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不知道一天夠不夠他冷靜下來聽他說話?
章宇恩不敢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去見他,至少把事情說清楚再離開。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才走進大廈門廳,立刻被站在櫃臺後面的小區秘書攔了下來。
「章先生!」
「王小姐?有事嗎?」
「那個……」王秘書眼珠轉了轉,支支吾吾了老半天,苦思要怎麽開口才好。
章宇恩打量她困擾的表情,腦筋一動,該不會——「讓我猜猜,習先生交代如果看到我,把東西——我想應該是我的行李——交給我,拿回鑰匙,并且請妳轉告我以後不準再來這裏——是嗎?」被趕的經驗讓他做出以上推論。
「你怎麽知啊……是……呃,也不是……」
章宇恩挑眉,「不是?」
「習先生沒有交代鑰匙的事……昨天習先生吩咐我們請鎖匠換鎖了……」
「那好,還可以留鑰匙做紀念。」章宇恩笑笑地說。「麻煩妳把習先生交代的東西拿給我。」
「呃,好。」王秘書轉身,忽然又轉回來。「你跟習先生吵架了?」
「沒有啦,只是做的壞事被發現了。」見對方倒抽一口氣,章宇恩笑出聲,接着道:「開玩笑的。我本來就是寄住,因為忙才請他幫我整理行李……」
別腳的謊言連平日進出大廈只有點頭之交的小區秘書也騙不過,反而讓對方流露出同情的目光,看得章宇恩很是難堪。
連忙轉移話題:「我的東西呢?」
「請等一下,我去拿給你。」王秘書說完,立刻走向寄物室,不一會去而複返,手上多了一袋運動用帆布袋。「章先生,你的行李呃……就這些嗎?」忍不住關切,總覺得被這樣趕出來實在有點可憐。
「是啊。」章宇恩接過,轉身欲走。
「你不檢查一下?也許還有東西留在樓上。」她試着幫忙找借口放他上樓。
「不用了,就算有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謝謝妳。」章宇恩提袋上肩,再次向秘書小姐道謝後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麽又折返回櫃臺。「王小姐,我能留個字條,請妳幫我轉交習先生嗎?」
「呃,可、可以啊。」似乎被他的急切吓了一跳,王秘書愕然答道,一邊拿出留言便箋和筆,更體貼地附上信封。
章宇恩匆匆寫了幾行字,折好封上正要遞出去,中途停住。
「章先生?」
「不用了。」他縮手,将信封捏成一團收進口袋,又道了聲謝後轉身離開。
還沒走到門口,門衛已經先一步拉開大門。
他驚訝地擡頭,心想着門衛的動作真快時,才看見原來是因為有人從外頭進來。
他愣住,差點被沖進來的男人撞到。
「Sorry。」進來的男人及時煞車,有禮地道歉。
「Don't mind。」他說。
兩人各自往右側橫跨半步,讓出距離,錯身經過對方。
章宇恩出了大門又走幾步路,才敢換氣。
那人跟以前一樣——不,是比以前更好了。以前總是皺眉一臉憂郁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再心事重重的模樣,彷佛擺脫了什麽,看起來輕松多了。
看來他過得不錯,章宇恩暗忖,為這發現感到快樂。
「太好了……」他能趕來陪他真是太好了。
昨天才知道,今天就趕回臺灣來找他,看來他們兩個人的交情真的很好,可以放心了,有他陪着他——曾經愛過的,現在愛着的……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深吸口氣、甩甩頭、伸了伸懶腰,章宇恩仰起頭,任豔陽灑落臉上,七月的暑陽意外地讓他覺得溫暖而非燥熱。
天氣很好,太好了。
風羽哥同意接受治療,太好了。
至睿看起來應該過得不錯,太好了。
他……有寧寧跟至睿陪在身邊,也會愈來愈好,更是太好了!人手邊有事情忙或有人陪,可以分散注意力,比較不會陷入負面情緒,日子比較好過,心理醫生曾這麽說。
