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谷戀
作者有話要說:
一條漫長漆黑的路,一片空曠荒涼的原野,茫然四顧,孑然獨立。無日無月,只有灰蒙蒙的天,
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霧,灰蒙蒙的遠山在霧中若隐若現。人呢,都到哪裏去了?
不要丢下他一個,孤獨地無助地喊。用盡全身力氣的呼喊在灰蒙蒙的天地間顯得格外單薄微弱,
風一吹就散了。
一個宮裝女子從霧中走出,滿臉慈愛,卻不掩驕傲。她總是那樣驕傲,少女時是,為人母時是,
被人指控毒害側妃未遂而趕出王宮時仍昂着頭,驕傲的像只鳳凰。
娘,你終于來看我了,你忘了我嗎?
羽兒,對不起,娘不能保護你,你多保重,千萬不要再那樣倔強執著了。
女子的面容迅速憔悴,還未來得及蒼老,黑血從她明亮的眼睛,筆挺的鼻子,小巧的耳朵,秀
氣的嘴流出,她的臉變的可怖可憎。然而,不管變成什麽樣子,她始終是娘,他沖上去,想要
抱住她,她卻一步步後退,隐沒于濃霧。
娘死了,死在他不知道的時間和地方,她的血讓他的世界更陰晦。他茫然地奔跑,徒勞地大喊,
筋疲力盡仍沒有回音,找不到一絲生命的痕跡。聲音嘶啞了,力氣用盡了,也許一生一世都要
困在這荒原,無止無休。
忽然一點光亮出現在天邊,也許是明星,也許是燈火,卻為他展示了一個新的世界,不同于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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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灰暗的世界。不要再倔強執著,娘這樣說,但他已是一無所有,希望全無,執著一回又何妨?
哪怕失去全世界,他也要靠近那光亮,擁在懷中,至死方休。
朝着那光亮走去,有巨石,有溝壑,摔倒了再爬起。前面有了人影,飄忽不定,他欲上前打招
呼,卻怎麽也追不上,喊破喉嚨也沒有回音。偶然一低頭,大吃一驚,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些
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血。猩紅的血鋪的滿地,沖鼻的氣息萦繞在身周,經久不散,愈來愈
濃重。
血越來越多,漸漸上漲,至踝,至膝,舉步維艱。前面的人影很熟悉,是父王,小弟,還是以
前的朋友舊部?張口去喊,他們卻如先前的人影一樣隐沒。血海至腰,至胸,他感到自己已是
鮮血所化,呼出的氣息也是濃濃的血腥味。轉頭四顧,天地一片猩紅,不見人煙。
他放棄了灰蒙蒙的天地,卻來到這猩紅世界。不曾後悔,但他還能接近那光亮嗎?他就要溺斃
在這血海之中了。
前面出現一個白衣女子,渾身籠罩着華麗的聖光。千辛萬苦追尋的救贖終于現在眼前。奮力在
已至脖頸的血海向她游去,她卻只是微微笑着,優雅而冰冷,居高臨下看他掙紮。凝視片刻,
轉身離去。
不要走,不要走,他大聲懇求。那背影未停頓也未轉身,她經過的地方血海結了冰。不小心吞
進一口粘稠腥臭的血漿,渾身開始痙攣,鼻中吸進呼出的全是血,心跳近于停頓,終于沒頂。
奮力将手舉出血海,舉向蒼天,試圖發出此生最後一聲呼喊。
猛地驚醒坐起,大口呼吸,周圍濃重的夜色仿佛夢中無邊的血海,揮之不去,擺脫不掉。多久
未做這種噩夢了?夢中血腥的氣息、沒頂的感覺如此逼真,讓他以為自己真的死了,又在第二
天第一線陽光中複活。他是個注定活在黑暗的男子,卻是如此憎惡黑暗。
雲蕭睜眼向床前望去,漆黑一片,看不到,卻感覺得到有人。低喝一聲:“誰?”同時躍起揮
掌,切向那人咽喉。忽然去勢一停,腰間一緊,卻是被那人抱住了。熟悉的氣息,夾雜着濃濃
的酒味和汗味,或許還有隐隐約約的血腥味。是赫連羽,雲蕭記起夜前他替她喝了許多酒,至
今酒味未散,他醉的這樣厲害,深夜闖入她的帳篷?
