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2)
,不著痕跡地把酸軟的腰慢慢靠向背後軟墊。
臺階下,使臣依舊朗誦著曾被某人唾棄是千篇一律玩不出新花招的歌功頌德。
英雄淚(24)
(24)
楚雲溪揮汗落下最後一回釘耙,埋下青棵的種子,再将翻起的土細細地鋪在種子上,用勺子從腳邊的木桶內舀了杓水灑在土面,接著用腳将土塊踏得密實些。
田邊陸續傳來父母妻兒喊男人們回家吃飯的聲音,每一次,總讓楚雲溪浮露微笑。拄著鐵耙,揮手與一起農忙了一天的男人們道別,看著他們收起農具,牽著老婆孩子或與年邁父母并肩回家。
這……才是「家」吧!
皇族自出生起,身邊便為繞著無數的宮娥太監,別說與貴為帝王的父親有什麽互動,就連生下自己的母親,也生份地迥異於尋常百姓人家。尤其他一生下來,就封了東宮成為太子,還記得年幼時,想見上自己母後一面,都得繞過大半個內宮,還得在殿外等人通傳。好不容易見上一面,能跟母後說上幾句話,卻又得依循每日慣例的習課,回到自己的殿閣面對前來授課的太傅。
對著父親,不能喊爹,得喊父皇;對著母親,不能喊娘,須得尊一聲母後。
當同齡孩子舉著雙臂喊著要爹娘抱抱的時候,自己又在做什麽?
好像在學武吧?又好像已經背熟了千字文,正準備開始讀詩經?
旁邊的人,尊他「太子」、稱他「殿下」,又或者全都湊到一塊,恭恭敬敬跪在他腳下,喊他「太子殿下」。伺候的宮人們會喊他「主子」、父皇母後除了偶爾喊他聲「溪兒」,多數時間都叫他「皇兒」。
記得,四歲還是五歲吧!燈火通明的東宮,他一個人反鎖在房內,在鋪天蓋地的白紙上,一遍又一遍寫著自己的名字──楚雲溪──像是怕連自己也要忘了他的名字一般,無以明述的惶恐讓他不得不發了瘋似地書寫自己的名。
然而這裏不同,周邊交錯的人們,會漾著笑、舉著手臂揮舞,大聲又開心地喊著自己的名字。有的喊他「雲溪哥哥」、有的喊他「雲兄」,有的喊他「雲大哥」。
從前,幸福僅是個加總起來二十多劃的字;現在,幸福俯拾即是。
它埋在烈日灼曬的泥土裏,一釘耙就刨了出來;它伴随在身邊人親切喊他名字的聲音中,只要舉臂回應就能感受得到。搬磚頭是幸福、教孩子們讀書認字是幸福、就連在大雨中奔跑卻失足摔跤,被巴鐵一幹人不給臉狂笑,也覺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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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宮前,曾經揣揣不安,只覺前途茫然。可現在,楚雲溪覺得自己就像是擁有一座寶山,奢侈地收藏不斷冒出的幸福。
心改,念轉。
楚雲溪只覺得自己就像只埋在土裏數年的蟬,如今鑽出了泥土爬上了枝枒,正一點一點地蛻碎那身上的殼,逐露羽化揚翅高飛的那道裂縫。
「該回去了。」
