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寒風呼嘯着,窗戶門扇被吹得吱呀聲不停,燭火跳動了下,外面的雪似是更大了些。
停了筆,起身,忍不住支開窗扇向外看去。
冷銳的風刮過的皮膚,帶起一陣陣刺痛。
那人在外面,已經跪了兩個多時辰……
回頭看向坐在屋內,阖了目,撚須皺眉的師父。
輕喚,“師父……”
師父睜開了眼睛,也看了看門的方向。
“莫管,再需些時候,便可知難而退。”
嘆了口氣。
那人不知如何曉了師父隐居的這處地方,來時便滿身刀傷,甚至還帶了個已死的女子,所求之事,應是不小。
師父若冒然應了,怕會招禍。
服侍師父歇了,自己收拾妥當後便也回去入了睡。
第二日醒時,雪,仍舊未停。
為師父泡好了茶,走到旁邊案幾旁跪坐,翻了幾上放着的《吳子》再領悟一番,記了突獲的幾個心得。
剛剛出門,收了挂在外面的臘肉,順便去了趟門口,看見那人,仍舊在山底跪着。
已被雪掩得模糊了身形,須得仔細辨了,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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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整整一晚,都未曾離開。
看向師父。
他眉頭,擰的更緊了。
“再等等。”
口氣中,亦是松動了不少。
點點頭,擺了算籌。
至了日落,雪越發大了,寒氣都逼進了屋內,多燃的兩炭盆似是都阻不住這冷。
“逸之,拿上鬥篷。”
輕呼出口氣,終于放了心。
“諾。”
為師父披了鬥篷,自己也多穿了幾件衣服,持了燈,随着師父出門。
腳一深一淺的踩在雪裏,吱呀吱呀的困難前行。
手被凍的麻木,燈裏的火也漸息漸滅,恐是堅持不了多久。
這種天氣……
那人……不會出什麽事吧……
走進了,便見雪已蓋了他滿身,無聲無息的。
只有懷裏緊緊抱着的人……像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放手。
那人似也聽見了聲音,困難的擡了頭,努力睜着眼睛看向他們。
唇角,仿若還極細微的,扯了個笑。
我也,忍不住回了個笑。
幸而沒事。
接着,就見那人放松了一般,倒了下去。
連忙過去扶了,又看向師父。
“女孩放這兒吧,把人先帶回去。”
“諾。”
觸手所及的地方,都成了石頭般的冷硬。
好不容易才将兩人分開,抱着人回來,安置在了自己的屋內。
燃了五六個炭盆擺在周圍,又将所有冬日用的棉被都拿了出來,一床床蓋在那人身上。
對方卻,仍舊冷的直打擺子。
這樣不行……
從廚房燒了幾大桶熱水,将被子都撤了,衣服凍在傷口上,沾着溫水解了冰,慢慢擦着才能脫下。
師父親自煎的藥,我也沒閑,不停的用溫熱巾子給他擦身,又上藥裹傷。
如此反複多次,那人才終于仰了頭,幽幽吐了聲氣。
這是緩過來了。
将人扶在身上灌藥,吐了,擦淨後接着灌,好不容易,才終于吞了下去。
看對方沉沉睡了,累得支了額,在一旁歇歇。
不曾想未到片刻的功夫,就又聽見了低低噎噎的聲音。
擡頭看去,便見那人已經滿臉都是淚,哆嗦着将自己蜷成了一團。
口中喃喃念叨。
“媽媽……媽媽……”
是北方有些地方……對母親的稱呼……
走過去摸摸人,立即貼了過來,皮膚熱得滾燙。