「真是太好了,真的是……」咽下哽在喉間的硬塊,章宇恩笑了起來。
一切都太好了,他也可以徹徹底底放下過去,重新開始過自己的日子。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佟至睿急促的腳步停在櫃臺前:「妳好,我姓佟,佟至睿,我找十八樓A座的習近勳。」
小區秘書起身致意,「請稍等一下。」說完,便低頭撥號進行通知确認的流程。
等待中,佟至睿連看了幾次表,對心急如焚的人來說,就算只讓他等一分鐘也會覺得漫長。
忽然,他停了下來,轉身看向大門,游移的視線像是在找什麽,詭異的是,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卻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麽,又為什麽要這麽做。奇怪……
「佟先生,已經确認了,請上樓。」
他回神,看見小區秘書擡手示意電梯在他左側。
「謝謝。」
不再多想,佟至睿匆匆走向電梯。
剛才只是恍神吧,他為自己的失态做了結論。
畢竟坐了十八個小時的飛機,幾乎整整一天沒睡,怎麽可能不累。
「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打算踏進臺灣一步。」習近勳的輪椅往後退開,讓出一道路讓佟至睿進門,輪椅轉了圈,移師客廳。
「我原本是這麽打算的,」佟至睿關上門,跟着來到客廳。「如果不是聽你在電話裏說你找到黎陽——」
「睿叔叔!」在房裏聽見熟悉的聲音,習又寧沖出來,看見佟至睿,興奮地撲向他。「你從美國飛過來了!禮物呢?人家的禮物呢?Cry or present!」
佟至睿愣了下,顧忌有孩子在場不便談,只好暫時作罷,先應付魔女丫頭再說。「是trick or treat吧,小丫頭。萬聖節還沒到呢。」
「不管啦,禮物禮物,不給的話,人家要哭給你聽哦。你不會忘記帶禮物給人家吧……」小臉挂上委屈。
「怎麽可能忘記,不只我的,就連奶奶和瑛阿姨要給妳,叔都帶過來了。」他邊說,邊打開臨時整理的行李,翻找在美國早準備好預計寄給這孩子的禮物。「寧寧今天怎麽沒上學?」
「不知道。」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大人找禮物的動作,聳肩道。「章哥哥不在家,沒人帶我去上學,叔說今天讓我請假,明天再去上學——睿叔叔,你找到沒?」
「妳這丫頭……」章宇恩不在?佟至睿先壓下疑問,翻出禮物交給孩子。「喏,妳的禮物。」
「這還差不多。」小女孩皺皺鼻,「那我就放你一馬。」滿意地哼了哼,小土匪抱着禮物開開心心回房玩了。
确定她回房,兩個大人轉往書房。
佟至睿關上書房的門之後,轉身已經不見輕松的臉色。
他靠坐在桌邊,問:「章宇恩不在?」
「已經走了。」
走?「你的意思是他離開了?」佟至睿的聲音添了激動。「你讓他離開了?」
「你舍不得就自己去找他。」
舍、舍不得?「我為什麽要舍不得?」不懂。「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這句話送還給你。黎陽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沒有義務也不可能留他。」
「這事跟黎陽有什麽關系?」佟至睿困惑極了。「我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回臺灣不就是為了他?」看見他點頭,悶燒一整晚的心火變得更旺,他咬牙,忍住咒罵的沖動,冷聲道:「那還裝什麽胡塗。」
「我是真胡塗了。我會回來的确是為了他,我想見他——」
「他已經走了。」習近勳不耐煩地說。腦海驀地浮現章宇恩聽見他說出老友名字時動搖的神情,怒火更熾。「要找你自己去找,我沒義務幫你留人!」
又這麽說,沒頭沒尾的,他根本聽不懂。
是他坐飛機太累還是老友的說話方式真的有問題,導致他們之間有嚴重的代溝?
