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歌舞
楚子沉當然不是個狂傲的人,他性格溫良謙恭,慣于忍耐,待人和氣。
正因如此,忽略了他曾經親上戰場,拖着殘病的身軀征伐楚國,領千軍萬馬斬敵将首級者,不知凡幾。
戰前自然要有步步為營的籌劃準備,收買大臣、準備糧草、挑撥人心鼓勵士氣都是常态,這一仗在打之前,将領就慎密的計劃多時。
而在大戰之中,将領卻必須要有無往不前,舍我其誰的狂态!
疆域之上,馳騁戰場,可斬敵軍無數,可安百姓歸良。橫掃沙場,挽弓破帥,身先士卒。
耳邊是兵戈相交,眼前有鮮血橫灑,胸中當酣戰正爽,戰袍染透,鐵甲穿遍,生做男兒意氣死,何懼馬革裹屍還!
他見過的大場面不知凡幾,如今這個……畜生而已!
就算忌憚,他忌憚的也是突變的天象和天下的局勢,區區一只諸懷,何足挂齒!
楚子沉臉上挂着勝券在握的傲然笑意,持劍站在柳文澤和陸豐探尋估量的目光下,動作從容的……脫下了兩只鞋子。
柳文澤“……”
陸豐“……”
那邊諸懷正在拼命搖擺着腦袋,蹄子跺的地皮抖動。而在此時刻,他不先下手為強也就罷了,竟然還能在踩掉鞋子後脫下兩只襪子。
柳文澤“……”
陸豐“……”
您是想說您有特別的腳氣技巧,能熏死這個魁梧的玩意是嗎?
別人大戰以前運氣,你打架之前脫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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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以為這是個神經病,後來我知道我錯了;現在我知道這不是個神經病,然後我發現我又錯了!#
楚子沉半點沒有理會這兩人吐槽無語的目光,他赤足踩在略為幹燥的草坪上,神情鄭重嚴肅,目光漸漸地放空漠然。他仰頭面向烏壓壓的蒼天,瞳孔都仿佛沾染了一絲山雨欲來的顏色。
諸懷掙紮的幅度已經超過了陸豐和柳文澤的心理底線,而楚子沉對此視若不見。在這寶貴的制敵時間中,他肅穆的向頭上長空一禮。
楚氏不肖子弟在此,今日一戰,謹以諸懷祭天!
曾經纏綿病榻三年有餘,縱使出謀劃策、指點江山,也确是少了幾分男兒熱血的快意。楚某人的劍,也已三年沒有飲血了!
朗朗一笑,男兒七尺,莫過如此。
諸懷已經把陣法撕破到了極致,而楚子沉也已經擺好了起手式,拉開了架勢。
歌舞并進,他當空淩厲的揮出長劍,口中也唱出了第一個古樸的音符。和他最近上手的白話文不同,那是千年前燕地祭祀的曲調。
是誰家的少年風華正茂,在大殿上打着贊歌的節拍;是哪裏的俊才春風滿面,長袖當空跳起祭祀的舞蹈;是何處的兒郎英武善戰,寶劍劃破長空帶起身側冷風凜冽如刀。
是什麽人穿越時空而來,無須煙和火,不必槍和炮,只要孤身一人寶劍一把,騰挪轉躍間帶出一片刀光劍影,擡眉對目時撞出一曲十裏埋伏。
他赤足而舞,帶着這個時代難尋的古樸。他傲然而唱,猶如古老編鐘振動出的聲聲音符。
諸懷乃是兇獸,也早就掙脫陣法轉過身來,此時卻迷茫混沌的站在當地,時不時不自覺的踏幾次小碎步,一顆碩大的牛頭一點一點,像是困倦極致。
它當初被陣法拘住時尚且拼命掙動,楚子沉用來迷惑的一歌一舞卻讓它安靜下來,不知所措了。這無形的繩索遠比有形的束縛更加厲害!
