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魔王
意識海中, 兩道身影正在交戰, 樣貌、身法、招式俱是一模一樣, 幾乎沒有差別。
唯有血眸與金色鎖鏈能夠區分一二。
“封印已破,你的記憶差不多也該融合完整,那你便該知曉, 我就是你, 這樣打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滾!”
姜桓現在什麽都聽不進去, 他眼前所見全是風越辭的血。
他曾說過無數次,要保護他的阿越, 而今卻是他親手捅下了那一刀。
這個事實令他發狂發瘋。
他無法原諒任何人,更無法原諒自己。
血眸姜桓:“殺了我,就是殺了你自己。我知道你不怕死, 但你不想再見到你的阿越了麽?”
姜桓:“就算再也見不到他, 我也不會再給你傷他的機會!”
他知曉血眸姜桓在打什麽主意。
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們的确是一個人, 因為他們是同一個神魂。
但他們又不是一個人,因為他們的意識人格截然不同。
天魔有句話講得不錯,姜帝一生自以為無所不能, 所以肆意妄為, 打破了無數規則, 而他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融合天道。
天上碧空境,天階引百城。
當年魔王消失,登上碧空境的天階也跟着消失不見, 世人皆以為,是魔王毀去了天階。
實則不是,真正隐去天階的是碧空境下第一城中的魔王後裔,重陵城主。
重陵城主身有魔王血脈,最早察覺了碧空境中的變化,為了穩固魔王的地位,為了保護魔王的存在,便擅自隐去了天階,不讓任何人再前往碧空境。
但重陵城一戰,姜帝贏了,天階顯現,他由此登上了碧空境。
姜帝修為本已至巅峰,而登上碧空境的那一刻,水到渠成進入了“帝王境”,也是在那時,他察覺到天道的存在,也知曉了葉無越真正的身份,是魔王。
魔王是魔王之境的創造者,而天道是魔王之境運轉的核心。
倘若用地球上的通俗語來解釋各方關系——魔王之境是大型游戲世界,魔王是策劃加程序員,天道是游戲運轉的智腦,本土人是NPC,穿越者無疑便是玩家。
智腦運轉成熟,程序員撒手不管,于是玩家打敗NPC,通關了——可事實上,遠沒有如此簡單。
天道是代碼,是規則,是數據,是虛無缥缈的存在。
它本身沒有生命,沒有意識。
但它可以被融合。
融合天道者,便能成為活着的,有意識的新天道,成為魔王之境真正的主宰,可以做到任何想做之事。
姜帝對成為主宰不感興趣,但他從始至終都有一個執念——他要找到葉無越。
那時他已用盡所有辦法,都找不到無越的蹤跡。
而碧空境中,可以感悟融合天道。
擺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條路。
他知曉,這世上沒有那麽好的事情,天道中肯定還藏着不為人知的秘密,不能輕易融合。
否則葉無越不會讓他毀去碧空境。
可姜帝又怕過什麽?
正如天魔所言,這世上就沒有他不敢的事情。
他在碧空境中與天道建起聯系後,才毀了碧空境,又在原處重建了九重天闕。
九重天闕是為了葉無越而建,選在同一個地方,是因他固執地想保留一點無越的影子,同時也是為了繼續融合天道,尋找無越的下落。
姜帝成功了,也失敗了。
天道運行,試圖抹去他過往的一切,他與其争鬥,活生生地分裂了神魂。
于是造就了兩個自己。
一個是本我,一個則是本我的反面——天道化身,血眸姜帝。
姜帝有多愛葉無越,血眸姜帝就有多恨葉無越——因為這個世界根本不是魔王之境,而是魔王之“鏡”。
世人都理解錯了。
非“境”為“鏡”,鏡子的鏡。
鏡有裏外,鏡生兩面。
他們所在之地是世界正面,而天道既是規則,同時也是鎖,它鎖住了世界反面。
這把鎖被世界反面的力量侵蝕,已出現裂痕,搖搖欲墜,而姜帝的融合,令那把鎖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所以,鎖變成了血眸姜帝。
血眸姜帝身上留存着金色鎖鏈,那是魔王之力,魔王費盡心血,耗盡修為鎮壓着世界反面,以至于令自己油盡燈枯。
倘若鎖是死的,沒有自己的意識,便不會掙紮。
但如今的鎖,是血眸姜帝,他想要得到自由,想要釋放世界反面,只有一個辦法——徹底殺了魔王。
姜帝終于知曉了一切,知曉了他的任意妄為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但他并不後悔,因為他終于尋到了他心心念念之人的下落。
葉無越還活着,在無盡的輪回裏等着他。
多少年了,沉暗無光的的世界裏顫巍巍地開出了一朵花。
姜帝封印了血眸姜帝。
他手捧着那點微弱的星火,想盡辦法打開了輪回世界的大門,毫不猶豫地追随而去。
對他來講,世間一切都比不上葉無越重要。
——哪怕世界毀滅,他也只想再見他一面。
記憶融合,姜桓閉了閉眼睛。
血眸姜桓勾唇笑道:“其實我們想法是一樣的,我也想再見他一面。”
姜桓冷着臉,一掌扇了過去。
這一掌含怒而出,血眸姜桓的身影都似被打散,同時,姜桓自己的身影,也黯淡了幾分。
姜桓一拳又揍了過去,冷冷道:“你不是我,你只是個沒被回收完的垃圾。我永遠不會傷害他一分一毫!”
