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日晨微曦,只在天際昭昭與地相交之處,透了些依稀可辨的光亮,從窗扇格子中淺淺的透過來。
以袖掩了個哈欠,眯了眼撐着頰,勉勉強強的歪在輪椅上。
腦袋上由了倚墨執梳盤髻,侍書也從門外進來,端了還冒着熱氣的水盆,看了看我們,“先生起的好早。”她笑着将水盆放在我面前一側俯身跪了,絞了巾子。
倚墨嘻嘻笑道:“是早,可你卻沒瞧見,荀少爺叫起的時候有多費力氣。”
侍書聽了,也禁不住一樂,“先生嗜睡的毛病,這鹹陽城裏還有不知的麽?想是也只能搖頭嘆氣,無人能扳過來了。”
“你們兩個的膽子是越發大了,竟連我都能打趣。”輕輕喘咳了幾聲,笑着一個一個戳了她們的腦門,推着她們向後仰了小腦袋,“若叫人看見,該如何說這司馬府禦下不嚴。”
“還不是先生慣的,這會子又來說我們。”
不理這兩個越來越得寸進尺的小丫頭,我接了溫濕巾子慢慢拭了臉,轉而問道:“介璞呢?”
“荀少爺說先生身體不爽利,”倚墨拿過架上衣衫,走過來,“先去熬了藥等先生用膳後再服。”
我怔了下,随即又嘆了口氣,“何必他親自去了。”說着,就推了輪椅向外走。
“先生!把這件厚衣穿了,別又惹了寒病。”倚墨喊道。
“好好,一會兒再穿。”我敷衍着。
“先生!”小丫頭跺了跺腳,捧了衣服就追了過來。
“您怎麽就不知好好照顧自己了,”沒出兩步就被攔了,荀石端了藥碗青了一張臉,向侍書遞過藥,又接了倚墨手中的衫子給我披上,推着我向外堂走,“非逼着我向君上請命将您拘在家裏才成呢!”
自打那日沒藏好讓他見了我咳血,這家夥近幾日就越發的不好對付。
我掩唇咳着,“怎會,別來添事,今日立儲大典,怎容了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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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知道今日重要,要是在大典上您若是倒了,那亂子難道還會小!”邊說着,邊将我從椅子上扶起來坐在案幾前,讓了人上飯菜。
你就不能念我點好?
執筷嘗了兩口竹筍,雖因了我的咳症減了鹹味,但卻出乎意料的清淡留香,口味不錯。
荀石仍在唠叨,“天也冷了,腳若是凍得慌,晚上就将爐子燃旺些,囑人看了又不費功夫,”我剛拿起甜粥舀了一勺子放進嘴裏,“您別總記着甜了,嗓子都差成那樣,咳得厲害了怎麽辦?多喝些參湯,君上與大王子賜了那麽些藥放庫房裏都快壞了也不見您動換……”
這都快趕上老媽子了。
荀石還沒意思要停,趕忙夾了一筷子大肉丸子遞給他,“你吃不吃?”看他噎了下,我又放回自己嘴裏,“你不吃我吃。”
“師父!”
唉唉,聽見了聽見了,別總叫魂兒了。
正經歷着荀石又一輪魔音催耳,就不防又聞天籁,“子敏早膳還未吃完?”
我擡頭看向來人笑道:“這不是等了你這蹭飯的家夥,所以才慢了。”荀石也起了身,笑道:“于伯伯。”
于遠大笑了起來,将大氅脫了交給荀石,拍拍他的腦袋,“許久不見,小石頭又長高了。”
荀石鼓了臉,嘀咕了一聲,似是對這稱呼十分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我招呼了那家夥過來,“你吃過了?吃了也再來些,這裏頭多得是,介璞,再擺雙碗筷。”随後又轉向于遠,“這次回來,可是為了大王子立儲之禮?能留幾日?”
于遠坐了我身邊,毫不客氣的拿了筷子碗就開動,點頭道:“頂多十天,完後還得再回東邊,緊趕慢趕總算能提前到了,能來尋你。”
我怔了一怔,後又不禁搖頭笑道:“莫不是還未去見了君上,就先來我這頭了?”
于遠長嘆道:“可不是,為了子敏弟弟,我舍了多少財富家業,你可不感激我麽?不補償我麽?”又笑笑,“嬌妻美妾我就不勞你這龍陽之好的來幫忙了,只是銀錢上,”他說着,眯了眼睛,俊逸的臉上滿是谄媚,沖了我搓搓指頭,“你明白?”
我心知他聽聞我的消息便奉邀入秦,任了鎮東将軍,從此再無海闊天空的逍遙灑脫,只在這一方天地幫我助我,皆是因了這一番情誼,又怎會不萬分感激。
不過說榮華富貴……
我不屑的撇撇他,“一方牧守難道還短了你的?那東邊連了多少國往來經營夠你從中盤剝,我特為你在那處請了封你還不滿?”