看著天邊緩沉的夕陽,楚雲溪閉上眼,深深吸入飄散了土味的空氣,然後才睜開雙目,收拾起耕作的農具,回到那間雖是用稻草磚頭砌成,卻著著實實是自己的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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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磚屋內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焦急匆促的馬蹄踏破了夜裏的寧靜,紀敏一身布衣盡是塵泥,疲憊與憔悴寫滿了他的臉,勒馬收缰的下一瞬,一人一馬再承受不住連日的奔波累倒在磚屋前的空地。
說來也巧,這天白日列丹弓領著軍營的将士們上山狩獵,一方面是給士兵們添菜;一方面也是順道練練他們的腳程與箭術。到了晚上,只需升起一堆火,白日裏的野味就成了美味的大餐,再配上幾人或用俸祿或用平日做些工活掙來幾吊錢換成的酒,夜空星子、野味薄酒,背屋處的小坡就成了衆人高談暢飲的歡樂地。
是以馬蹄聲奔馳而來時,值夜的人也在飲酒高歌,失了些平素警戒的水平,這才讓紀敏毫無攔阻地奔至屋前空地。倘若換了平日,由著列丹弓或其營下将士輪值夜守,對上有人策馬急奔而來,急於攔阻下,就算刀劍沒傷了紀敏,也會為了要攔下馬匹不得不朝馬兒攻擊,急馳之間馬兒驟受襲擊,動物自保的本性下或揚蹄人立、或折腿側倒,無論如何騎在馬背上的人都會因此受傷。
況且紀敏連日趕路,體力早已透支殆盡,若再於奔馳間被摔抛下馬,馬兒在驚慌之下重蹄亂踏……如有不幸,後果讓人不忍去想。
所以說,這天下之事無巧不巧,倘若上述情況果真發生,那麽讓紀敏連日疾行的原因,可能受此變故而無法提前讓楚雲溪等人得知。那麽因果相襲之下,或許……這些人、甚至是天下人的命運,都将因此變故而扭轉成不同的結局。
「他娘的,誰的馬亂奔亂跑的?」趙央一腳踹在紀平的小腿肚上,跟這些與其說是軍官不如說是流氓的男人們混久了,近墨者黑下,就連斯斯文文的趙央也學會了粗口。
紀平縮回被踹疼的小腿,一臉委屈,「小央子你不公平,今天負責給大家栓馬的明明是将軍,你幹嘛不踹他?老是踹我。」
列丹弓偷嘿了聲,拎著酒瓶一副事不關己地在旁邊看好戲。
「哼,我就看你不順眼,怎樣?」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
「噓,噤聲。」
啪!
「閉嘴!」
大個子帶著酒意的抗議還沒說完,楚雲溪和列丹弓兩人,一人一手遮住了紀平的嘴。只不過列丹弓在遮住紀平的嘴前,在他右臉上多刮了一巴掌。
嘶嘶──嘶──
兩道人瞬間從草地上拔起,飛身奔至屋前查看。兩人落地停足時,看到的便是紀敏連人帶馬軟倒在空地上的一幕。
「紀敏──」
焦急一呼,列丹弓奔至紀敏身旁,松開纏繞在他手腕上的粗缰,将人抱離馬背。墨黑的駿馬失了昔日的光彩,側倒在地上劇烈地噴著熱氣。但看眼前這光景,便知定有厄事,否則三哥怎舍得自己心儀之人如此不要命地連日奔馬。
「小弓……京城……京城……」
紀敏的疲憊早過了限度,見到列丹弓的臉後心下一松,才說了幾個字便閉眼昏倒在列丹弓胸前。
「他是?」楚雲溪疑惑的聲音由背後響起。
「将軍将軍,這到底是?」
「耶?紀大夫?」
「什麽?是紀大夫嗎?天哪他怎麽跑這來了?」
「楚大哥這到底發生啥事?」
「大哥?将軍?喂喂喂,你們倒是快說話啊你們。」
緊追而來的一群人也被眼前不該在這裏出現的紀敏吓了一跳,巴鐵幾人曾跟紀敏接觸過幾回,對這長得比娘們還漂亮、嘴巴毒卻心腸好,醫術又高超的軍醫打心底的喜歡。見紀敏虛弱成這德性心下大駭,究竟京城那發生了什麽事情,需要紀大夫不要命地奔波數百裏?
