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素年錦時(4) 再次有勞陸兄了
“堂下所跪何人, 因何敲動這鳴冤鼓來?”
從江家回到泗水縣衙,柳晗與陸湛還未得歇息片刻,便聽見外頭鼓聲大噪。不多時, 升了堂,看見堂中跪着的人後, 柳晗先是一愣, 旋即便開口呵問了一句。
但見那堂中所跪之人, 發冠歪戴,月白色的衣擺上滿是泥濘, 十分的狼狽。柳晗對這人倒并不陌生,蓋因在江家大宅已經見過了好幾面。此人正是江家的大少爺——江楦。
江楦見問, 當即伏身撲跪在堂, 聲音悲戚又含哀憤的道:“懇求大人為草民亡妻做主!”
一言既出,在場的除了柳晗、陸湛等人和曹師爺外, 無不面露驚詫之色。
“不是說大少夫人身子不好, 常年獨處靜養麽?”
“是啊,也沒聽人說, 江家辦白事兒吶,這怎麽就……”念及豪門深宅是非多, 正在議論猜測的圍觀者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噤了聲。
柳晗早知周素娥亡故, 但江家既隐而不發, 她這會子也不直接揭穿,只順着江楦的話問出衆人心中的疑惑。
當江楦看到那被破壞怠盡的荒墓後,整個人幾近奔潰。
從前因他軟弱, 害得周素娥含冤自缢,如今就連她一方矮墳,他也沒能護得住!一念至此, 江楦心痛如絞,倒顧不得許多,當着衆人的面就把周素娥早于半年前便已亡故一事說了出來。只是對于周氏為何突然自缢的原因,卻閉口不肯多談。
江楦道:“素娥為人溫婉良善,從未與人結仇,可為什麽那起人就不能放過她呢。她已經丢了性命,如今死了卻都不能安寧。草民求大人,幫草民尋回亡妻遺體,好教她入土為安啊。”
“你的意思是有人動了周氏的墓?”柳晗不由蹙眉。
入土為安,死者為大,竟有人連這點忌諱也不放在心上?
與陸湛對視一眼,柳晗的腦海裏飛快的劃過一雙精明的狹目,再擡眸卻瞥見曹師爺在一旁似有不安,便開口喚了他一聲,說道:“本官記得前幾日周生也曾到衙求見?”
靜文師太之案雖懸而未決,但周安的嫌疑基本已經摘清。柳晗原命他留在家中養傷,一來的确是他在獄中被用刑過重,二來則是曹師爺等人仍是對周安心存懷疑,故而綠蕪前往周家便是為了堵住一些人的嘴巴。
周安起初倒也本本分分呆在家裏養傷,可随着傷勢漸好,眼見自家二老為了長姐憂心忡忡,他愣是拖着病體跑來衙門擊鼓。與前番幾次暗地裏擺脫柳晗尋人不同,這一回周安卻走了明路,寫了訴狀,言明周素娥失蹤半年有餘,而今生死不明,乞求縣衙能夠徹查,嚴令江家人交出長姐,甚至還在訴狀上添了一句“生死不論”。
盡管柳晗等人早已猜到,周素娥可能不在人世了,但真的聽到江楦的陳情後,還是忍不住膽寒。
瞧着柳晗神色不對,那曹師爺眼神飄忽了一瞬,才起身拱手道:“回大人的話,确有此事。”頓了頓,他又直接轉頭看向江楦,質問道:“江大少爺,素日裏可沒聽人提過江家大少夫人去了,您今兒既來了,可得把話說明白了。”
然而,不等江楦開口,公堂外便傳來一陣喧鬧之聲,轉眼間就看見烏泱泱一幫人從人群中開道而來。柳晗定睛一看,來的也是一群熟人,江老爺、王嬌忻、曹正寬,并那素日裏鮮少露面的江家二少爺江檸簇擁而來,走在他們前面的卻是一中年婦人。
柳晗仔細的回憶了下,知道這婦人便是江夫人了。
但見那江夫人面色蒼白,沖進公堂後,顧不上行禮,便一把彎腰拽住了江楦的衣裳,急切切地說道:“楦兒,你清醒些,娘知道你心心念念想着周氏,她既已不在了,你難道還要為了她,置江家名聲于不顧嗎!”