正要發問,卻聽到一個低啞渾濁的聲音:“雲蕭,不要離開我,不要背叛我。”
一瞬間,雲蕭深深感染了他的絕望與脆弱,心一軟,反手緊緊抱着他,在他耳邊輕喃:“我不
會離開你,不會背叛你,我在你身邊。”
黑暗中,兩個同樣孤寂的人影緊緊相擁,仿佛彼此是茫茫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莽莽冰原上唯
一一點溫暖。沒有過去,不問将來,只求此刻的兩心相知。
第二天太陽升起,人們驚奇地發現王和雲小姐從一個帳篷走出。王冷靜地詢問了刺客案的追查
情況,宣布到此為止,不再大事株連。涉案的其他舞娘,查明不知情,盡皆放了,當晚負責宴
會的官員和負責警戒的侍衛照例降職,行刺的舞娘正是被滅門的三家貴族之一的後人,王說血
已流的太多,故只将她逐出代國,永世不得回返。
有人稱贊王公正仁慈,有人說他婦人之仁,也有人認為他是惺惺作态。為政者的每一件事,每
一個舉措,總免不了衆說紛纭,有人叫好有人罵,這也是天經地義而無可奈何的事。有件事大
家意見一致,王快要正式迎娶雲小姐了,但至于應不應該娶,仍是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有人旁觀。
秋狩還未結束,赫連羽将事情交給白明夷,自己帶着雲蕭悠游訪秋。
“這就是你的私人勝地?”雲蕭勒住馬,懷疑地問。一路沿一條小溪走來,盡頭是高聳筆直的
岩壁,岩壁上長滿灌木,雖已深秋,仍是一片綠色,顯見是淩冬不凋的植物,但僅僅因此而稱
為勝地恐怕還不夠。
赫連羽微笑不答,打馬上前把一叢灌木一撥,露出一個寬約一尺高一丈的裂縫,兩人下馬走進
,掩好僞裝,順着山道前行。
天地造化之奇,每每讓人嘆為觀止,一塊完整的岩壁,只不起眼處有個小縫隙,進了裏面,卻
是三尺寬的山道,恰容兩馬并行,小溪在兩馬間流過。兩邊山壁高聳入雲,筆直陡峭,好像有
人用斧生劈開一條山縫。陽光無論什麽時候都照不進來,走在其間陰冷幽暗。山壁上長滿喜陰
的青苔,摸上去滑不溜手。
赫連羽聞着身旁傳來的若有若無似麝非蘭的香氣,感覺着肘臂衣袂不經意的碰觸,只希望這幽
深的山道沒有盡頭,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歲月老去。
行約裏許,其間轉折數次,終于到頭,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開闊的谷地,正對入口有一片
雜色林,白楊松柏灌木叢,轉過林子,再往前行,一路奇花異草,小溪叮咚。溪中游魚泯不畏
人,隔着清澈的溪水與人對視。溪底卵石光潔,魚兒穿行其間,嬉戲游樂。碧草地上開着鮮花
,種類之多之雜,色彩之豔之麗,前所未見。色彩斑斓形态各異的彩蝶翩跹其間,時而繞飛人
旁。兩人下馬,緩緩而行。
“果然是勝地,難為你竟能發現。”
“小時候為追一只兔子追到這裏,從此有開心或不開心的事都來這裏坐一會兒。”
雲蕭沒有問出口,這次來是因為開心還是不開心。聽得他說:“這裏景色優美還在其次,最奇
特的是一年四季如春,冬天仍是溪水長流,鮮花遍地。我想這一定是天庭的後花園,天仙在人
間的駐足地。”說着這話,眼睛卻瞧着雲蕭。