「先讓我搞清楚,誰走了?你要留誰?」
習近勳抿唇,直到佟至睿再次追問才開口:「你的黎陽。」
我的——「等一下,我以為離開的是章宇恩。」
「……章宇恩就是黎陽。」
「什麽!?」佟至睿猛地起身,眼前一晃,有種自己快要昏倒的感覺,趕緊靠回桌邊撐住自己。「我的天……這怎麽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黎陽長什麽樣子,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整型……」
「什麽?」
「整型。」再次出口,習近勳說得更确定。他想起一次偷聽章宇恩和寧寧對話的內容,臉色更加陰沉。「該死!他竟然為了接近我整型!一定是黎成鋒派他——」
「不可能。」佟至睿倏地打斷他。「不要把他跟黎家扯在一起。」
「為什麽不能?他是黎遠重的兒子、黎成鋒的弟弟,為了錢他們什麽事做不出來?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他被趕出黎家了!因為我們那個該死愚蠢的複仇計劃,他五年前就被趕出黎家了!」佟至睿大吼,無法忍受他在自己面前醜化黎陽。「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要是黎成鋒知道你沒死,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再者,如果章宇恩真是黎陽……佟至睿雙手捂住臉,聲音從指縫間透出:「拜托,不要再這麽說他了……算我求你……」
他疲憊的聲音讓習近勳稍微冷靜了下來,繃着聲音說:「我會派人調查他接近我的目的,如果真像我所想的那樣,別怪我。」
佟至睿捂着臉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事實會證明一切。」習近勳将自己送到計算機前,打開電源,現在的他只想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來想想要怎麽還以顏色。
他不會放過他——
「你不了解他……」佟至睿喃語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移動的鼠标忽然停住不動。
佟至睿擡頭,看見計算機屏幕上「○○征信」的字樣,頓時覺得荒謬透頂。「他在你身邊多久?快半年了對吧?為什麽你會這麽不了解他……」這一刻,他幾乎要恨起這個老朋友了,恨他為什麽擁有黎陽那麽久卻不了解他!
一瞬間,佟至睿想朝背對他的老友吼叫,告訴他「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四年前救你的人就是他!」,讓他知道他那雙被仇恨蒙蔽的眼有跟沒有一樣!讓他知道他有多忘恩負義、有多恩将仇報,比黎家父子更無恥下作!
「……人心隔肚皮。」習近勳強迫自己冷硬。「誰知道他心裏想什麽。」
聽見不尋常的僵硬的聲音,佟至睿不禁多看了老友幾眼,注意到壓在鼠标上的手青筋暗伏,扣在扶把上的手也一樣,網頁還停在方才看見的位置沒有換過……
恍然大悟,最不相信那番荒謬推論的人其實是說出來的老友自己。
燃起的憤怒和厭惡瞬間轉化成同情,本想吼出口好傷害他、也為黎陽出口氣的話真的說出來,已經是疲弱無力的語調:「他不會害你……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接近你,但他絕對不可能害你。」
「我沒給他機會。」習近勳頓了一下,又開口強調:「我沒有相信過他,從一開始就沒有。」
重複的話是要說給誰聽?佟至睿不敢相信一向行事果斷的他會做出這種動搖不确定時才有的行為。
驀地,他想起上回通話時習近勳說話的語調,雖然刻意壓抑但還是聽得出來,那語調裏有興奮、有期待——就像初次戀愛的少年,別扭地想将到手的寶物藏起來卻又忍不住得意地想炫耀給別人看。
原來如此……
「……不要逞強了,勳。承認愛上他沒那麽難,他值得。」
「不,我沒有。」輪椅上的男人依然嘴硬。
「放心,他不會害你。要害你,他四年前又何必救你。」
輪椅轉了半圈面向他。「你說什麽?」
傅成烨看着隔桌對坐的兩人,天曉得,實在很想在他們腦袋各送上一刀。
當然,隔壁桌那棵豬籠草他也不會放過,一刀——不,三刀好了,誰叫她要雞婆把這兩個人送到他這來。
「不要看我。」本能感應到危險,阿草把椅子拉遠一點。「我只是個小黃啊,客人說要往哪我也只能開到哪,經濟不景氣,小黃生意很難做的。」
還敢說!殺人兇光橫掃,立刻把話多的小草吓得蔫縮回椅子上不敢亂動。
「查到你身上是遲早的事,你自己也清楚。」習近勳出聲,恣态傲然。
一哼,「那又怎樣?」他沒小弟的好心和耐性,更不覺得自己欠了這兩人什麽,知道他被習近勳趕出來之後更覺得沒必要客氣。
尤其,被趕出來還沒在第一時間找他!他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小弟又下落不明!
