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二、噩夢 莫向離人放悲聲
四十二、
“弟——啊, 貴人……”或許是謝大太太等得太過焦躁,聽到門聲一響,就先想當然地以為是沈菀。等到看清是玲珑, 本能起身想擠出幾分賠笑, 卻又沒本事全然收斂起先前又急又煩的神色,看起來更是可笑。
“大伯母請坐。”玲珑淡淡說了一句, 面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因着茶房太小,只有兩張椅子,她便站在原地。
章嬷嬷哪裏還能坐得住呢, 當然也是起身賠笑的:“貴人您坐, 老奴剛才陪着太太略吃一口茶而已, 您坐。”一路說,一路拿帕子去掃那椅子。
玲珑向茶房外打了個手勢,荷葉便上前過來将先前章嬷嬷坐的椅子直接搬到了玲珑身後, 又拿自己的帕子仔細擦了,退了出去。
玲珑這才坐了下來:“您今日到王府別院來,是覺得京衛衙門的處置有什麽問題嗎?”
謝大太太與章嬷嬷看着玲珑這樣慢條斯理的做派, 滿心裏焦躁好似烈火烹油,但又有些隐約發寒, 順着脊背往上。
這時候就還是章嬷嬷一直都是伺候人的,身段到底比謝大太太更柔軟, 主動陪笑道:“貴人怎麽能——”
“荷葉。”玲珑直接打斷,向外又吩咐了一聲,“帶章嬷嬷出去講規矩。”
“是。”荷葉立刻再次進門,侍衛陶然雖然沒跟着,卻就侍立在門口,腰身筆挺, 殺氣凜然。章嬷嬷不管在謝家曾經如何一輩子都仗着老太太陪房身份硬挺腰子,此刻也不得不跟着年少的荷葉出去。
随即便聽門房外頭荷葉清脆的少女聲音如同爆炒豆子一樣又快又清楚:“——這位老媽媽,我不知道您是什麽地方調理出來的人,但看您這年歲應當是伺候了一輩子的。可能您府裏規矩松散能讓您随便插嘴,但您現在是在我們榮親王府的門上,我們奉儀沒有問您,就沒有您一個下人說話的道理,那想撒潑的也得瞧瞧門庭。可着京城您去打聽,還沒見過有人在榮親王府地界上逾矩的!”
外頭荷葉這一串話,章嬷嬷未必有多麽服氣。但旁邊還有帶刀的陶護衛,便是謝大老爺謝老太太來了也不敢硬頂,只能蔫蔫地應了:“啊——姑娘說的是。”
而門房裏玲珑面色冷淡地等着荷葉說完,才再望向謝大太太:“大伯母?”
謝大太太一直到廣平二年其實都還是長信侯府裏的世子夫人,也算養尊處優了半輩子的,即便後來謝家落魄到了南城,在自家門裏還是能繼續欺負玲珑與沈菀,所以在“低頭”這件事上,遠不如章嬷嬷來得靈活。
但再是不靈活不習慣,聽着荷葉這一頓清楚明白的指桑罵槐,心裏也是越發沒有氣勢,便只剩了哀求:“這個,這個,家裏的情形,貴人應當是不知道。前幾年起,老太爺與老太太身體都不太好,家裏當然是處處都用錢的。你姐姐妹妹出門子,還有你弟弟讀書,這些事情因怕貴人在王府憂慮,也不敢與你提起。你母親最是賢惠心善的……”
玲珑垂着眼簾并不應聲,就聽着謝大太太自己絮絮叨叨地說。
Advertisement
片刻之後低頭抿了兩口茶,又慢慢地抻了抻自己的袖口,捋了捋腰間的玉墜腰牌和流蘇。
耳邊謝大太太還在不停地說,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那個意思,哭窮,求玲珑與沈菀不要催債,中間夾帶些祖孫父子兄弟姐妹情分雲雲的空話。
玲珑還是不接話,一直到連外頭的章嬷嬷臉上都挂不住了,謝大太太甚至自己都察覺出,她将“你可不能不管家裏啊”這句話說了三次,終于讪讪停了:“……玲珑啊,你倒是說句話啊。”
玲珑将手中的茶盞放了:“我說的話,大伯母不見得想聽。難得來王府別院吃這一口茶,還是讓您說個痛快罷。您繼續。”
謝大太太臉上越發難堪:“這,我也沒有別的可說了。”
“哦。那您回去罷。慢走不送。”玲珑悠然起身,就要出了門房。
“不是,玲珑,你怎麽能這樣就讓我走呢?”謝大太太着急,起身追了一步,卻也不敢拉扯玲珑的衣裳,“剛才我說了這麽多家裏的難處,你就這麽鐵石心腸嗎?”
