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盧茸将財爺放下地就飛快地往回沖, 躍過那塊巨石,叼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飛速揚起後蹄,将雨傘和雨靴踢到幾棵大樹後, 自己也藏了進去。
他露出一只眼睛, 從樹木和石塊的縫隙裏往那邊看。
財爺愣愣地對着石塊發呆, 好一陣才回過神, 大聲問道:“有人嗎?剛才是有人推我了嗎?”
盧茸兩只前蹄環抱着自己,整個鹿身直立成長條狀, 完美地隐匿在樹後。
財爺圍着那石塊仔細查看, 又下到田裏繞過石頭看背後,盧茸屏息凝神,悄悄移動自己的位置, 和財爺之間始終隔着棵大樹。
實在是搞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財爺也就不再停留, 重新往李老奶家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李老奶家門口,盧茸才抖了抖皮毛上的雨水, 兩只耳朵撲棱棱扇掉水珠,再變回來穿好衣物。
他在巨石後等了十來分鐘, 等財爺從李老奶家出來後, 又蹑手蹑腳綴在後面。兩人前後進了村, 他趕緊抄小路先一步回家。
盧茸剛扒掉身上的濕衣丢到床畔, 院門就被推開, 他趕緊光溜溜地鑽進被子,只直起上半身, 從玻璃窗往外看。
財爺撐着傘進了院子, 身後還跟着好幾個人。盧茸認出來那都是村裏的幹部, 穿着蓑衣打着傘,渾身濕透地站在屋檐下低聲交談,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他雖然聽不清,卻預感到有事發生,便有些緊張地一直盯着那些人的臉。
小狗似乎也有些害怕,不再嗚嗚叫,只趴在他床邊不離開。
片刻後,他們似乎交談出了結果,一群人都離開了院子,財爺也匆匆進了屋。
他正準備喚盧茸,發現他已經醒了,趕緊道:“茸茸快起床,咱們得馬上離開。我要去村委會通知其他人,你現在就穿好衣服,去村東頭口子上等我。”
“好。”盧茸也不多問,掀開被子赤條條地跳下了床。
財爺打着手電,找到另一把手電筒遞給他,又從衣櫃深處摸出個存折,還有一把零散錢塞到他手上:“把這個裝到你書包裏,再裝幾件衣服,馬上走。”
“爺爺那你呢?”盧茸問。
財爺說:“爺爺要去通知其他人,乖娃別慌,外面有陳叔他們,你跟着一起走,爺爺通知了人就來找你。”
說完就往屋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走遠一點,去垭口上等着。外面雨大得很,光撐傘不行的,把蓑衣也要穿在外面。”
“知道了。”盧茸大聲回道。
等財爺出門後,他将手電夾在脖子上,從衣櫃裏翻出長袖長褲穿好。再拿了件財爺的厚外套,疊放在書包裏背着。
接着掀開牆上的畫報,取出藏好的彙款單,疊好後塞進書包夾層。最後去門背後取下自己的那件小蓑衣,窸窸窣窣地套在最外面。
他在收拾東西的時候,聽到有人舉着那種手持喇叭在說話:“喂,喂喂……”
是財爺的聲音。
“全部注意了,全部人都聽好了,可能山要滑坡了。現在所有人馬上去垭口集合,事情緊急耽擱不得啊,別磨蹭。那些還在睡覺的,綿綿扯扯不動彈的,你想死你就躺着,不想死的趕緊動起來。牛啊豬啊能趕就趕,趕不了就先留在圈裏,你自己的命可比那些個豬要貴重……”
村子其他地方已經嘈雜起來,顯然都聽到了財爺的通知。
暴雨聲中,有人在大聲喚着自家親人,中間夾雜着豬牛的嘶鳴,不時有手電筒燈照到窗玻璃上,明亮的一團亂晃。
盧茸見小狗身上的水還沒幹,毛發一绺一绺的,便去櫃子裏翻出張大塑料袋,用剪刀破開,給它綁了個雨披。
他背上背包,在屋子裏再環視了一圈,覺得暫時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帶走。電視機和冰箱他搬不動,臘肉和梅子酒都挂在屋梁上,現在只能就這樣了。
