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季澤愣怔幾秒後, 也向着小白離開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開始小跑起來。這條通道應該已經安全了,可以把盧茸接來在這兒等, 他再繼續往前探路。
拐彎到了開始的通道,那扇憑空而生的鐵門已經消失, 通道內燈光大亮, 不過也沒看見本該匆匆迎上前的盧茸。
沈季澤愣了下, 邊跑邊喊茸茸。
呼喊和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裏回響,卻沒得到盧茸的任何回應。
他跑到那根凸出的牆柱後一看,也沒有人。這下一顆心直往下墜, 額上也滲出了汗。
沈季澤調頭往回跑, 模拟一遍剛才的路線, 跑到拐彎處後, 确定自己并沒有走錯路,這就是他讓盧茸呆着的地方。
“盧茸!盧茸!”
他一邊繼續喊着盧茸的名,一邊停在距離牆柱最近的那扇房門前。
靜默片刻後, 深呼吸兩口,猛地推開了門。
門開的瞬間,他已經做好了迎接可怕一幕的思想準備,同時将鐵棍橫在胸前。
但房間內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只有牆角有一包拆開的水泥袋。既沒有什麽可怕的鬼怪, 也沒有盧茸。
沈季澤關門,又去推旁邊的房間門。
還是空的。
一連串砰砰聲連接響起,他将這條通道的所有房間都看過一遍, 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沈季澤左手扶着自己額頭, 握着鐵棒的右手背泛起了青筋。他焦躁地原地轉了幾圈, 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弟弟不見了。
……
盧茸解決掉那個紅衣女人後, 想和沈季澤邀功。剛抱上大腿,就被提醒他目前是只鹿,還沒變成人,趕緊心虛地夾着尾巴往回跑。
哥哥馬上就會去接他,他得快變回去。
盧茸四蹄翻飛,用最快速度跑回鐵門,一個急剎後變成個光溜溜白生生的小男孩,一臉興奮地盯着拐彎處,等着沈季澤的身影出現。
沈季澤肯定要給他講開始的事,還會一直誇贊那只鹿戰士,用上諸如金黃色铠甲和一米多長鹿角之類的句子。
唯一遺憾的是,他不能說自己就是鹿戰士,只能把歡喜強行壓着。
因為心裏激動,他兩只腳不停在原地踏着小碎步,等着哥哥一過來,就要像發炮彈般紮到他懷中。
盧茸翹首期盼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人,忍不住想去看看。走出幾步看到只塑料涼鞋和散落的衣物,想起自己還光着,又趕緊把衣服穿好。
他蹑手蹑腳走到拐角處,探頭往外看,卻失望地發現那條通道裏根本就沒有人。
走到開始和紅衣女人打鬥的地方,地上還殘留着一灘黑水,可沈季澤卻不見了蹤影。
盧茸垂着頭站了會兒,又默默轉身,垮塌着雙肩,很慢地回到開始的地方,靠着鐵門蹲下,望着面前的水泥地發呆。
“哥哥肯定是繼續去找光團了,找着了就會回來接我。”
“一定是這樣,他會回來接我的。”
盧茸埋下頭,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伸出細白的手指在地上畫圈,将最上面的細沙撥在一起。
“哥哥肯定會回來接我的。”
片刻後,一滴晶瑩的水珠跌下,将那細沙暈出了一個深色小點。
……
沈季澤像只無頭蒼蠅般在蛛網似的通道裏穿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現在身在何處,只能一個通道接一個通道的往下找,嘴裏喊着盧茸的名字,聲音都變得有點沙啞。
沉重的鐵棍不方便一直握着,就拖在地上,一路響起刺耳的刮擦聲。
他開始胡思亂想,會不會自己剛剛離開,盧茸就被什麽可怕的東西給帶走了……
想到這兒,他心裏滿是悔恨,責罵自己剛才就不該将人獨自留在那兒,指不準就出了什麽事。
他眼眶紅紅地咬緊下唇,暗想若是不找到盧茸,就算發現了光團也不出去,直到将人找到。
通道裏漸漸變得迷蒙,頭頂的燈光都不再清晰,朦胧中只有一團白色的光暈。遠處也看不清,可視範圍就是周圍一兩米。
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了大霧。
沈季澤懶得去想樓房裏為何會有大霧,只繼續往前找着人,嘴裏不時喊一聲盧茸的名字。
腳下經常會有橫曳的木條鐵棍,還有一些堆聚的沙堆,他一個沒注意被絆倒,重重地摔了出去,手上的鐵棍叮叮當當滾到了牆角。
