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适應
傅致遠回家的時候特意去客房看了一眼。
那個真的從古代穿越而來的少年沖他行禮,傅致遠定睛一看,少年面前的茶幾上還放着傅致遠特意從彎彎島郵購來的繁體書。
對,繁體書。
小纂跟繁體有一兩分相通之處,繁體跟簡體又有四五分相通之處。傅致遠猶豫再三,還是讓這個人先從繁體學起。等繁體學熟了,看簡體也能無師自通三四成。
感謝彎彎島,因為有這樣一個地方,适合這位古人閱讀的繁體書好歹是不用花大力氣收購的。
這種日常交流都成問題的情況下,學習就成了第一生産力。
每天傅致遠會抽出半個小時時間跟他“雞同鴨講”一番。大致的教一教基本用品的說法,再通過言語和手勢溝通一些日常用語。
不止傅致遠。自從這位公子在這裏安頓,連譚磊上門的次數都勤了不少。但此人沒教什麽有用的,反而直接打開電視機,吓了土包子一跳。
顯然,比起那些裝修風格,這個能把人裝進去的邪術盒子才是更要命的沖擊。
看着楚子沉呆呆愣愣的跪坐在電視機前,譚磊笑得幾乎喘不過氣,悶哼着趴在沙發上,笑的用頭砸扶手。
傅致遠也在沙發上坐下,順便扒拉了兩下自己的好友“不至于笑成這樣。下次別這麽捉弄他,吓到人了還是你治。”
譚磊的聲音帶着苦苦壓抑的笑意“傅哥,我忍不住啊——雖然這麽悲催但我怎麽就這麽想笑呢……你同情我吧……”
同情他?傅致遠看着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家夥,心想開什麽國際玩笑。
“我三觀都裂了!要是他是楚子沉,那他就是我男神。男神是個土鼈!你知道這事跟初戀是個人渣比起來哪個更殘忍嗎?”
“遇上你更殘忍。”傅致遠把譚磊的腦袋一把按下去“別鬧。你吓到這孩子了。”
傅致遠和譚磊的歡聲笑語被楚子沉完全隔絕。他長跪而起,鄭重其事的出觸摸液晶的電視屏幕。原本以為會摸到一手薄薄的小人,沒想到只摸到了材質光滑的一片溫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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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被一個輕微的電火花“啪”的電了一下,驚的立刻翻身站起。
電視劇依舊無害的上映着。
——是巫?
不是的。楚子沉的手指已經捏在一起,但是卻掐算不出此物有半點生機。
這個黑色的扁長矩形,如此融洽的跟西式風格的裝修搭配在一起,又如此格格不入的把楚子沉排斥在一切的外面。
正如譚磊所說,他的确是個土鼈。
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稚子,掙紮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努力的尋找每一點他曾經習以為常的蛛絲馬跡。
這處房産占地寬闊、地理位置良好、裝修高檔大氣,然而對于楚子沉來說,此處不是享受的地方,反而更像是龍潭虎穴。
他本來就不是凡事都溢于言表的人,于是傅致遠和譚磊都只能看到他沉默的站着,留下一個清瘦的背影。
沒有人,沒有人知道這位鎮定自若、行事從容的少年公子的惶恐。傅致遠也許能想到關照一些,但他畢竟不是楚子沉,他不懂。
沒有人懂。
即使懂了又怎麽樣?他是獨行者,這是獨行者的寂寞。
不管怎麽說,楚子沉在傅致遠家住下。傅致遠倒是非常慷慨大方,包吃包穿包住包玩,又給他買書又跟他說話,從頭到腳從吃到行一手全包。
譚磊曾經對這種完全不符合傅致遠性格的畫風表示懷疑。
傅致遠挺起胸膛,給的理由完全能暴露在陽光下“怎麽,沒聽過養成?”
譚磊噴笑,表示被他高尚的情操深深打動。
其實譚磊理解傅致遠的這種行為,現代人面對一個活體古人,總是會有好奇心的——連他自己最近都沒少往這兒跑。更何況傅致遠這人對喜歡上手的事物都很長情,這個“養成”恐怕一時半會兒真是玩不完。
養個孩子而已,就算是當情兒包着,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又能花下去他傅總多少錢?
想到這裏,譚磊笑着轉過頭,沖表情鎮定轉過身來的楚子沉揮手“嗨~”
楚子沉沉默片刻,微微颔首。雖然咬字腔調略有生硬,但的确是字腔正圓的普通話“你好。”
原本就是逗逗別人,根本沒想過得到回應的譚磊:“噗。”
——看來傅致遠的養成玩的還不錯。
譚磊又跟楚子沉說了一會兒話。傅致遠的“雞同鴨講”不是沒有效果,一些最簡單的寒暄對話楚子沉還應付得來。有時甚至會出乎傅致遠意料的來一個組合體。
對于譚磊這種帶着點玩兒心的逗弄行為,傅致遠并沒有阻止。
一個人說話是一個風格,大千世界不是只有他姓傅的一個,這個古人也不能只和他說話。不管譚磊的出發點是什麽,作為刷口語的對象,他還是不錯的。
少年的音色清潤,并不像大多處于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一樣有變聲期的沙啞。他咬字雖然準确,但就像方言說多的人,總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軟糯。
都說吳侬軟語,譚磊今天才算開了眼。
的确有人正正常常說話,就平白帶着一種溫柔的氣息。
“我知道傅總怎麽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跟他練聽力了。”譚磊又說了幾句話,歪頭跟傅致遠開玩笑“這腔調真好聽,改天我也練幾句去。”
傅致遠嗤笑了一聲“你?省省吧。”
譚磊笑罵:“瞧不起人嗎?