絕對是大兇之事……
列丹弓抱起紀敏,轉身向屋內走去,同時吩咐:「巴鐵、樸晉。」
「是。」
「你們兩個去把黑風照顧好,還有,沿著紀敏來的方向逆回去走一遍,把路上所有的痕跡全都給我抹去。」
二人颔首領命,顧馬的事情巴鐵自動攬了去,消抹馬匹痕跡的工作則讓細心的樸晉負責。
幾乎是同時間地,楚雲溪轉頭向成玉、衛七兩位宦官道:「你們現在立刻去鎮上買些退火降燒的草藥,給大夫祛燒。」
「是的。」
「大哥,那我……」紀平看看楚雲溪,又看看趙央。
「一人各打兩桶冷水往自個兒頭上澆去,醒醒酒,今晚你二人負責守夜。」
「知、知道了……」一想到得把冷水往頭上淋……唔,光想就覺得冷。
趙央卷起袖子往井邊走去,回頭一看紀平竟然還定在原地沒動,怒得扯開嗓子劈頭就罵。「死大個兒,你是沒聽見大哥的命令嗎?還不快來幫忙打水?」
「唔……可是小央子……這井水冷啊……」
「你是打算違抗命令嗎?那好,我這就去跟列将軍告你的狀。」
「呀啊啊啊,別別別──」紀平急得直抹汗,拽著趙央的腰帶死也不敢讓他離開自己半步。
趙央甩甩頭發壞笑道:「想讓我不告你的狀也成,大哥吩咐了,一人兩桶水,總共要四桶,這打水的差事就你來辦。」
說完,拎起井邊的水桶一個個往紀平身上用力扔去。
左撈右鈎,穩當接下趙央砸來的四個木桶子,紀平苦著臉哀嘆:「知道了,你就在旁邊等著吧!」
趙央詭計得逞,樂得清閒,随便挑了塊地方便坐了下來,斥斥喝喝指揮著可憐的大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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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25)正确版
(25)
駐守軍營的長風被緊急召至小屋,看過脈象後确認紀敏只是兼程奔波導致體虛氣弱,身子底倒是無啥大礙。聽了長風的話後,列丹弓懸在心頭的情緒這才松緩,也才發現紀敏衣襟下似乎藏有一物。
列丹弓伸手探入紀敏衣內,摸出個油布包,解開包裹上緊系的繩結,打開後竟看見一紙火漆密封的信函。
「這……」楚雲溪站在一旁,瞧見此物當下一愣。
一屋子的人除了楚列二人外,只有長風驚訝下小小地啊了一聲,其馀人等皆是不明所以,只感覺屋內驟然間被一股沉重的氣氛所籠罩。
信函甚是普通,是一般常見的樣式,不普通的是信函上頭的那枚火漆印,印記的圖騰是皇帝賜給列辰所用,當年下賜此印時,皇上甚至表明了無論是否為軍國大事,只要老将軍用上了此印,那麽縱使千裏關外,各地驿站均須視同皇令,百裏加急不論晝夜地直送至帝王手中,違令者斬。且不管信上所求所告者為何人何事,皇帝無不允諾,絕不質疑。
這枚火漆印,列辰至今只用了三回。
十五年前承武一戰,主領大軍的是已故太後的親兒,在京城內,他是嚣張跋扈的尊貴王爺,就連當年的皇上看著太後的臉面,也得容著這異母兄弟三分。那年,王爺自纓請命,願往承武與敵人一戰,硬是奪了列辰在三日前皇帝欽令授予的帥位。不單如此,行兵出征後剛愎自用,治兵領将亂無章法,明明只需數月便可結束的仗,硬生生拖成了一年。一年之中因為王爺決策錯誤,枉死的将士、無辜的百姓,在其軍權之下,卻成了一筆又一筆的捷報戰功。若非有列辰苦苦勸谏,甚至不惜忤逆王爺無數次魯莽之舉,承武一戰,怕是不僅僅只是多拖了一年,或許因而成為朝廷邊防上的一個破洞,以致堤潰水崩也不一定。