這一下摔得很結實,他躺在地上緩了十幾秒才慢慢起身,膝蓋一股尖銳的刺痛,差點又跪在地上。
膝蓋和手心都沾滿了沙泥,滲出紅的血,小腿上也全是血痕。
他龇牙咧嘴地拍掉那些沙子,撿起牆角的鐵棍,一瘸一拐地繼續往前走。
……
盧茸蹲了很久,心裏的難過似乎減輕了些。他擦掉臉蛋上還挂着的兩滴淚,站起身準備去找沈季澤,結果剛提步就愣住了。
周圍不再是灰撲撲的水泥通道,而是身處在一條巷子裏。頭上是黑的天幕,燈光從旁邊的院落透出來,将面前那堵圍牆染上了一層橘紅。
圍牆左側有扇木門,牆上貼着泛黃的小廣告,上面是某某老中醫,下面一排小字留着電話號。
他倏地回頭,瞳孔随之驟縮,呼吸都停滞了兩秒。
視線裏有着兩個藍色的垃圾桶,靜靜地立在牆根。很大很圓,一只敞開着裝滿垃圾,另一只的桶蓋合着。旁邊挂着個破舊的塑料袋,在風裏簌簌作響。
盧茸定定看着那只合上的垃圾桶,被一股久違的,他非常痛恨的感覺慢慢包圍。
——是被至親抛棄的恐懼絕望和無力。
那感覺曾經伴随了他很久,讓他時不時就會升起難過。
他會和小狗玩着玩着就開始發呆,會摟着爺爺的脖子一遍遍讨好地問:爺爺,我是你的乖寶寶吧?爺爺你最喜歡我了對吧?非要財爺給出肯定的回答,才會稍微心安。
雖然在財爺的陪伴和寵愛下,那些患得患失逐漸消失,他自己也認為一切都過去了。可再看到這幕場景時,他的眼淚瞬時奪目而出。
這一幕,永遠不會過去。
左邊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他飛快地轉頭看去,看見王圖居然就站在不遠處。
他沒有變,和盧茸記憶中一模一樣。
短發削得薄薄的,快露出青色的頭皮。穿着當天分別的那件黑羽絨服,臉上挂着盧茸熟悉的笑容,眼尾有兩道溫和的笑紋。
王圖往前走了兩步,對他伸出了手,聲音也一如既往的柔和:“茸茸,來,圖哥哥帶你回家。”
盧茸聽到了心髒在激烈跳動,胸脯都跟着急速起伏。他微張着嘴喘息,似乎這樣才不至于閉過氣去,兩只手緊緊攥成拳,垂在短褲旁。
“茸茸對不起,這麽久了才來接你。”王圖又往前走了一步,臉上滿是歉意。
盧茸的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他輕輕吐出三個字:“圖哥哥……”
聲音很輕,除了他自己能聽見。
“對,是我,茸茸,我就是你的圖哥哥。”王圖半蹲下身,對着他伸出了雙手。
盧茸想嘶喊,想哭嚎,想摟住王圖再對着他拳打腳踢。
那些在深夜裏總結出來的诘問,他曾經一條一條銘記在心,準備在見到王圖時,一定問個清清楚楚。
“這麽久你去哪兒了?”
“你當初把我丢在垃圾桶裏,說會來接我,可為什麽現在才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你太讨厭了。”
……
盧茸有很多的話往外湧,卻争先恐後地堵在了嗓子眼,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圖的神情也很動容,哽咽着道:“茸茸走吧,圖哥哥接你回家。”
盧茸想過自己再見到王圖時一定是很冷漠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質問完就走掉,再也不理他,是一個冷冰冰的小孩兒。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和接近王圖的渴望。
那深藏在怨怼和憤懑之下,輕易觸碰不到的渴望,在再次見到這個人時,便在心裏瘋狂滋長,瞬間占據了所有思想。
他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咧着嘴無聲地哭。
“茸茸,咱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了。”王圖繼續伸着手,聲音更加柔和。
盧茸停下腳步,泣不成聲道:“還有,還有爺爺,爺爺和哥哥。”
“對,再把爺爺和哥哥接上,回到咱們的家。”
“還有,還有白叔叔和陳叔。”
“白叔叔和陳叔已經在家了,等咱們幾人回去後,就住在一起。”
王圖的話帶着莫大的誘惑,盧茸光是想着那個畫面,身體都在幸福的戰栗。他淚眼模糊地看着王圖,慢慢向他靠近。
“我們在院子裏種上各種各樣的花,再給你做一個秋千。”王圖輕聲說。
誰料話音剛落,盧茸眼裏夢幻的光便漸漸消失,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歪着頭打量着王圖。
“怎麽了?”王圖問。
盧茸疑惑地反問:“可是我們院子不是有架秋千嗎?”