輕嘆了一聲。
褪了自己的外衫中衣,掀了被子躺進去。
立刻得了對方迅速攀上來,牢牢扒着不放。
邊蹭邊哭,不一會會兒功夫,自己的裏衣也都濕了。
此時喚的人,已是變成了發音奇怪的“爸爸。”
摸了摸他的頭,給他擦了淚。
看這俊秀靈毓的樣貌……年紀也不大……還似個孩子……
再次給他擦去了淚,片刻後竟又哭的滿臉都是水。
一個男孩子,還能有這麽多水……
而且還,如同小狗一般,扒在自己身上來回的蹭。
衣服又皺又濕,已是,要不得了。
傷口也滲了血。
有些,哭笑不得。
攬了人抱緊箍住四肢防他亂動,将被他踢走的被子掖好。
打了個哈欠。
這家夥……可真能折騰……
師父讓何叔将那女孩葬了,又叫了我去,看看那人身上帶的東西。
除了些小配件外,還有些彰明了身份的玉佩紋章。
像是,哪國王族或世家的标記,一時記不清楚。
剛要仔細想想在哪本書上見過,師父便已将其收了起來,只将其他幾樣交給了我。
囑了人醒後,将東西給他,看看他都說些什麽。
應了聲,便回去接着守人,繼續費力的灌藥。
等自己診了脈,發現已大好,便去廚房找何大娘做了些熱粥。
長時間未能進食,怕腸胃一時受不住,還是先吃些軟糯的東西好。
再回來時,人已經醒了。
睜着一雙靈動而秀氣的大眼睛,忽閃着睫毛四處亂看。
抿了笑,端着東西過去。
不防他突然回頭,怔了。
似是,也吓了他一跳。
扯疼了頭發,又摔了回去。
忍不住笑了起來,惹得他呆呆的瞪着。
真是……可愛。
想揉揉他的頭頂啊……
臉頰上因病瘦得沒肉……否則抓起來手感一定不錯……
不知怎地,突然他又沒動靜了。
怕是……想起前事了……
嘆了聲,将東西交給他,又勸了。
人捧着東西,又呆了。
要去看。
這事阻不住,應了。
他手臂打着顫,衣服總也穿不上,便上去幫了忙。
腿上恐是染了寒,一直在抖,可卻非要邁步過去,心中不忍,只能連扶帶摻的幫他。
不想見了墓,他一下就推開了我,幾步過去摔跪在了地上。
又開始哭。
在雪地裏跪了那麽久的,師父都說當時但凡晚了一步過去,人就救不回來了。
應是心性堅韌果敢之人。
卻,幾次都讓我看見了他哭。
剛才摔的那一下,恐也是疼的,卻不見他神情中有何表現。
心裏痛的,已經顧不得身體了麽?
過去在他身邊坐了,看他刻了字後,攬了他的肩。
他抓了我的袖子衣襟,埋在我胸口,嗚嗚咽咽的,聲音細微。
拍了拍後背,給他順着氣。
從今開始都忘了吧,所有痛苦的都忘了吧。
人啊,不管多苦,總要好好活着才是。
拜了師父,奉了茶,未言其他,只說了名字,又言及前事恩怨盡舍,不再去想了。
各國王室貴族中,未有姓李的……
是……自己新起的名字?
師父看樣子很是高興,讓他好好休息,過兩天來上課。
師弟啊……
以前被師父撿回來後,便一直是自己一人,習文練武,撫琴弄畫,都是一個人。
此刻,身邊竟多了一個。
師弟麽……
李榕。
榕兒。
忍不住笑了笑,伸了手。
對方眨眨眼,吸了口氣,回握了,也笑起來。
早日叫他起床。
見他手忙腳亂的折騰頭發。
手法,堪得粗魯。
果然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不懂收拾。
好幾絲長發都被扯了下來。
還打算用布條胡亂纏了?
前幾日病着無妨,今日叫師父看見了,可怎好?
過去給他梳了頭。
頭發又軟又滑,确實不好弄。
好不容易挽住,用簪子固定,他卻開始甩起頭嘻嘻笑。
掉了怎麽辦?還讓我再弄一遍?