撐開傘,推開房門,一人一狗走進了雨中。
路上已經有很多打着手電的村人,多半是老人牽着小孩,手裏提着個小包。
大點的小孩睡意朦胧地跟着,不斷打着呵欠,問着這是去哪兒。大人們哪有空回答他們,問急了就一句呵斥:莫吵吵,跟着走。
那些小點的孩子伏在大人肩上,時不時半睜眼看一下,然後接着睡。
年輕一些的人就背着大包袱牽着牛,用藤條趕着豬,或推着推車,上面裝着電視機和鍋碗瓢盆。
龍潭山曾經滑坡過,淹了幾家人的牛圈,所以大家聽到村上通知後都知道這事的嚴重性,基本都沒誰還在磨蹭,迅速地出了屋往村外走。
雨嘩嘩下着,絲毫不見減弱,盧茸走在人群中,感受着這沉悶的氣氛,不斷回頭去看村委會方向,想看爺爺跟上來了沒有。
不過就算這種時候,也有些性格活潑的人還在開玩笑。
“王家嫂,你還帶上鋪蓋做什麽?淋了雨死沉死沉的,也沒法蓋啊。”
“沒事,就順手帶的。”
“她是把存折縫到鋪蓋裏的,一時着急拆不開,幹脆就把整個鋪蓋背上了,哈哈哈哈……”
隊伍走到了村口,外面是大片田地,現在都積滿了水,像是一汪湖泊。好在稻子已經收割了,村人們停在田埂上,一邊慶幸一邊議論。
帶隊的村幹部回頭催:“繼續往前走,繼續往前走,哎不要停下啊,這谷子都沒了還看個啥?這裏離後山太近了,還是不安全,繼續走,一直走到垭口那兒。”
不知誰家的豬突然受驚,跳到田裏四處亂跑,其他人驚叫着追上去堵。閃電照亮下,盧茸瞧見那豬好像是大黑。
大黑異常勇猛,幾個人還把他追不上,又跳下去了幾人幫忙。人和豬如同乘風破浪似的,在田裏飛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一陣紛紛亂亂後,終于将大黑趕了回來,所有人開始往垭口方向走。
盧茸越走越慢,掉在隊伍最末,不斷回頭去看。
村裏人倒是出來得差不多了,可還沒看到爺爺的身影,讓他心裏有些着急。
小狗安靜地跟在旁邊,雨點打在它塑料袋做成的雨披上,啪啪作響。
“盧茸,你爺爺還在疏散群衆,你先跟上隊伍,不要怕啊。”那名維持秩序的村幹部走了過來。
“嗯。”盧茸應道,轉身跟上了隊伍。
又走了一陣後,所有人到了垭口,這裏地勢凹陷可以避開雷電,周圍也沒有山,就算遇到山體滑坡,泥石流也淹不到這兒來。
垭口已經站了一群人,是附近工地上的那些工人,盧茸在其中掃視了圈,沒有看到沈岩。
不過之前就聽財爺說過,沈叔叔的工程已經結束,他回大城市去了。
那是有着沈季澤的大城市嗎?盧茸在這瞬間,微微有些失神。
工人們是來帶村民去療養中心的,那裏不會有垮塌的危險,但只有些年老體弱的老人抱着嬰幼兒跟去了,大部分人還留在原地。
他們心焦地盯着自己家的位置,不放心就這樣離開。
閃電雷鳴漸漸停了,可雨勢絲毫不見減緩,反而有增大的趨勢。村幹部用塑料編織布撐了個避雨棚,讓剩下的人都鑽進去避雨。
這編織布很大,是平常村裏婚喪嫁娶時,用來撐在打谷場上給賓客們遮陽擋風的,此時倒是派上了好用場。不光人都沒淋着雨,豬牛們也占了一個角落,擠在一團發着抖。
盧茸站在雨棚最邊上,一直焦灼地看着村口。
他身旁站着名中年女人,懷裏抱了只母雞。因為他蓑衣上沾了幾粒谷種,那雞便時不時伸頭,在他肩上啄幾下。
小狗露牙發出威脅的嗚嗚聲,雞吓得縮回中年女人懷裏。
“看那看那,山在垮了,快看。”有人指着後山突然驚叫。
此時天已經麻麻亮,透過雨幕,可以看到後山有泥石順着水流往下滑,轟隆隆傾斜而下。
村口奔出來兩個人影,都穿着蓑衣打着傘。盧茸嘴唇翕動,眼睛發亮,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可等人跑到近處時,他眼裏的光又黯淡下去。
“王柱,成鋼,村裏人都出來了嗎?”留守的村幹部迎上前問。
盧茸也上前幾步問:“王叔,我爺爺呢?”