然而無論列辰如何相勸,都只是一時甘露,最終的問題還是出在王爺握在手上的軍權。於是,那一年,列辰第一次動用了這枚火漆印,修書上奏天聽,二十日內拔了王爺的軍權,而信上款款罪狀,最終奪了一個王爺的性命……與太後悲傷欲絕的驟逝。
第二次,火漆印悖逆了聖上的旨意,将一個無名無姓,被深囚禁宮內的青年,從禦賜毒酒中救了下來,貶谪遠地。沒有人知道這個青年是誰,而列辰……也從未跟任何人提及個中緣由。
第三次,則是三關之危,奏請朝廷急調兵馬立即赴援。卻沒料想到自己的麽子竟混入軍旅,行了奇險之招意外救了三關之急。
而這一次,火漆印送交之人,并非皇上,而是自己的親兒。用上了火漆印,只為讓列丹弓知道,情勢是多麽危急與險惡,無論是否願照著列辰信上所書的辦法行事,都需盡速做決斷,不可片刻耽擱。
列丹弓揭了火漆封印,抖開書信匆匆一覽……
「天哪!這──」
驟然丕變的表情、掩飾不住的錯愕,竟在列丹弓的臉上交錯。
屋內擠滿了一堆人,卻一個個都秉住了呼吸,空氣中凝重的氛圍更加深沉,一群人全都靜靜看著列丹弓的神情,和他的反應。
列丹弓浏覽完信上內容後,痛苦地閉上眼,努力平穩自己的氣息,雙手捧著列辰捎來的信函,恭敬地遞予楚雲溪。他的手,在抖……書滿墨字的白紙,也在顫抖……
「父親說,待你看完此信後,一切事情由你決定。」
列老将軍沒派部将送信,卻要個随行軍醫銜命奔波、信上豔紅的火漆印、列丹弓迥異的反應……
楚雲溪的心中,似乎早有覺悟。他沒有接過列辰的信,而是帶著不知該讓人如何形容的表情,淡淡地問了一句:「信上可有說,宮裏的人……何時會到?」
「你──」列丹弓倒抽冷氣,把夾在指尖的信紙一角揪抓得幾乎要破損。
「這種結局,并不意外,不是嗎?」一如楚雲溪鎮定的外表下,他的內心,連自己都意外地平靜。
無怨、無恨、無悲,或許……有那麽一些些嘆息……
嘆史冊中載了無數皇子的命運,真落到自己頭上的這一天,竟只覺一絲無奈。無奈這仿若無形繩索的宿命,竟也将他牢牢栓縛、收緊,最終奪去他的性命。
「大哥?将軍?你們到底在搞啥鬼……耶耶耶?小心!」
巴鐵一拳擂在列丹弓肩頭,本只是要讨個答覆,沒料到自個兒稀松平常的一拳,按往例早給将軍輕松閃去,卻将列丹弓推彈而出,連退數步都沒能穩住身形,直往地上倒去。
意料之外的反應,讓巴鐵錯愕,伸手要把向後倒去的列丹弓抓回,卻因驚訝而失了平素的敏捷,連個衣角也沒搆著。
一屋子的人,眼睜睜瞧著列丹弓跌在地上,先前因為兩位主子異常的态度而湧起的不安,因為這一幕,化成了不詳之感。
火漆封信的紙,飛脫列丹弓的指尖,搖曳於屋內浮動的氣流,飄呀飄地,落到了長風面前。
長風伸手一接,老将軍勁筆疾書力透紙背,許多筆劃幾乎分不開地糾結在一團,潦草得就連自幼長於将軍府上的長風,都快要認不出老将軍的字跡,不難想像,這封信是在多麽匆促的狀況下急筆而成。再仔細瞧紙上內容,卻竟然、竟然是……是……
「天啊!皇上他……他……」
「他什麽啊他?你再不快說老子揍死你。」巴鐵提肘威吓,不識字的他只覺得那張紙上東一團黑西一團黑,更是急得不得了。
長風偷看了眼楚雲溪,得了允諾後這才開口道:「皇上下令,近日內派使臣賜毒酒給流放南疆的前太子,命其自盡。」
「什麽?」巴鐵眦目欲裂聲如洪鐘,恨不得奪走長風手上的信函踩個粉碎。
「這皇帝老兒是瘋子嗎?大哥是誰?是他自己的兒子,父親殺兒子?這哪們子的鬼道理?」
長風聽了這話,不禁苦笑。
是啊!親父殺兒,豈不違逆天倫?常言不是都說「虎毒不食子」,何況人乎?