“娘!”江楦痛喊一聲,神色滿是絕望,“素娥她是被冤枉的。”
“當初我就說了,素娥根本不會做出那等醜事,是有人精心算計了,要毀了她,可是您不信。您哄兒子出門,暗地裏卻逼死了您的兒媳,您心裏就不會不安嗎?”
江楦的質問讓整個縣衙都安靜了下來。
江夫人的手僵在那兒,臉色一霎時變得更加不好看起來。
難以心安。
這是困擾了她半年的噩夢。
“楦兒,你真的是要全城的人都來看我們江家的笑話嗎?”江夫人無力地說,“你為這個周氏放了功名不要,和我母子離心,如今還要再毀了你弟弟的前程不是?”
一邊說着,又一邊激烈地咳了起來。
江老爺見發妻如此,神色糾結了會兒,終究也是開口勸說長子,道:“楦兒,人死不能複生,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王嬌忻見狀,也跟着搭腔說道:“就是,近來坊間多有傳聞,言說平倉山上尤其是小平山一帶多有流寇盜匪出現,許是他們撞見了姐姐的墓,起了惡意盜墓也不一定。”
“你住嘴!”江楦兩眼通紅,神色幾近崩潰與癡癫。
他看着身邊親近的親人,從來沒有一時覺得他們如此陌生過。
“一切都是我的罪過。”他的手不住地顫抖着,慢慢地指向王嬌忻,恨聲道,“當初是我糊塗,以為松口叫你進了門,便能為素娥換來平靜安寧的日子,卻不想你才是禍家的根源。”
“相公,你在胡說些什麽呢?”
江楦慘然一笑,道:“若不是你一直在我娘耳邊挑唆,她如何會突然刁難素娥,若不是你步步緊逼,暗中用計,素娥她怎麽會不等我回來就一人去了,甚至如今連具屍體也遭人惦記毀壞?”
眼見王嬌忻氣得瞪圓了眼睛,意欲張口再說些什麽,柳晗适時地拍了一下驚堂木。
驚堂木一響,滿堂皆靜。
柳晗神色凜凜,淡淡地掃了江家衆人一眼,靜默良久,才徐徐開口問道:“那周氏既于半年前亡故,你等為何不與周家傳信,倒教周家人日日惦念,四處奔波打聽?你等是別有謀算,還是心中有愧?”
一語既出,堂中更是靜可聞針落。柳晗不由得繃緊了臉,聲音也跟着冷了起來,“今日縱使你等不鬧上堂來,本官也有些官司要與你等清算一二。”頓了頓,扭頭看向長身玉立于側的陸湛,“有勞陸兄領人到周家一趟,帶周安到堂回話。”
陸湛聞言,知她有意正式将周氏一案公開過審,當即抱拳而去,不多時就将周安帶到了縣衙公堂。
早前一些日子裏,柳晗在陸湛的提醒下,安排綠蕪在周家照顧周安期間,慢慢地将周素娥的情況交待了。
周安初時聽說消息,大恸之餘,竟也有些果真如此的憤然。他本欲立時就往江家索命報仇,但到底被綠蕪攔下,耐心等着如今日這般的機會。故而這會兒他闊步上堂,見着烏泱泱一衆江家人,雖是面色冷凝,但終歸沒有過激的行為。
他挺直着腰杆,大步走到江家人的旁側,長袍衣擺一甩跪地,雙手交疊身前,伏地便是一大禮行畢。
周安冷冷靜靜的說道:“學生周安參見大人。”
柳晗擡手示意其起身,“且将你日前所訴當堂禀來。”
周安颔首一禮,自袖中掏出折得整整齊齊的一張新訴狀呈上,之後才緩緩開口,“學生告江家一幹人戕害長姐周素娥,毀屍滅跡。”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呢你!”
啪!