雲蕭微笑不語,觀察着周圍環境。四面環山,阻擋了寒氣,保留了濕氣,四季如一,應是山川
地勢所然。看溪水清澈,忍不住伸手進去,逗弄憨憨的小魚,驚喜道:“這水是溫的,怪不得
四季長流。哈,魚兒真可愛。”
赫連羽未答,只惡狠狠瞪着那只膽大包天的小魚,竟敢吻上專屬他的纖纖玉指,不想活了?那
魚鱗光閃閃,炫耀似的擺動身子,吐出一串泡泡。赫連羽臉當即黑了下來,不識好歹的魚,敢
嘲笑他,不知道味道是否鮮美。
但他沒有機會驗證,也沒有必要了。雲蕭伸出手來,帶起一串眩目的水珠,遙指遠方,歡呼道
:“好美。”赫連羽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片如火的楓林印入眼簾,那也許是這山谷內唯一
一處秋天的标志。
楓林并不遠,約有裏許,但兩人沿小溪前行,曲曲折折,倒花了不少時間。走到近前,發現小
溪是由一條小河發出,河面寬三丈,水深且清,甚是平緩,也不知通向哪裏。楓林在河的對岸
。
這裏景色與前面又有不同,河兩岸一色的碧草地,只零星點綴着些小黃花。山壁向中央靠攏,
上面長着參天大樹,隐在雲霧間,讓人望而生畏。楓林中一棵雜樹都沒有,秋風染出如火如血
的楓葉,竟比二月花開還要紅,還要豔。遠望去,整個林子在陽光下燃燒,走近才知道并非全
是紅葉,楓葉由淡黃、金黃、褚黃,直至淡紅、绛紅,顏色逐漸加深,層次分明。同一張葉子
,正反兩面的顏色也是不同,甚至同為向陽面,因受光不同也分出層次。想找一張純粹的紅葉
着實不易。
林中枯葉不知積了多厚,千百年來,它們不為人知地生長、凋亡、落下、腐爛,化為肥土滋養
新芽,生命在輪轉中存在不息。最粗的樹,兩人合抱都抱不攏,旁邊是細細弱弱不到一人高的
小樹。一棵老樹根部腐朽,倒在地上,成了兔子和螞蟻的宮邸,但未完全枯死的根上又長出一
條嫩枝。
陽光從糾結在一起的枝杈中漏下,照出參差斑駁的影。雲蕭忽發奇想,要抓住陽光的尾巴,但
走的稍近,陽光就會被遮住,手心裏只有陽光留棄的陰影。好勝心一起,竟要與光線比快,身
法施展開來,在林間穿樹拂花,迂回穿插,忽焉在前,忽焉在後,迅疾如風,只能看到一道淡
黃色的影子,輕如柳絮,不帶起一片落葉一絲微塵。
赫連羽雙手抱胸,倚在一株大樹,含笑追尋着現出天真浪漫一面的人兒,只覺安樂如是,此生
足矣。忽然聽到一聲清脆悅耳的輕笑,定睛一看,雲蕭停在一片小空地,一束陽光傾洩到她張
開的手心。她低頭專注看看,側過頭來,向他微笑。“我抓到它了。”她說,她的睫毛被陽光
染成金黃,一眨一眨。風吹過,陽光在她掌心跳舞。
赫連羽一陣恍惚,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呻吟,剎那間,仿佛已過千年萬年,地老天荒。幽深的樹
林,斑駁的日影,和一個如夢似幻,如仙似靈的女子,構成一幅絕美的圖畫。不管将來有什麽
樣的結局,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這一刻的悸動已溶入他的生命,也許某天他會忘記情愛忘記
雲蕭,甚至忘記他自己,那麽這秋日下午莫名的感動就是一扇門,一扇可以找到回憶的門。當
他和雲蕭都垂垂老矣,白發蒼蒼,秋日的陽光又會是怎樣一種感覺?