王柱抹着臉上的雨水,喘着氣:“陳老漢家的母牛在下崽兒,他守着死活不出來,財叔還在勸呢。”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管那母牛下崽兒,牛重要還是人重要?”村幹部發了火。
王柱道:“可我們拖都拖不走啊,陳老漢死活要和牛一起,再拖就要和我們拼命,財叔只能留下繼續勸他。”
“這個狗日的陳老漢,叫他兒回來把他帶去廣東,別留在村裏當個禍害。”
話音剛落,後山就傳來沉悶的巨響,轟隆聲震徹整個龍潭山。所有人都停下交談看過去,就連豬牛們也安靜了下來。
只見後山上,大片山石夾雜着樹木往下垮塌,以洶湧之勢傾斜而下,連帶着衆人腳下的大地都跟着在震顫。
山石鋪天蓋地氣勢洶洶,猶如一頭張開嘴的灰色巨獸,瞬間就吞沒了山下那處小小的村子。
村人們目瞪口呆地看着,沒誰動也沒誰出聲,更沒人注意到,一個小小的人影風一般卷進了雨幕……
昔日的村子如今面目全非,房屋都被壓在了大石和泥土下面。天地被雨水相連,灰蒙蒙混沌一片。
那片冰冷的殘垣斷壁上,有一只白色的小鹿在穿梭縱躍,它速度迅如星矢,經過之處只留下一路水花。
盧茸沖進村口就化為小鹿,奔着記憶裏陳老漢家的位置而去,小狗很快就被甩在身後,卻也循着路線努力跟着。
也不知是雨水淋的還是心火灼燒,小鹿一雙圓眼染得通紅,四蹄上蔓延的紅紋如盛開的烈焰般灼目。
盧茸很快就奔到陳老漢家,那座小院已被夷為平地,幾塊巨石的縫隙裏散落着紅磚和碎木塊。
它将黑鼻頭湊到縫隙處嗅聞,又團團轉了圈,把前蹄伸進巨石間的縫隙,将那些泥土殘磚拼命往外刨。
小狗這時也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小鹿刨土時,它就四處嗅聞,不停地抽動鼻子。
盧茸很快就将一塊石頭旁的泥土掏空,頭湊下去往裏瞧。
裏面撲着一個人,一雙赤腳朝外,上半身看不清楚。
“爺爺。”盧茸心裏猛跳,趕緊咬着他的褲管往外拖,四蹄在泥地上倒退,幾下就将人拖了出來。
他用頭把人頂翻成仰面躺着,瞧見那被泥土糊滿的胸膛在上下起伏,終于松了口氣,用前蹄去撥他臉上的土。
等到那張臉上的土被盡數撥開,盧茸懸着的蹄子頓住了。
這是陳老漢,不是爺爺。
盧茸那瞬間心跳都停止,腦子裏嗡嗡作響。雨水順着他的皮毛往下淌,四條全是泥的腿在不可遏制地發顫。
爺爺呢?這個人不是爺爺,那爺爺在哪兒?
遠處有人在大呼小叫地往這邊趕,可那些聲音都進不到他耳裏,世界仿佛靜止了。
就在他惶惶然四處打量時,小狗突然沖着某個地方狂叫了起來。
盧茸意識到什麽,瞬間回神,閃電般沖了過去。将小狗擠在一旁,低頭俯身去頂面前的那塊大石。
石頭又大又重,小鹿将兩只幼嫩的小角抵上去,拼命往後頂,摩擦時發出刺耳的咯咯聲。
因為用力,頭和身體之間的脖頸崩成一段弧形,往空中散着熱熱的白氣。四只纖細的腿輪番使勁往前,在濕滑的泥地裏穩住身形。
小狗對着石頭下面撕心裂肺地叫着,兩條腿也不斷刨着身下的泥。
盧茸用盡全力繼續往前,大石終于被緩緩頂開。他再咬緊牙關一鼓作氣,大石轟隆着滾了半圈,露出下方來。
一頭血肉模糊的牛躺在地上,已經沒了氣,它身旁的石槽上架着幾根木頭橫梁,交錯着留出了一方空間。
財爺正躺在那方空間裏,手腳抱在胸前。因為是側躺,又有石頭擋着,口鼻沒有被泥土蓋住。
盧茸嗚鳴一聲,将那幾根木頭頂開,用鼻子湊在財爺臉上嗅聞。
財爺雖然閉着眼睛,卻仍在呼吸,胸口讓人心安地起伏着。
他又用蹄子輕輕觸碰財爺全身,想去看看哪裏有傷,還好,碰上去一切都正常。
“財爺……財爺……陳老漢……”村口方向,村人們跌跌撞撞地繞過那些殘垣巨石,正往這邊過來。
盧茸扭頭看了眼那頭,又低頭舔了下財爺的臉,嗖地躍身出去,身影消失在巨石深處。
“這裏躺着個人。”有人發現了躺着的陳老漢,“是陳老漢,還活着。”
“財爺在這邊,財爺也活着。”
“只是昏迷了,這是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
衆人擡着財爺和陳老漢回到遮雨棚下,這才看到盧茸從田裏奔了過來,蓑衣只歪歪挂在身上。
“你這娃娃,你爺爺剛才都差點出事了還亂跑。”一名村幹部忍不住責怪道。
財爺在被人擡着的路上就已經醒了,此時躺在一輛推車上,側頭看向盧茸,微微擡了擡手。
盧茸沒有做聲,只走上前握住財爺的手,用冰冷蒼白的臉蛋在那手背上貼了貼,又親了兩下。
財爺翕動着嘴唇:“吓着了吧?”
盧茸的眼淚汩汩流出:“吓着了。”
“是爺爺不好,把我乖孫吓着了。”財爺臉上露出個虛弱的微笑。
盧茸哭道:“那你要改正,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
“好,再也不這樣了。”
将人救了回來,村民們這才開始心疼自己的家,都定定看着村子方向流淚,有幾人已經抑制不住地痛哭起來。
這是他們祖祖輩輩都生活的地方,不管去到哪兒,他們的根就深紮在這裏。
村子沒了,根也就斷了。
“別哭咧別哭咧,家可以重建,人沒事就行。”村幹部雖然這樣說,聲音也有些發哽:“還不知道會不會繼續塌,都去工地那兒躲一躲吧,等到雨停了再說。”
有人想去廢墟裏刨點還能用的家當,被其他人勸住。于是在工地工人的帶路下,所有人哀哀戚戚地往療養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