柳晗手拍驚堂木,瞪了王嬌忻一眼,“未得許可,再敢擅自打斷原告陳情,仔細本官治你個擾亂公堂之罪。”說着,看向周安,點頭示意其說下去去。
周安這才在堂下衆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繼續言道:“學生長姐,閨名素娥,嫁與江家大少爺江楦已有兩年餘。長姐雖已出嫁,但仍時時記挂家中老幼,即便抽不開身,仍會打發府中婢仆回娘家問安,可自打半年前開始,長姐卻一直杳無音訊。學生曾多番前往江家,想要探視長姐,可江家人屢屢言辭阻攔,總不得見。日前,學生再到江家時,其門上小厮指引我往小平山倚雲庵尋親,可……”說至此處,周安倏而頓住,他蒙冤被抓一事在泗水縣中早已不是新鮮事了。“學生後來也曾再上倚雲庵,從靜意師太口中得知,長姐從未在庵中休養過半日,而從另一位不久前才從江家贖身的丫鬟巧心口中,學生方才知曉長姐早已被江家人逼死。”
柳晗問道:“你可知那巧心如今人在何處。”
周安随即報了一個地址,柳晗便派了衙役前去傳訊,同時也派了另外兩個衙役上山查看周素娥墓的情況。
這時候,身在堂中的江家衆人除了江楦以外,面色都不大好看。柳晗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卻也不急着開口。
周素娥枉死多時,時至今日,也該是得個公道的時候了。只是當初刻意将周安引到倚雲庵之人會跟周素娥之死有關嗎?那人在靜文師太一案中又是什麽角色呢?柳晗直覺這兩個案子之間該是有聯系的,可惜目前所有的一切還都籠罩在密雲濃霧之中。
上山查探的衙役要比派去尋巧心的衙役回來的更早一些。
據上山的兩個衙役回禀,因着深秋的冷雨,周素娥墳地周圍淩亂的腳印和車轍痕跡都很明顯,經過仔細核檢,除了江楦主仆留下的印記外,今天應當還有另外兩人到過墓地,且墳茔上的泥土都為新翻出來的,料想掘墳的時辰也是在今日。“大人,卑職二人還發現,另外的兩對腳印一大一小,小的那一對三寸三,當時女子留下來的。”
“哦?”柳晗聞言挑了挑眉,面上驀地多了一絲了然的笑意。“呈上來吧。”
她話音剛落,衙役就上前幾步,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小的白布包,放在了柳晗面前的桌案上。
衆人先前并未聽見柳晗命人取證,這會兒不由都好奇地盯着那個布包瞧。而柳晗也并未讓衆人疑惑太久。
布包打開,裏頭并無他物,只有零星的幾塊泥土,瞧着還是濕的,當是才從外面取回來的。
柳晗細細地看了,拈了些許在指尖碾開,勾了勾唇角。
“偷掘周氏墳茔之人,本官已經找到了。”
一言既出,滿堂皆驚。
自江大少鳴鼓登堂不過半炷香,只打發兩個衙役去山上瞧一眼就逮着了人?衆人心裏直犯嘀咕。
只有江楦心急地問了口。
柳晗也沒打算故弄玄虛,只是轉頭看向早已回到身側的陸湛,輕聲道:“再次有勞陸兄了。”
長青被她派上倚雲庵查探消息,綠蕪又身在周家未歸,這會兒在跟前的,能教柳晗信任也就這麽一個人了。
哪怕三番兩次支使穆王世子爺有些以下犯上,但今兒也的确不是第一遭了不是?
陸湛倒是一派任君差遣的模樣,舒袖負手,施施然就邁步走下,緩緩朝着江家一幹人等走去。
“怎麽瞧着……難道又是江家人幹的?”
“掘人墳墓,這是多大仇多大恨啊。”
“看來那周素娥的死,江家人真的脫不了幹系。真是想不到,江家向來以積德行善之家自诩,背地裏竟然幹出這樣喪盡天良的勾當,還真是……”
“佛口蛇心!”
“對對對!”
一片議論紛紛聲中,陸湛越過江楦,越過江家二老和江檸,停在了王嬌忻的面前。
“有勞擡起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