從林中走出,日已西斜。回到河對岸,兩人分食了帶的幹糧,當是晚餐。
赫連羽仰面躺倒在岸邊一個小草坡,狀甚悠閑,招招手,又指指身邊:“來歇會兒。”雲蕭遲
疑着,初至山谷的興奮已過,多年的教養又回到心中,的确有些累,碧草地很有誘惑力,但身
為世家之女,坐立行走皆有規範,露天卧于裸地已是大失體統,更何況在一男子眼前身邊,即
使他是未來的丈夫。
“過來。”聲音中多了一抹不耐和堅持。還是林中嬉戲的她自然許多。
雲蕭望進他的黑眸,像幽深的海,看不透平靜下的暗潮湧動,詭谲難測,然而可以确定其中絕
沒有尊禮重教的自覺,或者說根本沒有禮教的概念。随心所欲,肆意妄為,但不同于一般貴族
的放浪形骸,多了高貴,也不同于紀瑕的玩世不恭,多了随意。莫名的,隐隐有些期待,心跳
微微加速。
忽然一笑,走到赫連羽身邊,将衣裙拉展,緩緩躺下。初時有些緊張,身體繃的緊緊,但赫連
羽并未有什麽舉動,她也就漸漸放松了身心。
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擊中了她,她忍不住讓嘆息溢出唇角。藍天上,一只蒼鷹在盤旋,白雲遮
蔽了大半陽光,只覺溫暖而不覺刺眼,楓林上空,鳥兒歸巢,叽叽喳喳。閉上眼睛,用心去看
,看到了更多更美的事物。清風低低的柔柔的拂過面龐,帶來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香,不知名
的小蟲在低鳴,小溪叮叮咚咚地嗚咽,楓葉随風擺動,沙沙作響。她聽到了兩人急緩不同的心
跳聲,呼吸聲,更仿佛聽到了雲行日移的聲音,時光流逝的聲音。
不愧是禮儀之邦名門世家出來的人,一個率性随意的舉動也做的如此高貴優雅,不食人間煙火
。冷眼看着雲蕭的猶豫和順從,一股苦澀湧了上來,一刻前的安樂只是假象,破滅後什麽都沒
有。兩個世界的人,縱然近在咫尺,縱然有婚約糾纏,仍是相隔千裏。他們的思想、習俗乃至
言行舉止都有很大距離,而最大的距離是她不愛他。
溫宛的笑容,有禮的談吐下是冰冷無情的心,冷靜周密的算計,冷漠自持的觀望,冷眼看盡世
事變幻和人性掙紮,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基于利益來考慮。她心中沒有愛。
他相信為了趙氏和她自己,她會是一個各方各面都合格,甚至受人稱頌的王妃,她會幫他解開
一道道難題,會和他和睦相處,雖不曲意奉承,也是笑顏相對,但他永遠無法确定她心中是否
有他。他要的不是王妃,而是知心知情的妻子,他要她笑或不笑時,心中所想沒有利害,沒有
名分地位,只有他。
六年來,一直以為她是溫暖燦爛的陽光,可以驅散他心中的黑暗與血腥,誰知她卻是比黑暗更
進一層的冰寒地獄。偶有真情流露,也混雜在真真假假的微笑中,轉瞬即逝,一閃而滅。
他可以背叛命運,殺出一條血路,卻無法抹去刻骨銘心深髓入骨的愛戀。從她踏上代國的第一
步,她就是他的了,哪怕她不愛他,哪怕兩人一起沉淪于血海冰原,他也不會放手。
赫連羽呼地坐起,以平息心中的激蕩,扭頭卻見雲蕭正睡的香甜,睡的毫無知覺。
她竟然睡着了,在他內心掙紮的時候。赫連羽冷哼一聲,該說她信任他還是壓根不把他放在心
上?然而他的眼神柔和下來,睡着的她沒有平日的驕傲、冷漠、慧黠、堅強,只顯得安詳而纖
弱。眉頭微微蹙起,額上幾根青絲散亂,眼睫毛長長的,不時輕顫,鼻尖小巧而挺立,嘴唇緊
抿,唇角上翹,仿佛在微笑,是做好夢了嗎?
