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時間越接近舊歷新年,外環就越空。整個東城突然之間變得安靜下來,路邊光禿的枝丫和掉落的枯葉帶着這個時節城市特有的蕭索。
從上空往下俯瞰,就像是一只龐然大物準時進入了休眠期。
不過內環的年味還算濃厚。
大年三十前一天,東城迎來了近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短短兩個小時就在路上墊起了指節深的厚度。
對岑景這種已經忙碌了将近一年的人來說,這樣的節假日是難得的清閑日子。
三十那天一大早,岑景準點起床,順帶給自己做了個早飯。
面包雖然烤糊了,勝在味道還行。
回複着手機裏公司裏的人和亂七八糟的祝福短信,房間裏放着輕音樂,沙發柔軟舒适,暖氣溫度适宜。
二沖的消息催了将近一整天。
下午三點又來了一通電話。
“快點來啊。”二沖的聲音很大,“我們今年難得不回老家過年,我跟你說你今年不來,以後可沒這機會。”
岑景笑了笑,“你們可是新婚頭一年,我在算怎麽回事。”
“少墨跡。”二沖說:“就圖個熱鬧,我們自己太寂寞了,你就當過來陪陪我們。”
岑景知道二沖是怕他一個人太冷清。
但實際上他往常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春節對不少人來說意味着團聚,對他來說,和一個普通假期沒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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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景拗不過他,最後還是應了。
聽見電話裏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響,岑景說:“聽見炮仗聲了,我可提醒你啊,春節期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你別還沒等我來,就先被別人逮了。”
二沖笑罵:“滾,隔壁小孩兒放的,你趕緊的。”
岑景在傍晚六點圍上圍巾準時出門。
二沖他們付了首付的房子相對偏遠,岑景開車從二環繞行。
暮色漸漸降臨。
穿過一紅綠燈時,岑景隔了老遠看見路上走的幾個人就察覺到不對。
車子開近了,岑景猛踩了一腳剎車。
“站住!”岑景開口。
他搖下車窗,側頭看了眼幾個人中間的那個,皺着眉出聲:“周周?”
女孩兒和岑景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有些不一樣,這麽大冷的天竟然還光着兩條腿,頭發紮了馬尾,還畫着濃妝。
她旁邊站着的四五個人全是十七八歲的男生。
其中一個全身挂滿丁零當啷各種環的男生看見岑景,轉頭問周周:“這誰啊?”
“不認識。”周周說。
岑景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她撒謊。
當初岑景第一次在賀辭東車裏見到她的時候,裝得跟乖乖女似的,轉頭就沖他龇牙。
就算現在很多情況變得不同,但她畢竟還是太小,眼裏藏不住事。
岑景當下就打開車門下車。
嘭一聲甩手關上車門,往車身上一靠,拿出煙盒篤篤在車上敲了兩下,抖出一根銜在嘴邊點燃。
牙齒咬着煙屁股說:“我是她哥,今天算你們倒黴,遇上我。說吧,幹什麽的?”
“我們……”另一個男生說:“我們是朋友。”
這個說話的一看膽子就不大。
岑景畢竟是個成年人,氣場在那兒,他一副要多管閑事的樣子顯然讓十幾歲的人感覺壓力很大。
“朋友。”岑景取下煙跟着重複了一遍,眼神往幾個人身上一掃,“什麽朋友會在大年三十晚上跑外面聚,都還在上學是吧?一早計劃好的?我不管你們想幹什麽,現在最好老實交代,要麽就麻溜滾蛋。”
幾個人裏最高的那個倒是硬氣。
估計也是帶頭的。
看着岑景說:“憑什麽讓我們走,她都說根本不認識你了。”
岑景看向周周,問了句:“你确定你不認識我?”在女生要開口的那一瞬間,岑景嚴肅臉,“想好再說。”
女生真遲疑了,她看了看岑景,又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人。
過了會兒,不自覺往岑景這邊挪了半步說:“認識,是我哥。”
當即就有一男生想伸手拽她。
岑景扯了一把女孩兒的胳膊把人帶到自己身邊,冷眼看過去,“你上手試試?趁我現在還不想這個點給人民警察增添麻煩的時候,滾。”
幾個男生多少被岑景吓住了,互相看了幾眼,拖拽着,一步一回頭快速消失在街角。
岑景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原本站在旁邊的女生拔腿就跑。
岑景艹了聲,扔了煙,認命追上去。
岑景在一條河的護欄邊逮住她。
沒好氣:“你跑什麽跑?”