只不過這再尋常不過的道理,是平民百姓們的道理,卻不是皇家的道理。
生在皇家,再荒誕的事,也都不那麽荒誕。只要撞上的是「權」這個字,一切的一切,都變得不同了。權字當頭,父子不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若不死,便是大罪、是違逆之罪。
沉默,萦繞在歡樂慣了的小屋之中,直到楚雲溪開了口道:「你們都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跟丹弓談談。還有,長風你去找樸晉來,讓他在屋外候著,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去辦。」
「遵命。」
長風躬身而去,不忘把仍在忿忿不平的大個子也推到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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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26)正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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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所有人接退出屋外,楚雲溪走到列丹弓面前,半跪在他的面前。
「老将軍信上怎麽說?」
「……」
不見列丹弓有所回應,楚雲溪勾起他的下颚擡起那張垂首深埋的容顏。「丹弓?」
兩行清淚,無聲地從列丹弓的眼眶滾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丹弓……」
「都已經廢了你的太子之位,為什麽還要奪你性命?為什麽?」
楚雲溪抿唇苦笑:「你這問題,我還真不知該如何答覆。」
要讓問題永遠地從世上消失的辦法只有一個──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楚呂向來把這當作信條,所以他殺皇族、削封藩、克北疆、盪南亂。在他眼中,敵人就彷佛是那野地裏蔓生的雜草,只要留其一線生機,縱然是千頃良田,也都将為雜草所叢聚──哪怕這株草,是他的親生兒子。
兩人相對無言,鼻尖呼出的氣息拍打在彼此臉上,楚雲溪墨黑的眸子沉了沉,帶著歉意閉上了眼簾。
「怎麽了?」列丹弓問。
「我……」咬咬牙,驟然睜眼,将列丹弓緊緊抱入懷中。「我舍不下你……舍不下……」
換作遇上列丹弓以前的自己,或許能默默接受這違逆不了的皇子宿命。可如今,他貪生了、他害怕死亡了。多麽想延續這段日子以來,與這人相處的美好,就算并非兩情相願,可至少能以一個摯友的身分,與他切磋武藝、與他把酒言歡,與他并肩仰躺漫天星子下,靜看星辰推移的歡喜。
他……不想死……
若能與這人相伴,他可以不要太子之位,做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可為何,父皇連這小小的希望都要将它熄滅?自己究竟礙著了父皇什麽?竟連一條命也吝啬施予自己的親兒?
鹹鹹的淚,潰堤似地在楚雲溪臉上縱橫。
兩個對泣無語,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對彼此的不舍,與濃濃的情。
唇,一分一厘地拉近了距離,似乎從相見的第一眼起,就已經在等待這一刻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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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臨幸列丹弓後的某一天──
「你便是列家麽子?」
「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見過太子。」
「不愧是列老将軍的兒子。」
「什麽意思?」
「之前我也曾誤會你,直到方才見了你,才知道自己錯了,你不是傳言中的佞幸之流。」
大殿之上,為救重臣他不惜孤注一擲,将自己當成了牲口,獻祭給貪婪的王──
「大人們得罪了,晚輩只想的出這法子來保你們性命暫時無憂,待會無論有多痛都請各位盡量放軟筋骨,還有切記保持身軀舒展勿扭曲移動,晚輩才能避開致命處下手。如有萬一……還請黃泉路上不要忘記我的臉,化做厲鬼或投胎報仇,晚輩絕無分毫怨言……」
那白衣輕動猶如天仙下凡,劍身銀光閃動,像條銀帶随風飛舞,比那傾國花魁的舞姿多了十分的豔麗、添了百分絕塵未染的純,仿若傳說中瑤池的蟠桃仙酒,連仙人都要醉倒。
可自己只看到一個少年,扛著宴席群臣不齒譏諷的目光、扛著帝王貪婪掠奪的凝視,用薄如秋之枯葉的身軀,戰戰兢兢地舞著。
舞著那柄長劍、舞著醉人身姿,舞著……枯葉墜地身不由己的輕嘆。
那一晚,宮柱暗處,楚雲溪抛去禮法束縛,等著少年,只為了一句勸阻,卻被少年當頭澆了桶冷水。
「你有什麽能力與他抗衡?你又能改變什麽?連萬民你都能閉眼不聞不救,區區一個列丹弓又算得了什麽?