王圖臉上神情不變:“差點忘記了,不過我們還可以種花,給滿院子都種上花,還搭個葡萄架,夏天我們就坐在葡萄架下面乘涼,喝最好喝的果汁。”
“你說咱們在院子裏種各種各樣的花?”盧茸問。
問出這一句後,他便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盯着王圖的嘴。
“是啊,你不喜歡嗎?如果不喜歡的話,咱們就什麽都不種。”王圖笑眯眯地說。
盧茸的腳步輕輕動了動,不過是在向後退。
“你說,我以前在院子裏種了什麽東西?”他臉上滿是淚痕,話音也在顫抖,漆黑的眼眸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就要碎掉,卻又帶着一絲期盼。
“種什麽都不重要,回去後再挖出來就行了。”王圖盯着他後退的腳,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盧茸的心在瞬間結冰,沉甸甸地往下墜,墜入漆黑的深洞。
如果仔細瞧,會發現他握在短褲側的手指節都緊得發白。
“從這裏出去後,就去接爺爺——”
“你撒謊!”盧茸突然大叫着打斷他的話:“你根本就不是圖哥哥,你撒謊!”
“我是你的圖哥哥,你——”
“你撒謊,你撒謊,你撒謊,你撒謊……”
盧茸激動地連聲大喊,淚水瘋狂地往外湧,頸側的血管都凸起在表面。
“……咱們給院子裏種上小花,你喜歡什麽就種什麽,再放一個滑梯,那種帶着圖案的滑梯……”王圖臉色猙獰起來,語速越來越快。
“你撒謊,你一聞到花兒,臉就會腫,你說那叫過敏,咱們家沒有花兒。我在院子裏種的是一個冰激淩,你給我說那個種下去就沒了。”
盧茸尖叫着,牙齒不受控制的咯咯作響,他盯着王圖兩片不斷碰撞的嘴唇,騰地化身成了一只白色的小鹿,低下頭,對着前方撞了上去。
王圖終于閉嘴,趕緊往旁邊躲,可還是慢了一步,右手被那只銀色的小角給戳中。
絲絲一聲響後,他那只手頓時化成了灰霧,飄散在空中。
小鹿見此情景,更是不停地撞向他,那不管不顧的架勢,活似瘋了一般。
‘王圖’狼狽地左躲右閃,可還是被蹄子頻頻擊中,凡是被擊中的部位都化成了灰霧。
很快的,他腰肢就少了一段,左腿和右臂也空了一截。整個人七零八落,看上去詭異可怖又有些滑稽。
他不再企圖僞裝自己,邊躲藏邊不停地說:“你是個怪物,王圖當初就是因為怕你,才将你扔進了垃圾桶……”
正在撲打的小鹿動作沒停,眼睛通紅,腿上的紅紋也泛起了灼灼光芒。
“你還在等和你一起的那個小孩吧?你以為他會回來找你嗎?我剛才看見他已經找到出口,迫不及待的鑽出去了。”
“他根本就沒想過回來找你,你在他眼裏也是個垃圾。”
“和王圖一樣,在發現你是只怪物後,也會扔掉你,離你遠遠的……”
……
小鹿痛苦地嗚咽着,不光用角頂,用蹄踹,甚至還張開嘴,露出兩排小小的牙去撕咬。
‘王圖’逐漸在消散,卻不可遏止地大笑着:“你還是會被抛棄的……”
在小鹿最後重重一擊後,他整個人終于化作了煙霧,只有最後一句話音,還殘留在空氣中。
“……你還是會被抛棄的……”
盧茸呆站在原地,纖細的四腿在顫抖,像是不勝負荷的支撐着身體,鼻子裏呼呼噴着氣。
半晌後才化成一個光着身子的小男孩,慢慢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肩,将臉埋在了膝蓋上。
……
沈季澤在越來越濃重的霧障裏摸索前進,用鐵棍在前面探路,像個小瞎子一般。
他的兩條腿也走得發木,越來越沉重,卻仍然用幹澀沙啞的聲音喊着盧茸。
不過就在他轉過一個拐角後,那籠罩在四周的霧氣突然急速消散,如同雲開日出時的天幕,甚至比那更快。
活像有一只大型抽風機,将那些遮蓋視線的霧氣抽得幹幹淨淨,視野頓時開闊明朗起來。
他一下就看到了正前方的通道盡頭,一名小男孩正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
“盧茸!”沈季澤又驚又喜地大喊一聲,都破了音。
他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也瞬間有了力氣,将手中的鐵棍一扔,大跨步往前跑。