催了一聲,才乖乖的去疊被子。
所幸,這個似乎不用教。
去廚房打了熱水,給他兌好讓他洗漱。
讓做什麽做什麽,不懂的還會拉拉我衣角,虛心問了。
雖有好些事都不會,倒也,不會給人添麻煩。
學的都很認真。
是個好孩子。
很容易讓人忍不住欺負啊……
進了師父的竹軒。
師父果然問了課業基礎。
榕兒他,嘟嘟囔囔幾句,言了個“王八”,然後無辜的瞪着師父。
師父也……瞪着他……
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師父額上青筋,似是跳了跳。
趕忙收了笑。
罪過罪過。
果然,沒過多久就交了篇,亂七八糟的東西。
而且字……慘不忍睹。
多年養氣居體的師父,動了真火。
他倒是會賣乖,蹭過去就舔着臉笑,又是拍背又是奉茶。
還是沒逃過罰。
不到一會兒功夫,就又聽見了……
咕嚕嚕……
搖頭笑笑,起身,與師父找了個借口出門。
出門時,還見他可憐巴巴的瞅着我。
擺好藥材後,繞了一圈去了廚房。
從架子上拿了個雞蛋。
要瞞着師父,恐怕不行,不過吃了就吃了,師父也不會阻止。
頂多就瞪兩眼。
而且……人太瘦了。
喂的胖一些……
臉上才能長肉。
嗯……
掐起來肯定很好玩。
得長些肉了。
回了軒室,把雞蛋給他溜過去。
果然一臉喜色,笑得像個偷了腥的貓,偷偷低頭,在案幾下剝開。
師父從書頁上擡頭,看了一眼。
他現下忙的很,沒發現。
緊抿了唇抑住笑。
片刻後,師父果然,趁着他往嘴裏塞時,出了聲。
嗆住了。
淚都咳出來了。
師傅給他推了茶。
奪過茶壺就是一通猛灌。
喘順了後,又有氣無力的應了聲,垂了頭出去打水。
這下卻再擋不住笑。
師父也撫須,笑了笑。
午間休息時,拿出了琴,淨手焚香後調了弦,起了個歡快調子。
榕兒同這幾日一般照例跟在我身邊,坐在一旁。
沒過多久,就見了他頭,一點一點的,緩緩往下墜。
突地拔了聲高音,把人驚醒了,轉頭迷迷糊糊的往四下看看。
彎眸笑了笑,瞟見他皺皺小鼻子,起身往後山走了。
如往常,估計還是去醒神兒了。
心裏頭不禁有些奇怪。
我彈的東西很容易讓人困麽?
明明換了個鮮明的節奏。
這日午後師父拿了古卷,打算給我們說宋襄公。
轉頭找榕兒時,沒見人影,不知又跑到哪裏皮去了。
讓我去找。
笑着應了。
剛走至山腳,就見他臉上挂着笑把玩着梅花,嘴裏念着不知什麽詞,悠閑恣意的往回逛。
身上……還帶了不少農家送的東西。
沒發現我。
笑了下,剛要叫他,卻見他拐了個彎,往後面走了。
蹙了下眉,跟上去,就見他在墓前蹲了,拾了些草,又掃了土,将梅花整齊的擺在前面,合手拜了拜。
心裏一疼。
他不是,又在傷心吧?
将人喚了過來。
他轉頭,見了是我,便笑着跑了過來。
看看他,松了口氣。
還好沒哭。
手被突然握上了,剛一驚訝,就發現他手冷的不行。
抓過來捂着回回暖,忍不住說了他一句。
他仍舊笑,也不回話,眼睛彎彎的,溢出的都是快樂的光芒。
非常,好看。
想掐掐他的臉,忍住了,改為拍肩,恐剛才說的過了,又勸了下。
榕兒眨眨眼,看着我。
又怎麽了?
回去後,就看他忙來忙去的折騰雞毛。
似是要做筆。
看看他現下用的,是我用舊的毛筆。
所幸何叔送了些兔皮來,取了一些,給他做幾個新的好了。
字總是要練的,在我和師父這兒還好,否則将來出去遇了什麽需要投身的貴人,總是個麻煩。
他自己倒是絲毫不在意,仍舊玩的起勁。
在紙上寫寫畫畫,整出了長長的一篇文章。
笑嘻嘻的給了師父。
我掃了眼,字……仍舊是,不堪入目。
師父看了後照例罵了,接着,卻肅了神色,深思了起來。
榕兒已湊到了我這邊,扒着我的肩,看着我做筆。
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也靈動。
正在笑。
每日裏就好似沒有煩心事般,總是笑。
也不知他都笑些什麽。
卻聽見師父吩咐,讓我教他學琴。
他的臉立刻就垮了。
我又笑着應了。
似乎我也……
總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