更不用說君上毫不吝啬的賞賜了那衆多寶貝,連我看着都眼饞。
再者,開疆擴土,縱馬長歌,我就不信他沒點想念。
“嚯!”于遠一拍大腿,“有司馬大人這句話,我可就将這小胸膛裏頭可放了一百二十個心,”随即又看看四下,湊過來悄悄密言,“用不用上繳你些以添用資?”
我執了扇,似笑非笑的睨着他。
于遠身體似是微微抖了抖,哈哈幹笑,“玩笑,都是玩笑,你別這般學了顧逸之的樣子……”說着卻突然哽了下。
“于伯伯!”荀石叫道。
于遠輕咳了下,斂了表情,長出口氣,看着我,“子敏還在想着他?都這麽多年了,說不定他早已……”
我望着門外漸了蕭條的景物,輕輕笑了笑。
“他應過我會陪我一輩子,顧逸之從不食言。”
于遠沉默了下,才道:“子敏,我今次來也是為了告之你,我已查出,當年楚國出賣你們給了的人……”
我“嚯”的一下死死盯着他,喘息急促了些又引了幾聲咳,疼得撐了帕子掩住唇,緊緊抓了他的胳膊,費力道:“誰……”
他頓頓,見我樣子,又嘆一聲,聲音微苦,“是,駱玉。”
“駱……玉,駱……陽平君?”我喃喃了一聲,身子也不由晃了晃,“怪不得,怪不得……”
“師父!”荀石見狀立刻過來。
“子敏!”于遠也及時扶住我,“你別急,你也說了,顧逸之從不食言,定不會出事!”
“不會出事……不會出事怎就幾年都尋不見,不會出事怎就一點聲息都不見……”我癡癡笑了笑,咳得卻更加難受,連帶着心都一扯一扯的鮮血模糊,弓着背,“殺父滅族之恨,如何報了……怎不來找我報了……”
“子敏!你怎能如此自暴自棄!憑了顧逸之之能怎會鬥不過駱玉那庸才,說不得他現在也正因了什麽難處脫不得身,等了來尋你!”
怔了下,我喃喃道:“是,他怎會鬥不過,怎會鬥不過。”
于遠松了口氣,“你明白過來就好,我也是近些時候才查探到這些,那般缜密計劃,此刻既有漏子能讓人看出來,就該想了是顧逸之所為。”
荀石也在一旁猛點頭,“師父,顧先生才華縱橫,肯定沒事的。”
我漸漸喚了咳勢,也慢慢吐口氣,“我知道了。”我應信他,我應時刻記得,他絕對會回來,“多謝長遼。”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
“先生,該去祭天大禮了。”外間來人喚了聲。
應了一聲,我閉了閉眼,扶着于遠想要站起來。
“子敏?”
我笑笑,握了他的手,“你放心,我知道該做什麽。”又拍拍荀石,“準備下,咱們走吧。”無論如何,所有變革都以鋪開,牽一發而動全身,眼下在秦之事不能亂。
“諾。”
為了顧寧的志向,為了尋他回來,也決不能亂。
秋日紅陽,無端的覺出了冷意,絲絲漫上身子,不經意就打了個寒戰。
“先生,”耳邊傳來王子鴻的聲音,“您沒事吧?臉色怎這樣差?”
我回了神,看向他憂慮的視線,笑道:“臣無事,大王子不必擔憂。”頓頓,又笑道:“儲君且堅持片刻,用不了一會兒便可回去了。”
王子鴻笑笑,“怎輪到先生來勸我了?”說着又推了我的輪椅道:“先生若是不适,咱們推推日子也好,并不急的。”
我卻搖搖頭,“如此重之大事,怎能胡亂增改?”
“再重要的事,”王子鴻卻仿若不以為意,“能有先生重要?”
“儲君折殺小臣了。”
“好好,我不說了,”接着又開始歪纏另一個他不斷叨念的,“先生喚鴻之字如何?”
“子敏來了。”
“君上。”俯俯身,“小臣晚了,實乃萬死之責。”
“子敏言重了,”君上笑道:“時辰還早,稍稍休息片刻再開始吧。”
“諾。”
君上苦心謀劃此番大典,且讓我主持,既是要顯我重要地位以安臣民之心,減了我所有決策的阻撓之聲,再者便是要儲君感念我親為他加持權威,也叫我記住面前這人是自己真心認了的君主,降低日後君臣相忌可能。其中良苦用心,實在難得。
因此一分一毫,一言一行,皆是經由這幾日反複推敲琢磨,容不得半分差錯。
我持了拐,站君上身側,看了他在天地之間,宗廟之處,為親子囑托萬代宗業,立萬世偉願,人卻不知怎的愈發恍惚,周遭的聲音都聽得不甚明顯。
頭有莫名的些暈,不太舒服。
倚着荀石勉勉強強誦了禱文,又唱諾了程序,不經意的一轉視線,就見了那方于遠站在人群中看着我,鐵青着急的臉色。
咦,怎麽了?
“子敏?”這是,君上的聲音?而且裏面,竟還有濃濃的擔憂?“你可還好?”
好?嗯,應是好的……
“師父!”
臭小子又叫什麽……
“先生!”
啊嘞,王子鴻也叫了?
而且好奇怪,天怎麽突然黑了……
“先生!”/“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