“你是因為愛他,可我是你的反面啊,我自然是為了殺他!”血眸姜桓神色有一種近乎狂熱的癡迷,喃喃道:“他可真美啊,你不覺得他死去的模樣比活着的時候更美麽?”
姜桓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将之劈散。
血眸姜桓身影重聚,無所謂地笑了笑,道:“你是個瘋子,我是你,所以我也是個瘋子。姜帝啊姜帝,你如此強大,殺得了天底下任何一個人,唯獨——殺不了自己!”
若能将自己的反面除去,姜帝早就動手了,何必選擇封印呢。
“四時花都和晉陽城,當年那些城池是如何覆滅的?想必你也記起來了。”血眸姜桓搖頭大笑,漠然道:“人總是這樣,喜歡将責任推得一幹二淨。所謂的山鬼,根本就是他們的反面,真正覆滅城池的,其實是他們自己!”
“他們無法戰勝自己,而你,也做不到!”
山鬼的出現,是因姜帝登臨碧空境前,鎖上便已出現了裂痕。
四魔将的幻境中,四時花都與晉陽城皆毀于山鬼之手,當日風越辭猜測,山鬼能夠附于人影中,是以從未被發現。
實則,附身花都都主與吳千桐的山鬼,根本就是他們自己的反面,又怎會被旁人發現異常?
史書記載:牢山八十一山鬼覆滅數百座城池,最終被姜帝一一斬殺。
姜帝自然能殺了他們,因為那時,他已融合了天道。
姜桓揚刀斬落,不顧被殃及的自己,一心要殺了天道化身。
血眸姜桓被他打得神魂飄散,但始終不曾泯滅。
這時,金色鎖鏈忽然發出耀眼的光芒,飛揚纏繞,而原本出現的裂痕被一一撫去,緊緊禁锢了血眸姜桓。
“回來了,我的魔王陛下啊,你終于還是回來了。”
血眸姜桓被鎖鏈灼傷,低笑着阖上了眼睛,往意識海中墜落。
姜桓意識瞬間歸位,方才打得毫不留情,這會神魂顫動,忍不住嘔出幾口血來。
他顧不得傷勢,抹去血,立即擡頭看去。
夜幕籠罩,群星盡出,一輪彎月懸于中天,流瀉如水的月華,靜谧而皎潔,孤高而冷清。
彎月旁,圓鏡照,映出四無奇境的門,說是大門,卻只能瞧見瑩白的門框。
圓鏡晃動,轉瞬落地,四道光點從中浮現,化作四道人影,跌倒在地,卻齊齊盯着空中。
門翻轉側旋,蓋在彎月之上,于夜空中隐去。
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驚叫,随即便是針落可聞的寂靜,只見彎月之上躺着一道沉睡的身影,美得不似人間生靈。
雪衣無塵,廣袖長袍,遙遙可見其上古老而華美的紋路,銀華流轉。
他躺在彎月之上,比月色無暇。
姜桓喃喃道:“阿越……”
低低的呼喚中,魔王終于睜開了雙眼。
他從彎月中起身,銀白衣揚,烏發垂膝,腳踏虛空而下,一步一天階。
秋去冬至,空中不知何時落下紛紛揚揚的大雪,空靈純粹,潔白無垢,像是要為他洗淨塵世的污濁,還他一方淨土。
山川,樹木,宮殿,一切都被雪色與月華掩蓋。
這天地從未如此幹淨過。
季時妍喜極而泣,林煙岚溫柔含笑,李眠溪眼眶發紅,吳一岸松了口氣。
四魔将站在一處,恭恭敬敬拜倒,齊聲道:“恭迎陛下歸來——”
百家諸人愣愣的,下意識跟着他們,瞬間拜倒了一地,心悅誠服道:“恭迎魔王陛下歸來——”
唯獨姜桓站着,定定地望着天階走下的人影。
眉目靜遠高徹,面容無悲無喜,風越辭原本的容色已是極致的美,而今更是超脫了人間生靈的界限,更像是一尊供人叩拜的神靈。
他瞳孔染上霜雪之色,淺淺淡淡,而眉心之上的玄妙印記,叫人神魂皆顫。
從他身上,好似再也尋不到清徽道君的溫柔,只餘七情寂滅的冰冷。
衆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從仰慕變得恭敬,升不起半分亵渎念頭。
唯獨姜桓看他,仍如從前。
姜桓左右看了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青傘,走了過去。
當風越辭邁下最後一道天階時,青傘恰好遮在了他上方,擋去了風雪。
姜桓撐着傘看他,眼神專注,一眨不眨。
風越辭擡手,一點點拂去了他眉梢上的雪花。
姜桓揚起笑容,眼中卻泛起濕意,低聲道:“阿越,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