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幻魔
翌日,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不見晨光, 烏雲堆積在一處,像是大雨将至。
李宿溪坐在鐵牢外,被嘈雜聲驚醒, 一看, 手還被李宿涯拉着不放。
李宿涯蹲在鐵牢內, 揉了揉哭得紅腫的雙眼,說話時還帶着鼻音, 道:“吵什麽呢?”
李宿溪起身看了看,神情微變道:“是阿姐跟姐夫回來了。”
“那千桐呢?”
“你別急,我先去看看。”
鐵牢周圍空無人影, 李宿涯有些不想讓他走, 卻還是佯裝無事道:“那,那你要快點回來。”
李宿溪保證道:“很快的。”
為了保護李宿涯, 城主早已下令封鎖了他盜取信物的消息,按道理來講,李宿雲與吳千嶺應該不是為了此事而回來。
李宿溪走到門口, 遠遠見了人影, 整理好衣衫發冠, 上前見禮道:“阿姐,姐夫。回來怎不傳信說一聲,我好提前去接你們。”
李宿雲看了看,擰着眉頭道:“宿涯小混蛋又跑出去玩了?算了, 你在就行,宿溪,這回是千桐……千桐她想要見你。”
李宿溪怔了怔,看向他們身後的馬車。
車簾撩起,露出吳千桐蒼白瘦弱的面容,她沖他輕聲笑道:“宿溪哥哥,我……”
她倒在車中劇烈咳嗽起來,掌心很快見了血。
吳千嶺慌忙抱住她,眼角眉梢滿是深深的倦意與悲意,勉強沖李宿溪笑了笑。
李宿雲側身抹了把淚,低聲道:“宿溪,千桐已時日無多,她希望最後陪着她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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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不該是宿涯嗎?
難道這麽多年,宿涯竟還沒有解釋清楚身份嗎?
李宿溪聞言懵了,只好先叫他們進屋休息。
他立刻去尋城主,想向父親求情,先将宿涯放出來,以免宿涯與千桐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吳千桐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道影子無聲無息地從她體內飄了出來。
李宿涯在鐵牢內來回亂轉,忽然目光一瞥,看到鐵欄外站了個身影,吓了一跳,睜大眼睛道:“千,千桐?”
千桐望着他,伸手穿過鐵欄,幽幽道:“宿溪哥哥,你不是叫我等你麽?那你可有為我尋到鳳凰晶珀?”
李宿涯握住她的手,喃喃道:“對不起,千桐,我會想其他辦法,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千桐聲音輕柔道:“我不要你的道歉。”
李宿涯哽咽道:“我……”
千桐唇角微揚,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來,聲音更加輕柔道:“我要你的命!”
不等李宿涯反應過來,她手掌翻轉便拍在了他心口,霎時擊碎了他靈竅與心脈。
“住手!”季時妍飛快地往前跑,卻只能穿透幻境,擋不住山鬼伺機而出的一掌。
李宿涯頃刻間灰白了面色,眉心有一縷火光湮滅無痕,他難以置信地倒了下去,眼角溢出淚水,連一句話都沒能講出來。
他至死也未能明白,為何他陪着護着愛着的姑娘,竟要如此對他。
季時妍一拳砸在地上:“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姜桓道:“意料之中。”
吳千桐早已被山鬼附體,原本想利用李宿涯盜取鳳凰晶珀,可惜沒成功,便又生毒計,直接殺了李宿涯。
試想李家不願用鳳凰晶珀救吳千桐,難道還不會救李宿涯嗎?
姜桓道:“別看李宿溪講得那麽好聽,輪到他弟弟,你看他瘋不瘋。”
風越辭卻盯着山鬼,似在沉思。
姜桓道:“阿越在看什麽?”
風越辭回道:“山鬼附身之法。”
“這麽一說,倒有些奇怪,”姜桓道:“花都都主病重,三年中很少見人,沒被發現還說得過去,但這吳千桐雖有生病的借口,可來來回回也見了不少人,居然沒有一個發現她被山鬼附身了。”
倘若能提前發現,何至于此。
季時妍聞言,回憶着往事,道:“牢山山鬼的詭異之處便在于此,非人非妖,形如鬼魅,也不知姜帝是如何将他們一一斬殺。”
姜桓想了想,順手宰的,還真不太記得了。
風越辭跟着“千桐”,轉向了屋中,看着山鬼重新飄入吳千桐的體內,忽然道:“影子。”
姜桓道:“影子?”