“你追我我為什麽不跑!”
還挺硬氣。
岑景對着她那雙大眼睛,直皺眉,把人抓住了也就懶得多管閑事,問:“賀辭東人呢?”
周周瞪他。
“跟哥結婚的人又不是我,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岑景頭疼,“好好說話!”
岑景記得以前她剛見他時的敵意,所以現在倒也不奇怪。
直接威脅,“看見那條河沒有?你再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把你扔下去。”
果然女生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半個小時後。
岑景陪着她坐在河邊的石欄上,說:“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騙賀辭東說于茜心情不好要陪她一起過年,實際上于茜因為和姜川的問題不想面對兩家家長,一個星期前就瞞着所有人出國旅行了?”
周周:“對啊。”
“你們可真行。”岑景說。
一個比一個心大。
岑景:“那剛剛那幾個人怎麽回事?”
“就網上認識的,他們知道我一個人,所以說帶我去通宵打游戲跨年。”
岑景當即給了她腦袋一栗子。
“幹什麽打我?”女生捂着腦袋不滿地看他。
“好好的一張臉畫得跟調色盤似的,叛逆期到了?”岑景都不知道十幾歲的女孩也這麽難搞,“別人說去網吧打游戲你就信,你有沒有想過沒撞見我,你今天晚上會發生什麽?”
她其實見着他們有好幾個人的時候就想過退縮,但她自尊心強,不想在岑景面前承認。
岑景也沒非讓她低頭認錯。
拿出手機遞過去,“打電話,讓人來接你。”
“我不要!”她猛搖頭,“我哥知道我瞞着他的事兒肯定得生氣。”
她還挺怵賀辭東的,雖然他從來也沒對她發過火。
岑景:“那就随便打一個你記得號碼的人。”
“沒有。”周周搖頭。
她的情況岑景知道一些,哥哥去世,在東城這個地方認識的也無非就是于茜那些人。
周周突然一臉希翼地看着他:“我能和你一起過嗎?”
“你不是讨厭我嗎?”岑景挑眉。
周周:“也……也不是。”
周周話剛說完的時候,突然指着岑景的身後張大了嘴巴。
岑景回頭的時候,只來得及看見一個黑影從不遠處的亭子跳進了水裏。
“噗通”一聲,動靜還不小。
眼下這周圍都沒什麽人,岑景沒做思考,當即解下外套和圍巾,把手機扔周周手裏說:“報警。”
然後跨上護欄,一個猛紮跟着跳下了水。
周周明顯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吓到了,但岑景的吩咐言猶在耳,她機械性地打了110,冷靜得也像是見過世面的樣子。
然後又随即撥了剛剛死也不願意打的那通電話,聽見對面傳來的聲音,才帶着哭腔喊了聲:“哥……”
岑景給人做了五分鐘心肺複蘇,吐了水就清醒過來的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着喊:“你為什麽要救我呢?我活着有什麽意義!大年三十媳婦兒跟人跑了,還欠人八十萬的巨額債務。”
岑景靠着石墩坐在地上,頭發一直往下滴水。
聽着男人的話,岑景才感覺到自己有些冷過頭了,手有些脫力的輕顫。
他嗓子有些啞,忍着冷風吹過引起的頭疼,皺眉說:“你下次還想死可以換個遠一點的地方。”
男人沒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說。
被噎得一滞,整個人冷得跟篩糠似的,也沒力氣喊了。
岑景也沒想到這個大年三十他會過得如此的戲劇性。
沒跟二沖說的那樣因為煙花爆竹被人抓,沒有因為周周身邊的那幾個小流氓而麻煩人民警察,結果最後還是免不了警局一日游。
賀辭東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那副畫面。
年輕男人微低着頭坐在椅子上,微長的頭發還帶着濕潤,身上披着一條大白毛巾,手裏紙杯裏的熱水還在冒着袅袅熱氣。
他臉色帶着些病态的白,正有一搭沒一搭和面前的年輕民警說着話。
賀辭東眉心微攏,然後才把視線轉向了旁邊正坐着椅子發呆的女孩兒。
最先出聲的是衛臨舟。
他們一下子來的人還不少,一個接一個擠滿了這處小小的辦事處。
衛臨舟上前:“小丫頭你搞什麽,吓死人了知不知道?你于茜姐呢,昨天給你電話還說和她在一起。”
周周偷偷看了一眼賀辭東,沒開口。
民警看着一下子來了不少人,問:“你們是?”