傅致遠這次是真被逗樂了“說實話,你真沒那把刷子。你不知道他日常說話,單是發音就有八種,更別提平卷舌。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你要是沒有舌頭給櫻桃梗打結的本事,就別惦記這個。”
說完,傅致遠還親口給譚磊演練了一番。
他轉過臉去,對着正襟跪坐的少年扭着舌頭說了幾句,那語言組合聽起來極為怪誕。
少年點點頭,顯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張口就是一串流利的扭彎兒發音,的确是咬字間帶着種又輕又軟的味道。
跟這個少年比起來,傅致遠剛才說的那句磕磕絆絆的話根本就是一坨翔,也虧得這個少年修養極好,竟然能忍住不笑。
多年後,傅致遠曾經問楚子沉,這一句他最先學習的古語的意思。
楚子沉告訴他,這句話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縱然風雨不間斷,縱然暴雪壓漫天。但只要看到你,就沒有什麽事情不歡喜。
古代人真是偉大,八個字,就是纏綿悱恻,好溫柔的一段情話。
譚磊瞪着眼睛聽少年流利溫柔的語言,過了一會兒非常舒心的點了點頭“幸好這這語言早就被摒棄。不然哪兒來的‘全世界都在學中國話,孔夫子的話越來越國際化——’噗,孔夫子也是跟他一個腔吧?都扭這樣了還學毛啊?”
說罷,他非常誠摯的對着楚子沉“來,少年,中情局歡迎你,你聽說過風語者嗎?你想去玩兒情報密碼嗎?其實我是有門路的人……”
傅致遠只好再從中調劑“他聽不懂,你不要戲弄他。”
“我當然知道他聽不懂。我就一外科主任,哪兒那麽神通廣大跟中情局搭上關系?他要是聽懂了,那還糟糕了呢。”
傅致遠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不再勸說譚磊,只是但笑不語。
楚子沉垂頭沉思了一會兒,再擡頭時一長串句子已經能被他說的很連貫“來,少年,中情局歡迎你,你知道風語者嗎?你想去玩兒情報密碼嗎?其實我是有門路的人……”
譚磊目瞪口呆。
傅致遠撫掌大笑。
“看看,人家記住了!他記住了!譚三,你快點去跟中情局扯上點關系。要是以後他以後懂這意思了,真想為國家密碼世界貢獻一份光和熱,你這牽線兒的不給力怎麽行?”
譚磊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懷着僥幸說:“他記憶力應該沒那麽好吧。”
傅致遠笑道:“那可不一定!”
看到譚磊側目,傅致遠補充道:“別的我不敢說,他的記憶力我還敢打包票。你還記不記得他剛醒那天,因為語言不通,咱們說了幾句沒用的閑話?”
譚磊點點頭——其實那閑話大部分都是他用來磨牙的東西。
“這就是了。昨天晚上我跟他練口語,他突然跟我說了一句‘這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我當時可是結結實實的吓了一跳啊!”
這其實是譚磊現在的心聲。
……記憶力這麽逆天,連一句閑話都能記住這麽久,這還能不能一起快樂的玩耍了?
把譚磊玩兒的啞口無言,傅致遠又把目光投向楚子沉。這個少年就跪坐在那裏,穿着傅致遠為他買來的襯衫長褲,正襟危坐,表情警醒又自若。
剛才傅致遠和譚磊插科打诨,他們兩人倒還算興起。然而對于楚子沉來說,那其實就是一堆他插不進去手的亂碼吧。
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聽着完全陌生的對話,感受着陌生的态度……直到現在,這個人還沒有露出急躁惶恐的表情,單是這份隐忍的功力,就實在讓人敬佩。
也實在不像一個十六七歲的人。
傅致遠一邊這樣想,又一邊細細的打量楚子沉。他的面容的确還帶着未長成的青澀,但是他卻有一雙傅致遠見過的最澄清鎮定的眼睛。
如果放到春秋時期,他即使不是楚子沉,也絕不至于是無名之輩,因為他的容貌的确值得誇耀。襯衫對于楚子沉來說有點大了,可他卻不會因為不合身的衣服讓人感覺邋遢松垮。
襯衫和T恤是不同的。如果T恤過大,穿上去松松垮垮會顯得人沒有精神。然而襯衫的面料比T恤硬挺一些,如果體型線條足夠流暢,膚色足夠白皙,再穿着大一號的襯衫,就仿佛有一種弱不勝衣的美感。
楚子沉臉色蒼白,嘴唇是一種失去血色的淡粉,身材因憂心燕國滅國而瘦削許多。白襯衫,黑頭發,再加上一雙漆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睛,果然是天生天成的一種風流。
這份風流,傅致遠一生,再沒在第二個人身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