陸豐是不通歌舞的,最多陪宿舍的哥們兒K幾句歌,也是五音不全算不到麥霸的程度,審美觀還停在小蘋果這種通俗音樂上。然而此時,他只覺得自己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張開一般,說不出的放松舒服。
他正扶着自己的組長,正當楚子沉的聲音拔高了一個聲調,舞也加快了一個節奏的時候,他懷中的組長微微掙動了一下。
“組長?”
“不對……袖子”柳文澤一雙眼睛盯緊了楚子沉,完全看不出重傷無力的頹然架勢“不對,袖子。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惜了。”
陸豐本來就更着重把精神放在自己組長和諸懷身上,現在組長稍有異動就被他察覺“什麽不對?組長你怎麽了,在說什麽?”
“這人的舞蹈。”柳文澤擡起未受傷的右手指點給陸豐看“他現在跳的這個舞蹈應該是有袖子的,很多動作也是為了長袖淩風而設計。若是能着件古漢服,必能事半功倍。”
陸豐一愣“……組長你這麽懂,為什麽不肯一起去唱KTV?”
柳文澤“……”
他被自己的這個下屬噎的一頓,一想這混小子一天氣自己八百回,就恨不得照往日習慣兜頭拍陸豐一頓,打開竅為止“你們年輕人出去聚會,我摻和什麽。何況不是我懂這些……當年有幸看過一點資料,辨認出一些。那是很古老的記載了,沒想到如今還能見到。”
“資料?”陸豐逢此大戰一場,的确有些腦子不靈光,愣愣的重複了一句才反應過來,斂口不言。
柳文澤倒不太在乎這些,這些資料組裏幹熟的老人都有數“一點殘本罷了。全本還不是我這個層次接觸得到的。據說是從古墓裏帶出來的,那盜墓賊眼瞎糟蹋東西,眼睛全被陪葬的玉器勾走了……”
說到這裏他臉色略有些微妙“一盒竹簡被他們抓出幾大把,觸到空氣全都廢了,有的還被直接踩斷。後來這批東西送到中央去鑒定了一下價值,咱們部門最老的那位局長心疼的差點沒厥過去。”
看着陸豐愈發濃重的書寫着好奇的眉眼,柳文澤微微一笑,閉目養神不再多說。
不遠處,楚子沉的戰鬥也已經接近尾聲。說是戰鬥,倒不如說是單方面的表演。剛剛還兇殘的呲牙猙獰的異獸如今已經溫順的如同綿羊,癡傻的堪比狍子,在楚子沉富有節拍的腳步聲中穩健前進,接近楚子沉身前一尺才停下來。
楚子沉向上抛了一個高音,諸懷就乖乖的伏下身來,恰到好處的将自己的心髒送上。楚子沉正恰到好處的悠悠送出一劍,這怪物的心口就抵上楚子沉的劍尖,而它仍如同封閉五感一樣的渾噩前行——
鮮血噴湧而出,血滴紛紛和楚子沉擦肩而過,如同有意識的避開了那雪白的一領襯衫,沒有沾上半點。
鴉羽一樣的睫毛掩住楚子沉眼中的神色。他表情淡漠,姿态寫意,解決這個差點廢了兩個男人的兇獸也只廢了歌舞之力。果然如同他自己所說,沒什麽可以上心之處,不過畜生而已。
漆黑的湛盧被楚子沉信手拔出,諸懷胸口噴出一小股血花,又化作潺潺細流,順着它的身體流淌滴落,滲入地下。
誰也沒看到,在楚子沉拔劍而舞的時候,原本陣法中的朱砂已經如同靈蛇般換了位置,現在血彙入朱砂中,更是給綠茵下驚心動魄的繁複華麗的陣法添了灼人眼睛的鮮紅。
這倒不是什麽殺陣,主要是用來祭天而已。
此地無水無酒,無器無壇。楚子沉來到這個世界來的第一遭祭天儀式儉潔簡陋,所幸祭品倒還說得過去。