你可知道,今日鴻門宴席,木樁上的老臣們不過是提味的小菜,背後真正的利刃,指向的是樹大招風的列家軍、指向的是邊關戌守的無辜将士與邊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若是不救,死的不僅僅只有你看得見的那些老臣,王上不僅要徹咱們列家的權,還要奪列家的兵。一但到了那種地步,邊關無人能守。外敵虎視眈眈,倘若一朝邊關被破,送命的将是無辜的黎民百姓。
你一個太子,連自己的百姓都不顧,拿什麽來阻止我?」
字字椎心,字字控訴,震得自己無法言語。伸了手,想要拉住那暗夜裏顯眼的黑,卻連邊也沒能搆著,茫茫然看著那耀眼的黑離開冰冷的石板地,再次踏回柔軟的兔毛地毯。
英雄淚(27)
(27)
東宮殿內,少年翩然而至,說了一個足以颠覆二人命運的故事──
「微臣有一事不明,懇請太子賜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個坐擁萬貫家産的富豪,他穿著最華麗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飾品,乘坐著最昂貴的畫舫去游湖。游賞間替他撐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卻遲遲沒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載浮載沉在水中掙紮。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覺得奇怪,倘若當日沒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誰來替他撐船?誰來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於是微臣便問了那名富豪,說是你這麽做可能連命都不保,畢竟這湖上也不是時時都有人經過來搭救你,倘若萬一今日沒遇上我,你難道就這麽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飄浮在這湖面性命堪憂嗎?」
「說下去!」
「結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說他确實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來自己便不得不沾濕自己的衣裳,也會弄髒了這條精心打造出來的畫舫,倘若萬一中的萬一,這畫舫因此而受損,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夢想打造出最富麗堂皇的畫舫便要毀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時候他又該如何是好?」
「那麽……你是怎麽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微臣以為,這個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時,便給了您答覆。」
「微臣已經給您答覆,那麽殿下您呢?微臣,想親耳聽到您的答覆。」
「那個富豪會這麽答覆你:『他會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會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於是,他反了!
平生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違逆了自己的父親,當今的皇帝──
「平南亂、蕩匪寇、夷東四郡之內亂,我朝近年來已被國內紛亂消耗許多氣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興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給足了他們起兵對抗的理由嗎?兒臣懇請父皇多疼惜我們的百姓,勿率意大興兵戎啊!」
「罔顧百姓生死率性而為、荒淫無道屢興兵戎、縱容奸臣濫施刑責、強徵重賦逼死臣民……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誅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卻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換取您那所謂的光榮戰績?還是想拿百姓的骨血來換城池的數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麽?權勢早已經将那個當年抱起兒臣,信誓旦旦要締造強國的父親吞噬。您現在究竟在做什麽您自己清楚嗎?明白嗎?您這麽做只是讓更多的人民無辜送命、只是讓一個個年輕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恥的欲望之中。您這還算一國之君?還算天下黎民之父嗎?您,早已不配做一國之君!」
天牢內,少年懷摟著美酒與他被迫下廚做出的酒菜前來──
「我被關到這,難道你不開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開心……」
「前幾天你說的那個故事,那個富豪如今因為救了舟夫而深陷獄中,別說你不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
「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這樣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輩子的計畫……都是你……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後悔遇到你,這可是真心話喔,太子殿下。」