她輕輕動了一下,赫連羽猛地收回正觸向她睫毛的手,熱血刷地湧上臉龐。還好臉色本就是黛
黑,就算臉紅也看不出。她是他的妻子,他心愛的女人,她的一切都是他的,摸摸她沒有什麽
不對。一邊為自己打氣,一邊再次伸出顫顫的手指。
雲蕭的肌膚偏涼,細膩光滑,卻在赫連羽身上燃起足以焚毀理智的沖天大火。久久游移于她的
額頭和面頰,不忍離開,忽然發現她的唇越來越大越來越紅,不知什麽時候他已俯下身子,向
那紅唇吻去,心中閃過情不自禁四字,卻并未理會,吻一下就好。
她呢喃了些什麽,貼近耳邊,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名字“毋恤”,滿腔柔情忽而結冰。赫連羽坐
直身子,目光冷冽,心頭怒火卻越燒越旺。
一切都這樣熟悉,梅林,石桌,小橋,流水,又回到韶韻樓了嗎?雲蕭驚訝四顧,拱形小橋上
一個儀态萬千的身影。是娘。她微微笑着,神色間的憂郁不見了,更顯溫柔動人,雲蕭沖上去
,想要擁抱她,她搖頭,轉身走過橋去。
雲蕭欲追,身後有人喊姐姐,猛回頭,燦爛如陽光的笑容,清澈如明鏡的眼睛,柔和如春風的
面容,不是毋恤還有誰?毋恤,毋恤,你還好嗎?
毋恤開口,姐姐,你說過要守護我一生,可是你忘了。不不不,雲蕭連連否認,毋恤,我心裏
只容得下你,只在乎你,我怎麽會忘記,怎麽會?忽然耳邊有人說:我愛你,我只要你做我的
妻子,所以你也要愛我,必須愛我。聲音霸道之極,雲蕭不禁皺眉,卻見毋恤冷笑道:姐姐,
你已有了他,哪裏還記得我。說完轉身就走,雲蕭連聲呼喊也不見回頭。雲蕭提步欲追,腰上
一緊,被那人抱住,聽他大笑道:你跑不掉的,跑不掉的。
一驚一怒間,坐了起來,方知是夢,太陽暖暖照着,微風吹過草地,形成波浪向外播散,沒有
梅林,沒有小橋,沒有娘親,沒有毋恤,夢中一切此生難以再見。而身後那人呢?那個讓毋恤
誤會生氣,又阻止她去追的人呢?
回過頭,望進一雙冷厲深沉難掩殺氣的黑眸。
赫連羽滿心怒意正要發作,忽見她翻身坐起,俏臉緊繃,嘴唇緊抿,眼神凄苦、憤怒、哀痛、
決絕,不禁一愣,幾曾見過這樣的雲蕭?不管什麽時候,發生什麽事,她一貫是笑着,或雲淡
風清,或詭谲妩媚,或三分笑人七分嘲己。但此刻,她摘下笑語盈盈的面具,就這樣瞪着他,
仿佛他搶走了她最珍貴的東西,雖然他懷疑這世上還有什麽是她放在心上的。
因為驚詫,因為憐惜,怒意與殺氣不知不覺間消解。心愛的女子,縱然她傷他一千次一萬次,
又如何忍心傷她分毫。嘆口氣,伸手拉她一塊兒站起。
雲蕭毫無征兆出手攻擊,赫連羽猝然格擋,大驚道:“雲蕭。”雲蕭也不搭話,掌影變幻萬端
,襲向赫連羽各處要害。掌勢輕柔,似是毫不着力,實則真氣十足,招招致命,竟是毫不留情
。赫連羽措手不及,又不知雲蕭用意,心情浮動,開場便處下風,左支右绌,險境連連。
但赫連羽畢竟久經戰陣,出生入死,一旦确知非分出勝負不能停手,便将閑雜念頭驅出腦外,
專一見招拆招,防守反擊,立時扭轉戰局,堪堪打個平手。兩人的武功高低及特色至此才完全
顯現出來。
雲蕭身法靈動,掌法變幻莫測,專襲人要穴,赫連羽身穩氣沉,沒有花巧,以不變應萬變,平
平一掌推出,雲蕭就得變招自保。赫連羽若出全力,雲蕭千變萬化的掌法就無用武之地,但眼
見她身形如穿花蝴蝶,忽前忽後,衣裙飄飄,發辮在空中劃出一個個美麗的弧形,眉宇間的殺
氣煞氣,讓清麗容顏更多一分動人心思處,赫連羽如何下得了重手。