風越辭道:“并非附于人身,而是附于人影。其身為本人,影為山鬼。”
季時妍脫口道:“難怪!”
所以就算有人發現不對,也被本體瞞過去了,有誰會注意到影子?又有誰想得到山鬼竟能藏在人影中?
幻境中傳來驚惶的哭聲。
吳千桐睡得極不安寧,她仿佛有所感應,在床上來回翻滾,驀地驚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
“我好難受,宿溪哥哥……”她捂着心口,哭着喊道:“宿溪哥哥!”
吳千嶺與李宿雲跑進來,急聲道:“千桐?你怎麽了?”
“我要見宿溪哥哥!我要見宿溪哥哥!”
“千桐你別急,別激動!我這就去叫他!”
李宿溪剛見完父親,得了準許,正開心地想趕過去将宿涯放出來,便被拉着去見吳千桐了。
吳千桐看見李宿溪時,哭聲才漸漸停止,她松了口氣,但心髒處仍疼得厲害,好像失去了極為重要的東西,空落落的,難受得厲害。
李宿溪道:“千桐,我還有事要……”
話音被外面的哭叫聲打斷:“啊——”
李宿溪心中一跳,頭也不回地就往鐵牢跑,越是走近,他越是恐懼。
“你們為什麽圍在這裏?為什麽都在哭?宿涯呢?宿涯呢!讓開!”
“少城主……節哀。”
哭聲響徹了整個晉陽城。
李宿溪推開人,擡頭看到了爹娘懷中安靜躺着的李宿涯,雙膝驟然一軟,跪倒在地。
——那,那你要快點回來。
——很快的。
他眼前模糊一片,漸漸染上了血色:“是誰?是誰!”
有人哭着回道:“不知!發現時,宿涯小公子已經沒有氣息了!”
李宿溪像幼時一樣,想要喚醒裝睡的弟弟,握着他冰冷的手放在臉頰邊,輕輕喚道:“宿涯我認輸了,你醒醒,求你了,醒來啊!”
無人應答。
他死了。
李宿溪眼中蓄滿淚水,他死死捂着嘴唇,發出痛到極致的嗚咽,淚水打濕了臉龐冰冷的手掌。
“宿溪哥哥!宿溪哥哥!”
吳千桐赤腳跑過來,直到看見氣息全無的李宿涯,霎時僵在了原地。
李宿雲驀地沖過去,頭暈目眩地摔在地上,腹中一陣絞痛,她推開旁人,雙目通紅地道:“宿涯!小混蛋!你又在玩什麽?這不好玩,快點起來!阿姐這回被你吓到了,好不好?”
四周一片沉寂。
吳千桐茫然道:“宿溪哥哥……”
李宿溪嘶聲道:“我不是你的宿溪哥哥!從始至終,陪你護你愛你的都是宿涯!”
天邊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
吳千桐踉跄着跌坐在地,嘔出大口大口的血來。
吳千嶺焦急地去扶她,卻駭然僵住。
只見一道黑影似有若無地在吳千桐身體中浮現。
吳千桐趴在地上,痛哭失聲地拍打地面,血跡混合雨水,很快染紅地面,她嘶聲哭喊道:“是你殺了他!是你對不對?滾出來!從我身體裏滾出來啊——”
李宿溪驟然回身,死死盯着她。
“你不是想活下去麽?我一直在遵從你的意願啊!可你卻因為一個死人,令我們前功盡棄了!”
“是你殺了他!你殺了我的宿溪哥哥!”
“他是李宿涯!不是你的宿溪哥哥!”
“他是!他是!啊——”
吳千桐握着耳朵,發出刺耳的尖叫,忽而是詭異冷靜的話語,忽而又是哭喊,分明出一人之口,卻不像是自言自語,而像是在與誰争執。
李宿溪緩緩起身,雨勢中,表情模糊不清,“原來是你,原來你想殺的是我。我明白了,都是你設的局,你故意接近宿涯,從頭到尾都是為了鳳凰晶珀!”