玲珑站在門口處并沒有回頭,只是笑了一聲:“當初你們将我的名字戶籍送上去應選宮役,我母親在大伯母院子裏流淚哀求的時候,您說了什麽?”
謝大太太登時就愣住了,張口結舌:“那個,那個,都是那麽遠的事情了。再說,當初要不是家裏送你去應選,哪裏能與王爺成就這樣的好姻緣呢?如今成了貴人,其實你還是應該感謝家裏才是。”
玲珑再次笑了,目光能掃到門房外,連陶然和荷葉都氣得臉色鐵青,她轉過身,微笑着慢慢說道:“當年大伯母您收了我母親的翡翠镯子,然後說‘這都是命,人哪能與命争呢?’如今看來,您說的很有道理。”
“可……這……那個……”謝大太太本就沒有什麽應變之才,要不然謝老太太也不會特地打發章嬷嬷陪着。加上在此情此景裏被玲珑翻起舊事,謝大太太更無力辯解。
玲珑卻不急,仍舊跟她進門時的姿态是一樣的,慢條斯理地等着,等了片刻見謝大太太嗫嚅着說不出話,才重新轉身出去,直接吩咐陶然:“叫門上送她們出去,若是再到別院來,就報到京衛衙門,說滋擾王府。”
“貴人,貴人!”章嬷嬷趕緊跪下了,“您不能這樣狠心啊,老太太這幾日都急病了……”
玲珑走到章嬷嬷跟前三尺,微微一笑:“我大伯父還沒死呢,老太太若是病了,他卻不好好伺候照料,也像中秋那日我母親生病那樣不給請大夫,我就叫人去告他不孝,虐待親長。放心罷,到時候京衛衙門也會做主的。”
說完,便往別院裏頭過去了,走之前最後吩咐了一句:“在別院門上撒潑的,同樣按着滋擾王府算,捆了送京衛衙門。”
謝大太太與章嬷嬷是如何又羞又氣,滿臉通紅地出了別院角門,玲珑并沒有親眼瞧見。不過随後幾日,別院外頭倒是确實清淨了。
沈菀到了轉日才聽說了這件事,雖然覺得痛快,卻也有些憂慮:“燕燕,現在到底還沒有分家……”
玲珑正在給母親剝橘子,聽出母親的憂心,但也只是笑道:“小人畏威不畏德,以前您與父親那樣孝順仁愛,又換來了什麽呢?他們都是得寸進尺的白眼狼,給三分顏色就要上天的,還是狠狠敲打一番才能清淨。”
“話是這樣說沒錯,”沈菀嘆了口氣,“但我也不能一直在王府別院裏住着。終究是要回家的,且鬧成這樣,你父親年下肯定要回來,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到時候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
玲珑将剝好的橘子放進瓷碗裏遞給沈菀,自己又拿了一個新的再剝:“王爺說已經打發人去看院子了,回頭買一個讓您搬過去。等爹回來,分家的事情就說道說道。這次先逼着他們吐出這四千兩,到時候他們更窮,其實也更好拿捏。”
“怎麽能讓王爺買院子呢。”沈菀的憂色不減反添,“上回王爺的話,确實情真意切。他喜歡你是真的,可咱們也還是得自己有個分寸。再者——”
頓一頓,沈菀竟有些猶豫,看着玲珑,目光又是溫柔又是心疼,“聽說,王爺得了一位側妃?還是裴家的姑娘……”
玲珑來別院之前就已經料到了沈菀遲早會知道此事,聞言只是笑笑:“裴家早就攀到太後娘家的高枝了,要依着太後娘娘與裴家先前的心思,是想叫裴姝給王爺做正妃的。但王爺自己不樂意,兜兜轉轉還是進門做了側妃,府裏并沒有擺酒,就是匆匆收了他們家三十二擡嫁妝了事。母親想,這算什麽正經側妃呢。不足為慮的。”
想了想,又将先前裴姝落水為平郡王和高家大公子所救、後來又在行宮為皇帝獻舞的事情大略說了說。