他從頭到尾的出手都帶着絲不食人間煙火氣的優雅,卻幹淨的讓人無可挑剔。陸豐大睜着眼睛觀賞了他斬殺諸懷的全程,只有贊個好字。再一想自己剛才生死搏鬥的狼狽,終是對自己的廢物行徑耿耿于懷。
柳文澤心态較陸豐平和很多。諸懷已經不是他這幾日第一個解決的兇獸,他近來耗力太多,折在這種性情暴虐的怪物上也是難免。他只是覺得楚子沉的戰鬥方式頗得“安利”的各種六昧,于是不覺莞爾。
“漂亮極了。”
強敵被解決,陸豐心裏也是輕松地。他笑着看他的組長“我不懂舞蹈。不過看了他的劍舞,我覺得春晚還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柳文澤悶笑不止。
身軀龐大的諸懷轟然倒地,牛角幾乎挨着楚子沉修長筆直的兩條腿一路劃下。它噸位實在有些驚人,玉山傾倒時連地皮都顫了三顫。
楚子沉沒有扭頭就走,他依舊肅穆的站在原地,随即又對頭上的蒼天鄭重其事的行了一禮。
那表情虔誠的幾乎閃瞎陸豐狗眼。
柳文澤失血過多,被陸豐半攙半攬的扶着,沒受傷的右側靠在陸豐的肩膀上。他頂着嚴重的傷勢和碎骨的疼痛等到現在,終于看到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楚子沉抖落湛盧劍身的鮮血,還劍入鞘,走過茵茵綠草下深藏的朱砂和鮮血,繞開身上熱氣還沒有散透的諸懷屍體,徑直走向柳文澤,将湛盧還給他“果然神兵。多謝閣下慷慨。”
柳文澤接過漆黑的長劍“不過小事一樁罷了。先生救命之恩柳某銘記于心,敢問先生姓名來意,我也好日後方便厚報。”
楚子沉淡笑一聲。
那笑容在他臉上浮光掠影一閃而過,快得仿佛天際的流星,眨眼間就失卻蹤跡。柳組長失血失的頭暈壓花,實在沒看出這笑容蘊藏的意味。
他沒看出楚子沉微笑中的自嘲。
“無名小卒,不足挂齒。至于今日巧合,也只是偶然經過而已。”
柳文澤還想再套套交情,就被楚子沉先一步用話堵住“湛盧劍主傷勢頗重,現在諸懷已死,還請以調養傷勢為先吧。我亦就此告辭。”
柳組長頓了頓,不動聲色的活動了一下肩膀,也覺得自己實在到了極限“先生說的是,不知您能否留下電話號碼,以後也好聯系。”
楚子沉一怔,随即搖頭“不必了。”他眼角輕輕掃過依然灰白一片的天色“仁道之劍,名不虛傳。我們還會再見的。”
天象亂成如此地步,諸懷絕不會是唯一出世的兇獸。剛才他聽那青年叫這個人組長,大概是個已經成了氣候的制轄的團體。天道淩亂如此,楚子沉絕不會視而不見,一來二去,總是還能見到面的。
楚子沉幹脆利落的轉身離去,走出百餘步後,握過湛盧的右手才動了動。那細密的傷口傳來一陣新鮮的撕裂疼痛——仁道之劍,名不虛傳。
另一旁,柳文澤雖然有些遺憾,但他進局裏也有七八年了。偶然遇到高人的事情十次裏總要有個一次半次,知道這些人都有些脾氣,因此也并不十分扼腕。只是打電話讓後勤那些人來處理屍體,順便讓待命的醫療隊過來接人。
楚子沉已經走出公園,在路旁攔了一輛出租車。他報了地址後就端正的坐在車上,翻出手機,用左手發給傅致遠一條短信——
謹之,你可知我手機號碼?
沒錯,無論是楚子沉還是傅致遠,都沒預料到楚相會在外和人結交,因此楚子沉并未記憶過自己的手機號,倒是背下了傅家兄妹的。
——柳組長實在應該換個方式問的,譬如說:我給您留個電話,您再給我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