鬥得二百合以上,赫連羽漸感不耐,手上力道加至五成,想一舉将她擒下,問個明白。兩人對
掌,雲蕭身子微晃,後退幾步,臉色蒼白,一紋血絲從嘴角溢出。赫連羽大駭,只覺肝膽俱裂
,心掉進了萬丈懸崖,閃身過去扶她。雲蕭閃電般出手,一掌擊在他胸口,另一手順勢封了他
幾處穴道。赫連羽騰空向後飛去,落在地上不動了。
雲蕭居高臨下望着他,冷冷道:“你太大意了。”
郝連羽強自笑道:“沒想到你也隐瞞了實力。”一扭頭,吐出一口淤血,“連人的感情都拿來
計算,我自愧不如。”不知道這心思詭異的女子要做什麽,卻不肯示弱,仰面直視她的雙眼。
雲蕭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低語:“你想知道我要做什麽?”說話間已走着他身旁,蜷腿坐下
。赫連羽不願坐以待斃,暗自運氣沖穴,但雲蕭點穴手法自成一家,一時半會沖不開,無奈之
下,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明知她不是普通人,為什麽一次次心軟上當?如果脫困,他一定要
——
忽見她笑的詭異,一把攬住他的脖子,拉近了,冰冷而柔軟的唇貼上來。驚天霹靂,赫連羽被
震的暈頭轉向,意識喪失,茫然望進一鴻秋水,那裏只有他的影子,一個失神無措的影子。秋
水漾起惱怒的波紋,一只玉手覆上他的眼,眼前一片黑暗,感覺卻更加敏銳。雲蕭生澀而粗魯
地在他唇上肆虐,又咬又啃,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發洩,她的鼻息拂在他臉上,癢癢的,還
有一種淡淡的香氣,令人迷醉。什麽憤怒什麽報複早忘的一幹二淨。
唇上一痛,懷中一空,眼前一亮,卻是雲蕭狠狠咬他一口,又将他推開,正微微喘息。伸舌舔
舔傷口,鹹的,這女人,真狠。目光灼灼望着她,喃喃道:“如果讓你再打一掌,可否......”
雲蕭白他一眼,臉上飛出紅霞,雙手抱膝,下巴頂在膝蓋上,眼中波光閃動,溢彩流虹,卻只
是沉默。
短短一天不到,赫連羽的心情大起大伏大喜大怒大驚,幾至承受的極限。
這樣一個女子,聰明而內斂,外謙內傲,外圓內方,外表平和內裏詭谲,叫人愛不得恨不得,
猜不透她的心思,卻被她多變的氣質和骨子裏的淡漠吸引,加上六年思戀化成的刻骨銘心,當
真如飛蛾撲火,雖粉身碎骨亦無悔。
但是如何才能使她心甘情願愛上他?沒有人能逼迫她,因為找不出她特別在乎的人和事,即使
是念茲在茲的政治利益,她也并沒有真正放在眼中,必要時不憚于玉石俱焚。而他的弱點太明
顯,暴露太早,他愛她,他不忍心真正傷害她。她無疑明了這一點,所以利用它制住他。是否
在愛的領域,愛的越早越深,就越被動,也更易受傷?攻城略地是他的專長,但攻占一個人的
心呢?
愛情,很陌生的字眼,但無疑他是愛她的,雖然覺得這感情來得突兀,不合常情,但這是他奇
怪言行和眼神的唯一合理解釋。紀瑕以假設的語氣提出這點時,她接受了,若不是愛,他怎會
對她處處縱容,在生死關頭仍顧及她的安危,以至中計受傷。他愛她,只是,她愛他嗎?
方才他和娘、毋恤同在夢中出現,毋恤說出那樣一番指責,可否解釋為赫連羽已在她心中占了
很大位子,大到讓她擔心會忘掉毋恤,忘記誓言?平日的思想言行都太過理智,竟得靠做夢來
揭示真正的心意,是做人太成功還是太失敗?