沈菀是實心人,聽了這話震驚到片時不知道說什麽。
因着前些年的往來,沈菀知道裴姝的母親一直都心高,認為裴姝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如今飛倒是飛了,就是落在枝頭上的時候跌了腳。兜兜轉轉,這可能的身份從榮親王妃到高家大公子填房正妻,再到天子妾,最終落成連正經擺酒都沒有的王府側室。
看着裴姝雖然比玲珑此刻的奉儀身份要高兩級,但還是難免叫人一聲嘆息。
至于沈菀對玲珑的擔心,倒是過幾日也就散了。因為玲珑雖然到了別院陪她住着,但每日裏幾乎都有王府送過來的水果點心之類的小東西。
不是在乎如何貴重,但顯然蕭缙還是非常将玲珑放在心上的。只是公務似乎确實繁忙,所以并沒有親身到別院裏來探望。
很快到了八月三十,蕭缙終于走了一趟別院,卻連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因為他其實是在前往上林營的路上經過別院,間中抽空進門打個招呼。
只看他一身輕甲戎裝,便知此行多麽匆忙,沈菀感謝連連之外,就叫玲珑趕緊相送。
玲珑送了蕭缙到門外,給他又整了整肩甲的帶子:“這樣急的行程,王爺怎麽還過來呢。您這帶子又這樣系,留神回頭磨着。”
蕭缙哼了一聲:“本王過來抽查,看你有沒有好好思念本王。結果開口就是埋怨,可見還是沒良心的。”
玲珑看了看衛鋒等人同樣是全身輕甲,牽馬等着,便是隔在幾步之外,她也不好意思再說太多,只能低聲道:“這思念不思念也不能寫在額頭上。王爺如何知道我沒有呢。但當着人,還是別說這個了。您這次去營裏多久?”
“幾日而已。”蕭缙就算意有不甘,也知道既不是時候,也沒有功夫,只能在衛鋒等人看不見的角度上,捏了捏玲珑的手,“很快就回來了,回來再與你算賬。”
玲珑乖乖點頭:“那我等您回來算。快去罷。”
蕭缙見她這乖巧姿态,心裏簡直又是癢癢地想将她直接抱上馬帶走算了,又想罵一句——先前有功夫的時候跟個小刺猬一樣不肯讓他好好親近,現在沒時間了她倒乖順,分明就是撩他的火嘛。
但此刻還是只能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轉身上馬,與衛鋒等人繼續趕赴上林營。
玲珑目送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裏,才轉身回去了,唇角不自覺地帶了笑意。
雖然她還是覺得對蕭缙的感恩、敬重都更多些吧,可他這樣來看她,還是心裏有點歡喜的。
且,她以前好像沒仔細想過,如今看來,戎裝鐵甲的蕭缙好像更英俊了?
帶着這樣微微甜蜜的心情,玲珑原本應該是能很好地休息的。
可不知為什麽,當天夜裏玲珑卻做了噩夢。
夢中的蕭缙滿身是血,倒在她的懷裏。
身周四圍是斷垣殘壁,像是本就陳舊簡陋的房舍再次經了火,而房舍外是北地冬夜的天寒地凍,寒風凜冽如刀,星月黯淡,絕望無邊。
她懷裏的蕭缙還有一口氣,卻也只有一口氣。他的右手緊緊與她相握,說不出什麽話,但目光裏滿是那樣深的愛戀與不舍。
而夢裏的玲珑自己,更是心如刀絞,五內俱焚,抱着垂死的蕭缙,她還是抿了自己的鬓發,勉強擦了臉上的眼淚、血跡與煙塵,想要強撐着給她心愛之人一個幹淨美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