眸鷹隼般銳利敏捷,叫人望而生畏。“至于無棣城,更是沒有什麽
可擔心的,公孫先生,白明夷,呼雅臺坐鎮,世上還有何人可作亂?”
世上男子,英雄也好,庸人也罷,在心上人面前總會用心表現,赫連羽也不例外,雲蕭聽
他剖析戰局,絲絲入扣知己知彼,安排部署,未雨綢缪,果然是善于用兵,見他那種勝券在握
舍我其誰的氣概,大是心折。心上人如此出衆,如此英雄,那個女子不暗暗欣喜?本想提醒他
須提防信任的人有異心,但深知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三人相互制約,料來不至于出事,
也就不說。初時曾暗暗怨他想要瞞她,心折之餘,也就不再計較。拿出一個未完工的香囊,正
是她在燈下縫制的,笑道:“這香囊本是要婚禮前送你的,你即另有打算,不如我連夜繡好,
你走前就能拿到。你陪我,好不好?”
赫連羽自然從命。雲蕭一針一線縫得仔細,赫連羽挨她坐着,目光炯炯也不覺困。天色将
明,赫連羽離去,手握着一夜完工的香囊。香囊小巧玲珑,一面繡鳳,一面繡凰,如鳳如凰,
永不相離,鳳凰來儀,瑞祥如意。囊中一绺秀發,是雲蕭臨別時絞下來的。赫連羽将香囊舉至
鼻前,一股幽香撲鼻,不知是香草的香還是雲蕭的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