習近勳揚起手中的調查報告。「傅成烨,費金斯醫療中心神經修複科主治醫師——為什麽不告訴我當年幫我開刀的人是你,還清除我在費金斯的就醫紀錄?」
「為善不欲人知不行嗎?」傅成烨雙手環胸。「話說回來,你憑什麽質問我?」
「你這麽做是為了幫黎家贖罪?」
磅!平常用來開刀救人的巨掌這回打上桌面,「他馬的!開口閉口就是黎家,幾年前的事情了還記到現在,你是娘們嗎!我從出生就姓傅,不姓黎,沒花過黎家一毛錢,那些狗屁倒竈的陳年往事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習近勳,你給我聽好,我不欠你!」
有許多事必須弄清楚,習近勳握拳,沉住氣吃下這記悶棍。
「傅、傅老大,喝茶……」真正的「娘們」阿草抖着膽子送上茶水,很清楚這位大醫生仁心仁術只限于病人,私底下很會遷怒,第一個倒黴的肯定是載他們來的自己。
啧,就說小黃生意不好做。
傅成烨大口喝幹一杯水,暫時消火。「黎陽也一樣。他媽以為懷了他就能進豪門,可惜敵不過厲害的黎夫人,最後只能拿筆錢把孩子留下走人——你以為他這個黎家少爺過得很好?哈!佟至睿,他在黎家過得怎麽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佟至睿抿唇,別過臉不敢正視火氣仍熾的傅成烨。
「只要有人對他好,他就會十倍百倍地回報對方,黎陽——宇恩就是這樣的人。」傅成烨靠上椅背,看着佟至睿。「我還記得他在信裏提到你的時候有多開心,對和你在一起的未來有多期待,連我都以為你會好好照顧他,沒想到——」視線轉向習近勳。「拿宇恩當棋子使的計劃你也有份吧。」
習近勳繃着臉,沒有回答。
傅成烨送上譏諷的掌聲。「你們真的很了不起,一個為了父親,一個為了大哥,想出一連串的計劃,将黎陽利用得很徹底,更把黎氏海運打得幾乎倒地不起,可惜最後你們手下有人為了錢出賣了你們,讓黎成鋒查到你身上——」
「不是他告訴黎成鋒——」
「你是白癡嗎?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人還躺在醫院能做什麽?」
醫院?習近勳本來想問,卻注意到坐在身邊的佟至睿臉色大變。
「你沒告訴他?」傅成烨嗤聲,不屑地掃過神色驚懼的佟至睿,看向習近勳。「算了,這事對你來說應該不重要,說也沒意義——他到美國找我的時候情況很糟糕,一直到我托朋友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你們這麽做的前因後果才好轉一點。後來,意外得知黎成鋒雇人跨海殺你,他求我救你,說他有義務為黎家贖罪——真笨,他以為他誰?更蠢的是我,竟然被他說動,想辦法調查殺手的下落,直到那天——喂,水呢?」指尖敲上桌面。
隔壁桌的阿草猛地跳起,迅速添茶倒水,又坐回原位。
傅成烨喝了半杯後繼續說:「事情發生得太快,知道那個人盯上你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找人幫忙,他堅持開車跟在後頭以防最糟糕的情況發生,卻沒想到黎成鋒雇請的殺手,早就被FBI的人盯上,接着就是那場車禍,第一次爆炸之後,他立刻沖去把你從車裏拖出來,第二次爆炸的時候,他拿自己當盾牌保護你——結果你們應該也猜到了吧,你癱了一年多,是我經手過最難搞的病人;他呢,為了救你搞到自己顏面傷殘,還自願當你的看護、跟你說話确保你清醒,一心只想着要為黎家贖罪——我看不過去,就用整容手術說服他轉院,同時偷偷将你轉往紐約州立醫院,消去你在費金斯的紀錄,讓他找不到你,不要再想什麽贖罪的狗屁事,反正做得再多也不會有人領情。好不容易他決定改名換姓回臺灣重新生活,偏偏又遇到你——馬的,這算什麽,冤家路窄?真該死!」
習近勳不知道自己聽完傅成烨的話之後是怎麽離開醫院。
瞪着車窗外飛速即逝的街景,滿腦子回蕩的,是離開前傅成烨對他說的話。
——真要報仇什麽的就去找黎成鋒和黎遠重,不要再去招惹他。為了替黎家贖罪,他已經死過兩次,夠多了……
