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遇雨
趙聞筝麻利地生了火,又去幫巧巧洗菜,回頭看到巧巧踩着凳子搖來晃去,實在擔心,便又好說歹說,把人叫了下來給他打下手,他則掌勺——多虧他上輩子工作後把廚藝練出來了。
兩人配合默契,沒多久就做好了一頓熱騰騰的飯菜。
游家平時是舍不得吃肉的,因為他來,游母讓巧巧翻出了家裏剩餘不多的臘肉,切成薄片和蒜苗炒了一小盤,再加上幾個雞蛋,就算是兩個葷菜了;另有一道清炒白菜,趙聞筝又用絲瓜打了個湯,午飯就齊活了。
這時,游父也回來了。
六個人,三菜一湯,想也知道是不夠的。
趙聞筝已和這一家子打成了一片。吃飯時他和游昭坐在一邊,有意把肉和蛋都留給那一家四口吃,給游昭和自己夾菜時,就只挑着素菜夾。
游昭并無異議,安安靜靜地吃了。如此過了一會兒,趙聞筝看到對面那夫婦倆的目光有點不對,才反應過來,自己這行為似乎有薄待人家兒子的嫌疑。
他忙三言兩語解釋了一番,又偏過頭對游昭耳語道:“菜有點少,你要是喜歡,回去我做給你吃,成嗎?”
游昭微怔,淺笑道:“你決定就好。”
趙聞筝察覺他神情有異,頓覺失言,打補丁道:“我的意思是,咱們也不差這一頓。”
都怪他,剛才聊着聊着,被這一家子其樂融融的氣氛迷惑了。
還真以為自己和人家是一家人呢。
按照趙聞筝的計劃,吃個午飯,他們差不多就該走了。
但游父他們吃飯快,途中巧巧說,廚房沒柴禾了。于是等趙聞筝放下碗筷,這父女倆已在院子裏劈起柴來。
游父其實年紀不算大,但長年操勞,身體也不算好,看着比同齡人顯老。
趙聞筝想到對方忙了一上午,回來吃了個飯又要繼續忙,待會兒還要出門,這一天怕是連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就沒法視而不見地走人,脫了外袍,自告奮勇地走過去,讓巧巧去洗碗,游父去休息,至于劈柴,讓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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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父驚住,婉拒道:“趙公子,您這樣的人,不适合幹這種粗活。”
趙聞筝道:“沒事兒,我這不是沒做過這事兒,想試試嗎?”
他琢磨了一下原主的人設,裝模作樣地說:“看起來還挺好玩的。”
正兒八經的活兒,到了他嘴裏成了“好玩”。
游父無言以對,皺着眉,到底是不願惹怒這公子哥,嘆着氣讓開了。
左右這細皮嫩肉的大少爺也堅持不了多久。他想。
然後趙聞筝把全部的柴都給劈了。
他沒幹過這種活,但原主大小是個修士,歸一宗這種門派,就算是外門弟子也不是什麽廢物都能做的。別的不說,劈柴的力氣是有的。
這一忙,又是一個多時辰,游父上工去了。趙聞筝幫着巧巧把劈好的柴禾堆起來,擡頭一看,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陰了下來。
不會要下雨吧。
他心裏有點犯嘀咕,把自己捯饬好,走到跟游母細細說着話的游昭身邊去,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游昭沒說話,游母先道:“小趙,這就要走了嗎?”
“哎。”趙聞筝應了一聲,本能地換上乖巧的笑容,“伯母您好生歇息。”
游母猶豫着說:“你看這天,像是要下雨,你們要回宣州,現在出發也走不了多遠,要不,你要是不介意,就在家裏歇一晚,明早再走吧?”
她又補充道:“當然了,我這兒的條件,肯定是比不上你那裏的,你待不慣,回去也成。”
趙聞筝本能地看向游昭。
游昭不負他望,立刻溫聲說:“娘,我們兩個人,哪裏住得下。”
“住得下的。”游母拉着他的手,“你那房間,我們一直給你留着,雖然小了點,擠一晚上總是可以的。”
她說着嘆了口氣:“倒不是娘一定要留你,可你這身子,萬一走路上淋了雨着涼了,要怎麽辦?小趙,你說是不是?”
