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金蟬脫殼(六)
今日一輪攻城剛剛結束,夕陽漸落軍營暫且息兵休整,輕點損傷,夥夫也開始埋鍋造飯。
大梁不愧是鎮古名城,城牆堅韌,守勢嚴峻,秦兵圍了近十日,斷水缺糧之下,其內裏兵員仍在堅守,雖然以至此時雙方都已疲憊,傷亡過重,可此刻早成僵持之态,不死不休,又哪裏輕言放棄的時候?
孔玉坐在一處一手扯着繃帶,用牙咬着将自己胳膊上猙獰着猶自滲出血絲的傷口紮牢,這是他前日裏帶病偷襲東城時不慎留下的,今日一番争鬥傷口又被扯了開,軍醫那頭早已忙活不開哪裏有功夫能顧及他,幸得海陸營裏早有一些訓練,他還能自己處理。
因為疼痛,牙龈被咬的都滲了血,孔玉吐出一口血水,又看了看自己包紮的效果,吐出口氣等着開飯。
果然,此刻就有一股引人食欲大動的想起出現在他面前了。
孔玉嘻嘻笑着接過談濤遞過來的噴香大碗,道了聲謝,就埋頭大吃了起來。
談濤也曲膝坐在他旁邊,一口一口的吃起飯。
不想旁邊的孔玉卻大聲“咦”了一下,見談濤疑惑,就道:“這是怎了?還有福利?”說着,還總碗裏挑了悶得透爛的肉塊出來。
“那群小子在林子裏獵了只獐子,本來是留給張将軍和李相的,将軍現下正給君上寫折子沒工夫,李相似是也無心飲食,吩咐都留給傷員了。”其實說是留,可一只獐子又能分多少?不過是一人零星兩三小塊添添油性。
還以為自己眼花的孔玉立刻将肉塊塞進了嘴裏,原來他也算是傷員,挨了一刀子還能沾點便宜,不得不說這讓他一直郁悶的心裏好受多了。
可下一刻又覺得有些不對,便擡頭望向談濤,“李相呢?他沒留點?”多日來的磨合,早已讓他清楚李榕是個什麽樣的人,稱呼也成一開始的權佞,到此時的尊重與敬慕起來。
尤其是他還自認知道了些,那位相爺的某些隐密感情,以及身負病痛沉疴的緣由。
談濤眉峰緊了緊,搖了搖頭。
孔玉一見他這樣子就急了,“怎的?可是身子不好了?”
談濤道:“昨日裏開始就發了熱,聽說剛剛又吐了碗藥,如今正叫人又去煎了。”
這還成!那位打出了秦都身子就不爽利,現下戰事正是吃緊之刻,要再出了什麽事誰擔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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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出門前他們還被那位君上耳提面命的又叫過去不放心囑咐了一頓,這要是被那位知道了,還能有他好果子吃?
“不行,我得去看看。”孔玉也顧不得吃了,擡了步子就往中軍大帳走,他堅決不承認他也有那麽一絲兒絲兒的擔心。
路上恰巧遇見奉藥跑來的軍士,孔玉接了藥碗,把那人打發了,就要自己送去。
哪怕是灌下去,他也顧不得上下之分,得逼着李榕把藥給喝了。
不得不說,李榕禦下确實頗有一套,做事幹淨利落不馬虎,一路攻到大梁,全靠他計劃缜密,謀慮深遠,給人頗能撐起一片天的感覺,可其人性子卻又平和中帶着溫文,這不才不多少日子,就慣的孔玉“無法無天”的“欺上”起來了。
可當孔玉剛剛走至帳外,卻發現帳簾處守衛的都不見,心中剛起疑惑湊過去,就聽了裏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還是吃不下?”
這聲音冷冽中帶着一股子淡漠的沉穩,還有那種深深的藏在內裏,并不易察覺的威赫與血腥,孔玉愣了愣,才聽出這是此次領兵大将張賀的聲音。
接着就聽李榕道:“不過是水土不服,養養就好。”
看着二人平素非正事不見面,非軍政部說話的樣子,他還以為他們關系不好了,沒想私下竟然如此熟悉。
“水土?”孔玉聽見張賀冷笑,“不是心裏頭那道坎過不去?”