吳千桐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吳千嶺:“千桐?你!”
李宿雲含怒一掌就要劈下,被吳千嶺攔住,她怒極回手,動蕩的靈力打在了吳千嶺身上,冷冷道:“你的好妹妹!”
吳千嶺被打得吐出血來,道:“宿雲!我……”
李宿雲掐住吳千桐的喉嚨,看着吳千嶺,一字一句道:“我真後悔!我真想從未見過你們!”
吳千嶺失魂落魄地閉上眼。
吳千桐道:“你殺了我吧。”
李宿雲道:“你體內是什麽東西!滾出來!”
她想要逼出山鬼,可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沒有用。
忽然有火光沖天而起,竟蓋過了雨勢,李宿溪在火中一步步走過來,什麽話都沒說。
朱明離焰瞬間将吳千桐整個人燃燒起來。
李宿雲怔怔地松了手。
李宿溪就站在那,冷冷地看着。
看着吳千桐與黑影一起被燒成飛灰。
吳千嶺伸出手,痛哭聲被雷鳴掩蓋:“千桐!”
一場大雨将所有痕跡洗淨。
李宿雲與吳千嶺夫妻一場,同樣的失去至親,同樣的痛徹心扉,兩人無需再有言語,沉默着背對離開,便已昭示着死生不複相見的未來。
所有人都已接受了李宿涯的死。
但在他下葬的前一天,他的屍體被人帶走了,同樣消失不見的還有李宿溪和晉陽城信物,鳳凰晶珀。
李宿雲重新接過晉陽城少城主的位置,擔起了責任,她從未放棄過尋找兩個弟弟的下落。
可就在那時,她發現自己已有了身孕,只能待在城中,日複一日地等待着。
火山中,李宿溪抱着李宿涯,看着眼前的鬼面人,道:“我已經如你所言,離開了晉陽城,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如何救宿涯了嗎?”
鬼面人道:“鳳凰的确有涅槃重生之力,但涅槃之期或許要幾百年,或許要幾千年,就算他能重生,也不會再是你的弟弟李宿涯了。如此,你還要救他嗎?”
李宿溪道:“救他。”
鬼面人道:“好。你必須先想辦法令他神魂有所寄托,不會消散。而後須得以自身為引,煉化朱明離焰,免其危害世間。在此期間,你會一直受烈焰焚燒之苦,直到煉化火焰,才能令其不傷李宿涯神魂,令他借助鳳凰之力,神魂涅槃。”
“好。”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避開姜帝,這一生一世,不得再回晉陽城。”
“我答應你。”
鬼面人離開,李宿溪引火入體,被火焰燒得面目全非,他并不理會自己的模樣,只日日雕刻着木偶,雕琢了許許多多,用作李宿涯神魂暫寄之物。
當他完全煉化火焰,數千個木偶都好似活了一般,在他周圍嬉戲玩鬧,盡是他與李宿涯最初的樣貌。
“死去的,本該是我。倘若你能涅槃重生,只願你我再不相像。”
光陰流轉,世事沉浮。
天境之戰中,商南城遭禍,李宿雲終于打破了沉默的誓言,率領百獸萬裏趕往商南城,救下了她從未忘記的夫君。
卻致使自己身死魂散。
史書記載:商南城少城主禦百獸而退萬敵,一夕之間名動天下。
卻無人知他痛失愛侶。多年不見,一面竟陰陽永隔,終究與其同葬商南之地。
更無人知曉,幻魔趕至商南,救下了兩個孩子,問過意願,将女孩留在商南城,重建道統,而将男孩送回了晉陽城。
但他未曾再踏入晉陽城一步。
男孩問:“你是誰?”
他回道:“幻魔千面,不見本相。我為……無相幻魔。”
幻境與火光一起煙消雲散。
李眠溪靜靜地躺在石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氣息越來越弱。
吳雙涯趴在他身前,發冠散亂,狼狽不堪,全身都在發抖,上氣不接下氣,痛得五髒俱焚,哭得撕心裂肺:“啊——”
吳一岸在他的痛哭聲中擡頭,對上了風越辭與姜桓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