“我們是這小姑娘家裏人,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吃飯呢,所以就一起過來了。”
“哦,這樣。”民警看了一眼岑景,然後道:“我們接的案子是跳河自殺,這姑娘是跟着這位先生一起來的,你們自行确認身份後,直接把人帶回去就行了。”
跳河自殺這幾個字一下子就把所有目光聚集在了凳子上的岑景身上。
民警也意識到不對,連忙說:“不是他跳河,他救人的。跳下去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時想不開。”
現場也有人搭話,民警就說:“這每到過年啊就是事故高發階段,千奇百怪的案子啥都有……”
岑景在等待最終的簽字确認。
現場這麽多人,他此刻其實一句想說話的欲望都沒有。
當然,人也沒看全。
所以當姚聞予不知道什麽時候蹲在周周面前,一臉關心着急的模樣說:“這麽冷的天,怎麽能随便跟人去河邊呢,多危險。”
岑景輕輕挑了挑眉毛。
岑景為什麽和周周在一起?又還在大年三十?
本來這事兒還沒有人開口解釋過,姚聞予這話擺明了是岑景故意的。
好像岑景通過周周的目的就是為了賀辭東。
賀辭東從岑景的臉上收回視線,并沒有管姚聞予說了什麽,只是看着周周。
女孩兒咬了咬唇:“我……”
“我找了于茜帶她出去的。”岑景突然開口。
他無視周圍聚攏的目光,随口說了句,“遇見人出事是意外。”
周周立馬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畢竟自己腦子犯抽,晚上跟着好幾個男孩兒出去差點出事,這種事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來說,當着那麽多人面說出口足以讓她無地自容。
周圍接連響起細微抽氣聲。
岑景這話等同于承認了。
一聲不吭把人帶走,最後還進了警局。
所有人都以為以賀辭東和岑景的關系,這件事足夠讓賀辭東大發雷霆的。
賀辭東也确實。
“沒有下一次。”他說。
他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
但大概只有賀辭東自己清楚,眼前這個人極差的臉色,才是眼前這方空間裏最刺目的存在。
刺得他話裏溫度盡失。
姚聞予試圖添上一把火,他看着岑景的時候,岑景甚至能清晰看見他的眼神,和說出的話意思完全不同。
“岑景,周周身體不好,嗜睡症要是因為這種事嚴重了誰負責任。她才十幾歲,什麽都不懂,怎麽能成為你……利用的工具。”
眼神卻在說——你看你,費盡了心思,也只是讓賀辭東更加厭惡你。
岑景勾唇:“你戲挺足,看來這段時間事業順利,愛情美滿。”
姚聞予臉都僵了。
建築院因為抄襲的污點根本不再用他,賀辭東對他更是極盡冷淡,就連今天晚上也是他自己厚着臉皮來的。
他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怎麽了。
明明回到了正軌,但是很多事也脫離了他的預期和掌控。
他看着岑景的眼神越發不善。
“你不用……”
“夠了。”賀辭東突然出聲打斷他。
姚聞予對上賀辭東的目光瞬間收斂,因為他察覺到對方有了不滿。
姚聞予咬牙。
賀辭東明明一邊厭惡着那個人,也不斷質疑否定,現在卻還是連別人說兩句都不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