兩次?「為什麽是兩次?」一次為了救他他可以理解,另一次是為了什麽?轉頭看向佟至睿。「為什麽傅成烨會說他死過兩次?」
「……」
「睿?」
「……當年我會收手,是因為我發現派去黎氏海運的人有問題,我的身分已經曝光,查到你身上是早晚的問題。事情見光之後,黎成鋒雇黑道的人找我麻煩,我不得不安排回美國的事,反正之後的事遠程遙控也能繼續進行……回國前一天晚上,黎陽來找我——」佟至睿看着自己這側的車窗,看着窗上的倒影,知道老友正在等他開口。
但有些事并不是那麽容易說的。
靜默了幾分鐘,他終于開口:「你知道他右腕有傷吧?」車窗上的倒影寫着驚訝,佟至睿猛然回頭,比對方更吃驚。「你跟他住在一起這麽久還不知道他右腕有傷!?」
「他右手戴着表,從來沒有脫下來過。」習近勳為自己辯解,表情狼狽。
「就算他有意藏起來不讓你知道——那麽明顯的傷痕,只要細心一點就可以看見的,你怎麽會沒發現?你到底是怎麽對他的?有沒有仔細看過他、關心過他?你——」
「夠了!」習近勳大吼,遷怒地捶了副駕駛座椅背一記。「你了解他又怎樣!還不是只顧自己丢下他自己回美國,還打算一輩子不回臺灣,怎麽?怕觸景傷情?怕承認自己愛上仇人的兒子?」
「怕!我是怕!而且很怕!」佟至睿也不遑多讓,捶了駕駛座椅背。「我當然怕!愛上仇人的兒子卻被仇恨蒙蔽拒絕承認,執意利用他報仇,害他面臨孤立無援的絕境,最後為了留住我、為了替家人贖罪,跪在我面前哭求卻被我冷嘲熱諷推開,最後精神崩潰割腕自殺差點死在我面前,換作是你你怕不怕!Shit,你知不知道從手腕流出來的血有多紅!知不知道嘗到你所愛的人的血是什麽滋味!看到他倒在面前才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他卻已經覆水難收、只能狼狽逃開又是什麽心情!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如果我說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被哥哥欺負到大,後來因為愛上同性、還是不該愛的人、丢家人的臉被趕出來你信不信?
「他說的是真的?」習近勳驀然想起半年多前章宇恩曾對他提起的過去,原以為只是抄襲電視的狗血劇本只當笑話聽過就算的話,竟然——「他說的是真的……」
「我們這是在做什麽……」失控吼完後,佟至睿回複冷靜,沮喪地屈身,臉埋進雙掌呻吟:「我們有什麽資格在這裏互相謾罵叫嚣……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是傷害他的混帳……傅成烨說的對……我們當初怎麽會鬼迷心竅為了報複黎家利用他?整件事裏,他是無辜的……」
「我的車也是無辜的。」駕駛座上的小黃司機轉頭看着兩個表情比苦瓜還苦的男人。「你們要忏悔要互罵要幹架都請便就是別拿我的車出氣。還有,你們到了,請下車。」
後座的乘客似乎沒有下車的意思。
「妳應該知道他在哪裏。」習近勳直視之前見過幾次面但不怎麽熟的女人問。
「誰?」
「……黎陽。」
「哦,你想找他啊?幹嘛?捅他一刀?」阿草很故意地問。
習近勳故作強硬,掩飾自己想見他的真正心思。「他還欠我一個解釋。」
「蛤!?」阿草怪叫了聲,不可思議地瞪着習近勳。「我有沒有聽錯?真不敢相信,你的臉皮未免太厚了吧,我剛在旁邊從頭聽到尾,怎麽不覺得他還欠你東西,奇怪了你們兩個,冤有頭債有主,他老爸跟老哥欠你們的為什麽要他還?你們偉大的王子複仇記感覺好像很精采可是為什麽倒黴的都是他?又不是他殺你老爸害死你大哥,找他幹嘛?都為了你們搞到自殺毀容又倒貼最後還被趕出來,你們還要他怎樣?」
一連串的疑問令兩個大男人難堪到極點,無言相觑,沒有人出聲反駁。
「哎呀!」阿草又叫了一聲,終于知道好友為什麽沒退租。「原來是這樣啊!喂,習近勳,你還不知道他搬進你家之後沒有把原來住的公寓退租的事吧?」
被說中了的男人臉色忽青忽白,難堪上頭又多了一層狼狽。
「我一直不明白,現在才知道,原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被你趕出來所以才沒退租,真是聰明。」