當他快要跑近時,埋着頭的男孩突然擡起臉,他一下怔住,停下了腳步。
那張精致的小臉上黑一道白一道,還布滿了淚痕。
可讓沈季澤意外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在看到自己的瞬間,漆黑眸子裏殘存的哀傷瞬間消失,浮起層濃濃的警惕。
“茸茸,我來接你了。”沈季澤以為他剛才被吓着了,便輕聲道。
沒想到盧茸聽完這句話後,不但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多了幾分恨意。
沈季澤解釋道:“我剛才找了你好久,現在才——”
“你又變成哥哥的樣子來騙我了嗎?”盧茸冷冷打斷他的話。
“變,變成哥哥的樣子?”沈季澤不明所以,結結巴巴道:“你在說什麽啊?我,我就是哥哥啊,我是沈季澤。”
“我不信。”盧茸嘴角往下撇着,看樣子又要哭了。
“我真的是哥哥。”沈季澤試圖解釋,并往前走,被盧茸大聲喝住:“你不準往前走!”
他像只憤怒的小獅子,渾身炸開了毛,就要亮出自己的小爪子。
——只要沈季澤再往前跨出一步。
沈季澤只得站住說:“你幹嘛啊,我錯了好不好?剛才就不該把你一人留下的。”
見盧茸不接話,只定定瞧着自己,他又繼續說:“我真錯了,不過我也是遇到了點意外。你不知道,我剛才碰到個女鬼啊,真的是女鬼,在那房頂上到處爬。”
沈季澤說到這裏來了勁兒,開始眉飛色舞地比劃:“她的頭發這麽長,看見沒?這麽長。”
他兩臂盡量拉長往外張:“長相就不給你細說了,怕吓到小孩兒,你只要知道相當可怕就行了。”
盧茸看着沈季澤,帶着淚的眼裏泛起一絲困惑,偏了偏腦袋。
“當然,我肯定不怕的,我有武器,一棍接一棍砸上去,那女鬼被我砸得嗷嗷叫。看我,注意看我,我當時用的是這一招。”
沈季澤佯做手裏還拿着鐵棍,擺了幾個造型,嘴裏發出砰砰聲。
盧茸眼裏的光亮黯淡下去,垂下了頭,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準備多遛她幾圈,結果你知道誰又來了嗎?”沈季澤故作神秘地問。
也不等盧茸接話,他壓低聲音自顧自回答:“是鹿戰士!”
盧茸渾身一顫,又倏地擡頭,眼裏重新放出光亮。
“鹿戰士還是那麽棒,它一蹄子揮出去,那女鬼全身都像着了火,再一角頂上去,女鬼就被戳在角上,只能喊饒命啊大王——”
“哥哥……”盧茸先是喃喃了聲,聲音細不可聞,又大喊一聲:“哥哥!”
“哎,怎麽了?”沈季澤被打斷動作,看到盧茸激動的模樣後趕緊回道:“哥哥在呢。”
盧茸站起來,光着身子就往沈季澤懷裏撲,嘴裏嚎啕大哭:“你把我當垃圾扔掉了嗎?你不想回來接我了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怕,不想要我了……”
沈季澤接住這個光溜溜的小身子,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些話。
但盧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那麽傷心,哭聲裏也全是撕心裂肺的悲傷和委屈,他頓時心疼得眼睛也紅了。
“茸茸才不是垃圾,哥哥怎麽會不要你?哥哥說了來接你,就一定會回來接你,茸茸不是垃圾。”他語無倫次地解釋。
“可是你遲早都會不要我的,要把我扔進垃圾桶,你遲早都會離開我的……”
盧茸拼命摟緊沈季澤,還将自己往他身上挂,生怕他就此離開一樣。
他的眼淚浸透了沈季澤胸前的衣料,也像是要灼傷他的皮膚,燙進他的心髒。
沈季澤聽着他撕心裂肺的哭聲,眼眶也紅了,胸膛漲得悶悶的。
他現在什麽都不想,只想盧茸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他願意做一切事,只要盧茸不要哭。
“茸茸,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他捧起盧茸的臉,莊重地許下了少年人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