“小趙”冷不丁被點名,習慣性地附和:“哎,您說得是。”
游昭現在的身子骨,确實禁不起更多折騰了。
不過……
趙聞筝道:“但是這天只是陰了點,也不一定會下雨。”
都沒聽見打雷聲呢。
話音方落,天際猛地一聲炸雷響起。
趙聞筝:“……”
我這是什麽毒奶。
趙聞筝郁悶地閉嘴了。
游母憂心忡忡:“你聽見沒,打雷了。”
趙聞筝:“……”我聽見了。
雨說下就下,最後兩人還是沒走成。
堂屋裏,趙聞筝和游昭一坐一站,聽着嘩嘩雨聲,沉默不語。
氣氛有些凝滞。
好半晌,趙聞筝先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幹笑一聲,說:“這雨下挺大的啊。”
是挺大的,雨幕封住了天地,水霧蒸騰,不遠處的群山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這樣的天氣,要是真趕路,他們毫無疑問會被困在半路。
還好他在剛才雨勢不大的時候就讓馬夫找地方投宿去了。
游昭沒接他的話茬,臉對着門外,聲音在雨聲裏顯得有些模糊。
他說:“你方才,為什麽要做這些?”
“哪些?”趙聞筝反應了一下,“你是說劈柴做飯嗎?”
游昭靜靜地“看”着遠處的群山,默認了。
“那就是順手的事嘛。”趙聞筝想了想,“你不喜歡我這麽做嗎?別擔心,我沒有幫倒忙。”
“不是幫不幫倒忙的問題。”游昭依然斯斯文文地,“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就,順手啊。”趙聞筝一頭霧水,“又不是什麽大事。”
怎麽游昭的表現這麽奇怪。
還是說,他不希望自己接觸他的家人嗎?
游昭靜默片刻,放棄了:“算了。”
“算了?”趙聞筝愈發不明白。
游昭仰臉對他微笑了一下:“無論如何,方才的事,謝謝你。”
趙聞筝有點不好意思:“謝什麽啊,太客氣了。”
說完,他又轉念一想,似乎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一直過得苦,因此得到來自別人的哪怕一點微小的幫助,都會銘記于心。
而游昭……
趙聞筝想通了,又不是滋味了起來。
這一家子人,都讓他覺得心疼。
他扭過頭,看到巧巧在用晴天時收的蘆葦編掃帚,這些掃帚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雖然沒幾個錢,多少也是一筆收入。
他想,她還那麽小,不應該挑這麽重的擔子。
原主不該這麽騙他們。
這場雨停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他們今天是決計走不了了。
這時節沒什麽娛樂方式,對于貧苦人家而言,燈油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到了約莫□□點的時候,游家人都洗洗睡了,趙聞筝也只得把游昭抱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倒是很幹淨,只是狹小了些,靠牆擺着一張木床,那床看起來就是一張單人床。趙聞筝想到自己待會兒要和他躺在這麽一張床上睡覺,就莫名覺得不自在。
房間裏沒有椅子,他把游昭放在床上,躊躇了一下,也只好在邊上坐下了。
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尴尬。
游昭輕聲道:“你……”
趙聞筝一激靈:“我什麽?”
游昭偏了偏頭,頓住。
趙聞筝暗自懊惱自己反應過度,擡手揉了揉眉心,放緩了語氣:“你想說什麽?”
“沒事。”游昭微笑着,“我只是想說,時間不早了,歇息吧。”
趙聞筝“啊”了一聲,差點想問“在這兒睡嗎”。
還好沒問出口,太傻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上輩子也不是沒跟別人同宿過,這時卻跟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似的,有種說不出的局促。
可能……
他看看木床,可能是床太小了。
一個人睡還湊合,兩個人,還是倆男人,這一躺下去,非得挨着胳膊腿不可。
想到那樣的情景,他心裏就有點打退堂鼓,本能地想拖延時間。
他目光一滑,落在游昭的雙腿上,忽然想到了什麽,脫口道:“我幫你按摩一下腿吧!”