略過她明顯的嘲弄,習近勳只在意一件事。
「他搬回原來的公寓了?帶我去找……」
「沒有,他沒回去哦。」阿草立刻灌熄他的希望之火。「他把公寓讓給我住了,我也不曉得他被趕出來之後到哪去了……就算我曉得,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們好讓你們再去折磨他?夠了,傅老大沒把你們切八塊丢到海裏喂鯊魚已經很好了,做人不要太貪心,快點下車,我還要去跑車載客做生意哩,來回車資四百一十五,麻煩五百大鈔,剩下小費,謝謝惠顧。」
和我在一起,讓我保護你們!
他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紅得只差沒着火,但他以為他是年輕人熱血沖動,情緒激動下随口說說的話,并沒有認真看待,甚至順勢開始利用他。
沒理由連喜歡的人喜不喜歡自己都不知道……被利用或當替身這種事——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跟誰都沒有關系!本來嘛,我就一直在想幫你跟寧寧,再說你願意接受我對我來說就已經夠幸運的了——
為什麽那時候不去追問欲言又止的原因?為什麽沒有深究他妥協到委屈自己、貶低自己的理由?
——能為自己喜歡的人做點事是幸福……喜歡的人也喜歡你、響應你的感情,那是極上奢華的幸福……
……我很清楚這種事是不能勉強的,所以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跟以前一樣……
他還記得他當時聽見自己說會試着響應他的感情時呆愕的表情,如今仔仔細細想想,應該是不敢相信的驚訝和不抱期待的虛應,否則就不會那麽說。
——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被你趕出來所以才沒退租……
「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他低喃,覺得喉嚨有點幹澀,低頭看了下手表。
叩叩!書房門板被敲響兩聲。
「進來。」
佟至睿開門,拿着水杯走了進來,「你該喝水了。」
習近勳接過,節制地喝了幾口。「你怎麽知道?」
「廚房櫥櫃上的便利貼。」佟至睿輕揮手上大大小小二十幾張便利貼,「這幾天在你家看到很多這種紙條,冰箱門上貼得最多。這張寫的是你喝水和上廁所的時間,這張是你喜歡吃和不喜歡吃的東西,這張是紅蘿蔔的料理方法,為寧寧寫的,這張是寧寧的課表,這張寫着小麥、黑米……應該是什麽飲料的配方吧,這張是臨時保母和鐘點女傭的聯絡電話——全是他寫的。」說完,他将這疊便利貼放在習近勳面前的桌上。
習近勳凝視這疊有黃有藍有緑有粉紅的便利貼,上頭滿滿的,都是字。
「還有很多我沒撕下來,全都是你跟寧寧的事,沒有一個和他自己有關。」佟至睿拉來椅子坐下。「一開始我以為他是為提醒自己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但後來想起那個女司機的話我不這麽想了。」
「什麽意思?」
「你們一起生活了半年,記性再差也不可能記不得,特別是每天的生活作息,根本不需要便利貼提醒。這些是為接下來要照顧你們的人留的,他有随時會離開這裏的心理準備,但擔心接下來照顧你們的人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會留下這些便利貼。」
「……我不知道……從來沒注意過……」
「你不知道黎陽吧……」佟至睿扯了扯唇角,露出苦澀的笑容。「我認識的黎陽很黏人、很會撒嬌,有時候會鬧脾氣但也很好哄,只要對他好一點就能讓他開心一整天,我的黎陽很善良、很天真,也很愛笑,就算在黎家受了委屈,到我面前也不會說。」雙手環胸,頓了會,佟至睿又繼續道:「當年就是看準他這一點,才會利用他引薦我認識黎遠重,讓他一步步走進我們設下的圈套。後來東窗事發,他來找我,也沒有說過一句恨我的話,只是求我原諒黎遠重,求我讓他留在我身邊……是我毀了他……」