擡起頭,瞧見他正注視自己,滿是關切和愛戀,先前只覺詫異難辯,此刻卻不由得暗自感動。
不論愛恨,這個赤誠、霸道、粗魯卻溫柔的男子已在她心中,那就賭一次,賭他們彼此交心,
相愛到白頭。為了他,值得。
“你不想問我為什麽?”
“猜女人的心思比打十次仗都難,我放棄。”
“我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過往。”雲蕭低喃,赫連羽花了好大勁才聽清她下面的話。“我沒
有愛的經驗,你不介意我慢慢學習吧?”
赫連羽愕然,過了好久才領會到其中含義,心跳加速,張口無言,目光犀利,審視她的眼眸和
神色。雲蕭坦然微笑,眼底沒有往日的淡漠,而是決絕中帶些羞澀。“我不是代國的王妃,只
是赫連羽的妻子。愛一個國王也許很傻,愛自己的丈夫卻是天經地義。”她解開赫連羽的穴道
,跪在他腳邊,柔聲道:
“羽,你怪我這句話來得太遲嗎?你愛我,卻不肯直接說出來,而我迷失于不相幹的東西,竟
一直沒有看明白。”
赫連羽與她相對而跪,喊了一聲:“天,真是奇跡。”他正色道,“我愛你,六年前第一次見
到你,我就再也忘不了你,對我來說,這世上再無其他人,只有你。但是我的愛是要你自己看
出的,如果你心存懷疑,視而不見,我每天在你耳邊喊上一千次一萬次,仍是無濟于事。好在
你終于看清楚了,我不必再等更多的時間。”
“我不是自己獨自看清的,紀瑕說你愛我,而我的夢提醒我看清自己的心。你不要生氣,也不
要遺憾我得了旁人的幫助,我們的日子還長的很,我補償你。”
“我不會生氣,也不要你補償,只要你真心愛我,就心滿意足。何況——”赫連羽灑然一笑,
“你那樣詭異的性子,誰知道會想出什麽匪夷所思的補償。”忽然面色一整,急急喊道,“雲
蕭,你怎麽了?”
雲蕭一手撫在心口,臉上驚詫莫名,兩眼放光,自言自語道:“原來你笑起來這樣好看迷人,
以前怎麽沒有發現。”真想掬下來獨自珍藏。
赫連羽眉毛一揚,臉色發紅,眼神中卻透着得意,笑道:“你喜歡就送你好了。”
“此話當真?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堂堂一國之君可不能出爾反爾。不過實行起來比較困難,
難不成将你臉皮割下?”
看着恢複靈牙利齒的雲蕭,赫連羽心中滿滿當當,終于盛不下柔情,一點一滴溢了出來。“我
只笑給你一個人看,直到我發白齒脫,一笑一個黑窟窿,還是只笑給你看,不過到時你可別嫌
我笑的太難看。”
未料到他想的那樣久遠,細細一想,也自癡了,一時間仿佛越過千山萬水,數十載光陰,與他
執手看白頭,看夕陽,看笑顏。笑道:“那時我也是老太婆了,老眼昏花,你笑的再醜惡猙獰
我也看不清,怎麽嫌棄?”
“你這樣美,七老八十也這樣美。”
雲蕭深知自己的美貌,十八年間不知聽過多少真情假意俗套別致的贊美,但聽了赫連羽如此拙
劣而誇張的贊語,竟是前所未有的歡喜。煥發自心的笑容照亮了赫連羽的雙眼,再也按捺不住
将她攬進懷裏,從她的眉眼一路吻下,口中呢喃着惟有他自己能聽清的柔情蜜意。
太陽西沉,只剩紅紅半邊挂在山巅,大地散發着一天積累的熱氣,晚風醞釀着花香草香泥土香
,熏得人醉,夜歸的鳥兒開始大合唱,楓林沙沙,小溪叮咚作為背景。天地萬物都在傳遞着兩
情相悅的快樂,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私語。
“秋狩結束後嫁給我。”“哈,你讓我等,現在你自己慢慢等吧。”
“六年前你見過我?怎麽回事?”“一個很長的故事,想聽?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