「我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無所謂,從今爾後我列丹弓就只認你一人為王。哪怕是要我下地獄殺萬人,只要是你的希望,丹弓都會親手替你完成;做你手中開疆辟土的劍,直抵敵人咽喉。不過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個讓百姓稱頌的聖君……約定了……」
發配南疆,心情郁滞之時,也是這個少年,從郁積的心結中拯救了他──
「當年,皇帝為此設宴慶功,領頭功的不是帶軍征伐的将軍,而是這一切事端幕後主導之人。此人睿智忠義,京城百姓無不景仰稱贊,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則天下太平、海晏河青。這個人雖然從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卻憑著展於紙上地形圖,精準無誤地判別南蠻可能設陷攻擊之地,就連對方兵敗逃竄窩身之處,也判別得分毫無差。也因為我朝将領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個月內攻克南蠻,取下賊人首級,光耀帝王威儀。」
「這個人,皇族,高貴而聰慧,姓楚,名雲溪。皇帝陛下的親兒,我朝尊貴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雲、溪!」
「我這麽說,只是要你認清真相,不讓你逃避。無論你自責也好、愧疚也罷,時光不能倒流,做過的事情确實無法挽回,但我們可以彌補。倘若往後你能還這片土地數十年不受戰火波及,就是對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為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族人,都将受惠於你的德政,而擁有屬於他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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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唇摩娑渴求著更濃烈的交纏,列丹弓混沌的腦中突然劈下一道銀光,驚醒陷溺在這片溫柔中的思緒。
列丹弓紅著臉推開楚雲溪,兩手捂著發燙的臉小小地嘆了幾聲,小看了楚雲溪對自己的影響,居然在這種急迫的狀況下發什麽绮麗念頭。
「唔……」
「丹弓……」試探的語氣傳來。
昂起頭,列丹弓臉上紅潮未退,發窘地咬著下唇道:「都是你,這時候發什麽情?害我也跟著頭昏。」
「噗哧。」
原以為列丹弓的反應是拒絕,沒想到得到的答案竟出乎意料。
「笑什麽笑?都快沒命的人了還笑?」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
列丹弓呶呶嘴,臉頰的紅暈又深了些。「怎麽可能不喜歡,我還怕你嫌我。」
「嫌你?」
「我可是上了你父皇龍床的人,如今又來對你說喜不喜歡的,你還要嗎?」
楚雲溪撇過臉,不敢直視列丹弓的眼,嗫嗫道:「之前我說,不願強迫你,可還記得?」
列丹弓笑答:「自然記得,我也說了,若你覺得是在迫我,那麽掉個位置換我擁有你也并非不可。怎麽突然提起這個?你不是老逃避這個問題嗎?」
從天日起,這段對話再也沒出現在兩人之間,二人也沒有什麽親膩之舉,标标準準的哥兒們相處,彷佛這段對話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
「我願意……」
「啊?」
「笨小弓,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有閒情逸致談情說愛?」微弱的諷刺聲從床榻上發出,讓楚雲溪更加尴尬。
「紀敏你就不會繼續裝暈嗎?啧!」列丹弓啧了聲,勾下楚雲溪的臉,在他唇瓣印上一吻後,起身走向床邊,查看紀敏的狀況。
紀敏縱使體虛氣弱,仍不改毒辣本色,白了眼紅暈未褪的列丹弓,哼道:「我若還繼續昏下去,你的男人就要送命歸西了。」
「啧,嘴巴還是這麽毒,真不知三哥怎麽受得了你。」
「哼!少拿丹颺開玩笑,否則我就讓你眼睜睜看著喜歡的人死掉。」
列丹弓換上讨饒的表情,笑著:「好啦,紀哥你最疼我了,快說,你有什麽好主意?」
「扶我起來……」紀敏吃力地想要撐起身子,卻發現四肢就像是被卸了骨頭似地,竟然一分力氣也無法施出。
「嗯。」
列丹弓一言将紀敏扶起,讓他靠坐在床頭,在他示意下,伸手探入腰袋內暗藏的小巧銀盒,打開蓋子一瞧,只看見兩粒不起眼的藥丸。
「這是……」
「斷魂丹。」
「毒藥?」
紀敏點頭,「沒錯,是毒藥。」
列丹弓氣得直跺腳,「爹跟哥讓你沒命地趕來,就只為了要讓雲溪吃這什麽狗屁斷魂丹?」
「直呼其名了嗎?」紀敏浮露暧昧微笑。
「該死,紀哥你別鬧我。」瞪。
紀敏沒搭理鬧脾氣的列丹弓,眼眸一轉,直視立於列丹弓背後的楚雲溪。「太子殿下,太老爺的信,敢問您看過了嗎?」
「沒有,不過大致上可以猜出。」
「那好,草民紀敏,現在要轉述老将軍的一句話,還請您聽完後給我個答覆。」
「請直言。」
「您是打算接受皇令一死?抑或吞下我研制的斷魂丹訛死入軍?」
「訛死?」楚雲溪凝視著紀敏的雙眼,琢磨著此人話語間的可信度。
「是的。」紀敏手指銀盒,繼續說道:「三五日後,京城來的使臣便會抵達此地,禦賜的毒藥我不知藥性,加上這裏地處偏遠,若想及時救回你的性命是絕無可能,更何況随使臣而來的太醫将會親自驗屍,确認殿下确實死亡後才會下令收屍入殓。再者時間緊迫,無法找到一具與你身形相仿的死囚來個偷天換日之計,所以我們只能走下下之策,兵行險著。」
「紀大夫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很簡單,使臣來後,你接下禦賜毒藥,在飲下毒藥之前,讓列丹弓想辦法弄出一場混亂。在這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