習近勳緊閉熱辣的黑眼,咬牙的力道重得齒龈發麻,額角青筋突起,死命捏在手裏的便利貼歪七扭八已不成形。
「……是我們毀了他。」再睜開眼,習近勳疲憊地說。「我和你,連手毀了他。」
「但你還有機會挽回,不像我,逼死過他的我已經不敢更沒有資格去愛他。」
「你愛他?」
「我愛,從那天——不,更早的時候就愛他。」佟至睿毫不遲疑地點頭。「但他現在愛的人是你,我已經是過去式,我的黎陽已經被我毀了。勳,我無意介入,我只希望他能得到幸福,那會讓我少愧疚一點。确保他能得到幸福——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愛我……」習近勳一臉空白地望着揉成紙團的便利貼,半晌,又一張張攤開,在桌上壓平,整齊排列。「或許也已經是過去式……」
「不會的。看這些就知道他有多用心在愛你。」佟至睿說了這句話後沒再開口。
靜谧沉重得幾乎壓垮兩人,直到習近勳自言自語似的呢喃打破這個窒悶的氣氛:
「我知道他有多用心,同樣的,我也知道他有多絕望,否則他不會寫這些東西,不會不退租——那晚整理他行李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只有他是黎陽、是黎家的人,他騙我,卻沒有想過他的行李為什麽那麽少……」習近勳盯着計算機屏幕,征信社「國際認證,誠實無欺」的廣告字樣更是諷刺。
佟至睿見到應邀而來的人,訝異瞠目。
「是你……」那天在大廈門廳撞見的人!?「你是黎陽?」
「宇恩,我是章宇恩。」章宇恩坐在對面,點了杯卡布奇諾。「黎陽已經——」
「是、是啊……」佟至睿慚然應和。「宇恩,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章宇恩點頭,回以客氣的笑,「朋友愈多愈好。」
真的不一樣了……佟至睿恍惚地發現,記憶中的黎陽與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章宇恩判若兩人。
「至睿?」章宇恩傾身。「你還好吧?」
「我、我沒事,我只是有點……你跟以前差很多……我以為傅成烨不會幫我傳話——呃、我不是怪他,是我——」天,他在說什麽!?在他面前竟然語無倫次到這地步!?
「都過去了。」他打斷,應他的約不是為了再談過去。「雖然二哥不希望我來,但我想還是跟你見一面比較好——如果你還在意我的事,就拜托你放下,那些都過去了,我現在過得很好。」
「很好?」佟至睿打量他,除了精神有點憔悴,的确不見任何頹色,比起失魂落魄的老友,真的過得很好。「你變了好多……」
「是啊,連臉都變了。」章宇恩打趣,見他沒笑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收斂。「抱歉,我只是想讓你覺得輕松。我已經不會像以前一樣,我已經知道要怎麽讓自己過得好一點,所以你也該放下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了。」
「你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才來見我?」為了安慰他?勸他釋懷?「當年是我害……」
「過去就是過去了,我很好,現在這樣真的很好。」章宇恩拍拍他平放在桌面的手。「至睿,比起以前的黎陽,我喜歡現在章宇恩的日子,真的。所以我也希望你放下對黎陽的內疚,那真的沒有必要。」
「你……打算舍棄黎陽的過去,還有——我嗎?」
「我剛不是說朋友是愈多愈好了嗎?但如果你不能放下,我想我們很難做朋友。」
放下黎陽的過去……佟至睿不是笨蛋,自然聽出他話中的深意,更明白自己和他真的是不可能了。
就算是彌補也不可能……眼前的章宇恩已經完全放下,過去的對錯,誰欠誰、誰又該還誰,對他來說已不重要,全數歸零。
他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