游昭的臉色有些奇異:“你幫我?”
“對啊。”趙聞筝既慶幸自己找到了拖延時間的方法,又愧疚自己竟然一時疏忽忘了游昭,聲調不由得放柔了,“在別院時,不是有下人給你按腿嗎。但今天來這邊沒帶別人,總不能一直不管。”
“不管也沒關系的。”游昭不經意道,“之前,也沒人管。”
他說者無心,趙聞筝卻是聽者有意,霎時間心弦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按了一下,低聲反駁道:“從前是無可奈何,可現在我有手有腳的,怎麽能讓你像從前那樣?”
他說罷,便一撩衣袍下擺,蹲下身,仰起頭征求游昭的意見:“可以嗎?”
又笑了笑,補充說:“我其實以前也學過一兩手,別的不敢說,至少不會出差錯。”
游昭垂下頭,眼簾低着。從趙聞筝的角度,能看到他嘴角柔和的弧度,旁邊桌上的煤油燈的火焰投射在了他的眼中,讓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睛裏有了小小的光。
這一刻,明知道游昭看不見,趙聞筝卻還是有種正被他溫柔凝視着的錯覺。
這種錯覺讓他莫名心頭顫栗,喉結微微滑動,聲音又低了些許:“游昭?”
“嗯。”游昭輕輕嘆息,“那就麻煩你啦。”
那一聲輕嘆時的氣息仿佛都拂到了他的臉上,趙聞筝倏爾有些窘迫,忙說:“沒事。”
而後便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将游昭的一條腿捧起來,褪去鞋襪,讓對方的腳踩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輕輕将游昭的褲腳挽到膝蓋處,然後便沉默了。
前兩天,他只是透過布料看過游昭的腿,知道游昭的情況必然不樂觀,但知道是一回事,直接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平心而論,游昭的腿并不難看,腿型筆直,肌膚雪白,也不像許多男性那樣長有茂盛的汗毛,小腿肚的弧度柔緩而優美,假如拍張照放出去,甚至會讓不少姑娘都羨慕。
可是,太細了,細得他幾乎一只手就能握攏。
一個成年男性的小腿,不該是這樣。
那麽的孱弱,那麽的消瘦。
趙聞筝怔怔地看着,好一會兒,才敢伸手在那蒼白的肌膚上輕輕碰了碰。
……還那麽冰涼。
大約是他沉默得太久了,游昭彎起嘴角笑了笑,問:“怎麽了?我的腳太臭了,熏到你了麽?”
居然是帶着點玩笑的語氣。
趙聞筝心裏百感交集,吸了一口氣,說:“哪有,我只是在考慮,從哪裏按起會比較好。”
“那你考慮好了麽?”
“好了。”趙聞筝說着,捧着對方的腳掌,略微用了點力氣,揉按了幾下湧泉穴,問,“這個力度可以麽?”
“可以的。”
趙聞筝便認真地給他按摩了起來。
他說自己以前學過一兩手,倒也不是瞎說。上輩子,他爸突發腦溢血,最後幾年就是在輪椅上過的。他就是那時候跟人學的按摩。
屋裏安靜了下來。
直到一條腿按摩完畢,趙聞筝把褲腳捋下來的時候,才又悶聲道:“對不起啊,游昭。”
“嗯?”游昭似是有些疑惑,“你為什麽總是跟我說對不起呢?”
趙聞筝搖搖頭,轉移話題:“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有的,好多了。”游昭對他微笑,“多虧有你。”
趙聞筝輕舒一口氣:“那就好。來,另一條腿。”
……
屋外夜寒雨驟,冷意襲人;屋內卻燈火如豆,照出一雙剪影,親密地靠在一起,喁喁細語與沙沙雨聲交織,竟讓這個秋夜變得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