李榕躺在軍床上按着額頭上退熱用的濕巾,沉默了下,無奈道:“哪裏有什麽坎,胡說些什麽?”
張賀淡淡道:“我認識你日子也不短,你那優柔寡斷的性子我還不知道,不過又是嘴硬。”
李榕道:“我哪裏嘴硬了。”他多好說話一人啊,這些年蹦跶着“欺負”他的下屬還少麽?他幾回真生氣過了?
張賀點點頭,“你不嘴硬,那怎麽這麽多年,你與許太平還僵着?”
李榕啞然,靜了好久,才嘆了口氣,“自打辰陽城外那一回扔了火藥,我早就沒什麽良心可談,現下,你就認為我是在裝好了。”
張賀挑了挑眉,“怪不得,你确實會裝,裝的連你自己都認為是假的了。”
“你能不埋汰我麽?”張賀那總是一針見血的毒舌,李榕又被堵住一回,是徹底無法抵抗的,“我還有幾日‘可活’?你就給我留個好念想送我走不成麽?”
張賀道:“你既已無心留,這凡俗的事也就不要去管了,也管不了,各人有個人的造化,你還真以為自己個是個神仙,‘死了’也能照應着?”
李榕看了看張賀淡淡然一副超凡悟道的樣子,神色都不禁複雜的糾結起來了。
這是什麽話?他是假死,又不是去出家當和尚。
可還沒等李榕說話,張賀就已經起了身向外走,那腳步裏頭也沒個聲響,猛地一掀了簾子,可把在伸着脖子偷聽的孔玉給唬了一跳。
孔玉反應過來立刻行了軍禮,“将軍?”
張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轉身就離開了。
就這功夫,就聽裏頭李榕喚了。
“是玄玉麽?在外面做什麽,快進來。”
孔玉應了一聲,摸了摸腦門子上被張賀那一眼看着時激靈得打出的冷汗,進了大帳。
“李相。”
李榕躺在床上還是那副病病歪歪的樣子,因着低燒,蒼白的臉頰上還帶着并不正常的紅暈,見了他後笑了笑,神情中也溫和,可當那視線落到他手裏的藥碗後,嘴唇卻不自覺的卷了卷。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知道李榕年紀比自己要大上不少,可看着對方對比于平素大秦相爺沉靜安谧,卻總感覺隔了什麽的微笑,這種“可愛”的反應,竟是讓孔玉的心髒不禁“噗通”的跳了下。
李榕嘆了口氣,蒼白的手指接過藥碗,皺緊了眉仰頭一氣灌了下去,一股子腥苦之味瞬間沖了舌頭,胃中又不禁開始翻滾,趕忙捂住了嘴防止又一副藥的報廢。
就在這時,眼前竟出現了兩個酸梅,這是軍營不遠處一片林子裏生的,個小,皮也青,顯然還沒熟,雖這樣,可這種環境,對李榕來講卻是靈丹了。
他微微怔了下,随即便又笑了,接過來溫和道:“多謝玄玉惦念。”
看看他收的兵,多體貼,無論當初怎麽猛煉,如今也沒記仇還是向着他,羨慕死張常吉那滿嘴跑舌頭的!
但被李榕拿梅子時,指甲不經意刮到手心的孔玉,聽了這聲柔柔的稱贊,臉上“嘭”的一聲,紅了。
“報——!有軍情!有軍情!”
抱着李榕坐上輪椅,因為那又輕又瘦,但感覺極佳而有些恍惚的孔玉,直到吹了帳外夜間的涼風,才好不容易轉回了些精神。
“相爺。”
李榕揮了揮手叫起,蹙緊了眉接過随身兵士手裏的錦盒。
張賀這時也聞聲趕來,沉聲問道:“怎麽了?”
李榕卻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錦盒中的折扇,怔怔出了神。
那折扇雖一觀就是陳年舊物,但被保存的既精心又謹慎,黃綢軟墊襯着,反而更顯出主人對它的珍惜與看重。
而這天底下又有幾人不知,折扇,也正是這位大秦相爺最愛玩弄的巧物。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葉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李榕輕輕的念了,随即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追憶,還是苦澀。
“昌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