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落定
自鐘氏一族入看見,起初并無人将他們放在心上,罪人出身,身有殘疾,且阖家上下竟只有四人,與其他枝繁葉茂的家族比起來是多麽渺小、多麽不值一提!
因此即便四人都得到了妥善安排,也沒有多少人在意,子嗣凋零又無依無靠,鐘家人靠什麽出頭?
進入軍營的鐘達與鐘不破,上頭可有一群大将壓着,倒是進了大理寺的鐘曉運氣不錯,不僅得了大理寺卿廉恕悉心栽培,破了幾樁大案,緊接着更是時來運轉,放足法令推行,作為執行人,鐘曉徹底打響了自己的名頭,還落了個“涅閻羅”的稱號。
這一家子老的老殘的殘憨的憨,不過鐘曉一個正常人,可誰能想到他們竟有這般大造化!
但凡是知道官家的人,都明白他是個怎樣的戰争狂魔,東胡虎視眈眈圖謀不軌,向來好戰的官家卻沒有禦駕親征,反倒擢那鐘肅為主将,率領大魏鐵騎北上!
這鐘家人究竟有什麽魔力,能叫官家這般看重?
朝中不乏等着看笑話的人,覺着官家以這樣的代價來捧這鐘家人,着實是太過奢侈,那些蠻子兇殘善戰,怕是鐘家人要灰頭土臉狼狽而歸!
所有的質疑、不屑、輕視,都在大軍捷報頻頻傳來時愈發變小,等到大軍凱旋,已再無人敢口出惡言,這一切,鐘曉感觸最深。
從前大家都認為他才是家中最出息的人,惋惜他要帶着那一家子老弱病殘,如今同僚們見着他,反倒要跟他套近乎,他成了那個沾家人光的,鐘曉非但不覺得窩囊,反倒與有榮焉。
随後鐘肅得封輔國公,鐘達鐘不破等皆有封賞,帝王的賞賜如流水般送入鐘府,不僅如此,他還親自為鐘府題匾,改鐘府為輔國公府,使鐘家榮耀無限,風頭無兩!
直到此時,舉朝上下才得知,原來這鐘氏父子四人并非無名之輩,乃是被趙帝流放的百年世家,雖子嗣凋零,然氣節猶在,不僅如此,他們還是溫皇後的外家!
一切的謎題都有了解答,怪不得鐘家人如此得天恩,怪不得官家對他們青睐有加,怪不得,怪不得!原來都是為了溫皇後!
若是之前便将他們的身份昭告天下,那便不過是仰仗溫皇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眼下還有誰敢這樣講?便是帝王麾下大将,亦不敢保證北上征伐近一年,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盡數拿下!
帝王封鐘肅為輔國公,又将鐘達鐘不破等人各自冊封,從此溫皇後便有了強大的外家,只要她的肚皮争氣,只要她能生下中宮嫡子,這儲君之位是誰的,還用猜?
殿下們慌了,出宮與兒子同住的宮妃們也慌了,從前他們便十分忌憚溫皇後,官家為溫皇後這般鋪路,豈不是不給他們活路?便是家世相對而言較為出衆的方姬,也無法與輔國公府比!
官家并不掩飾自己對溫皇後的偏愛,他的寵愛不容置喙,不僅将她保護的密不透風,還為她考慮到了方方面面,世人皆知,毫無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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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殿下們,還有一位最慌的,慌到連話都不會說,恨不得躲進床底下再也不出來的。
那便是前趙國溫國公溫儉,他的腿由于之前私入趙宮被打斷後,靠自己爬回了家,他們被從溫國公府趕出來時,本來便沒有什麽值錢物什,二房三房又要分家,這一通鬧騰下來,大房這邊更是雪上加霜,連溫夫人都沒有功夫跟妾侍們勾心鬥角的争寵,為了溫飽不得不沒日沒夜的做繡活。
攢下來那點銀子,去除吃穿,還要給溫儉看腿,請不起好大夫,用不得好藥,溫儉的腿自然無法恢複如常,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十分難看,再後來三女溫若華失蹤,整個人宛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找也無從找起,溫儉才明白何謂生不如死。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自出生起便是國公世子,錦衣玉食揮金如土,每日只要風花雪月,不知當家柴米貴,一朝跌落雲端,隐姓埋名不敢說自己是溫皇後生父,恨不得把頭夾在胸口,原以為這樣已經足夠凄慘,但好在還留了條命,直到鐘家複起,得封輔國公,溫皇後的外家一朝得勢,連深居簡出的溫家人亦得知,溫儉吓得當時便從床上翻了下去!
饒是過去二十年,他也忘不掉當年鐘氏一族被趙帝流放,自己是如何明哲保身、避之唯恐不及的,雖說那是溫老太君的決策,可鐘肅能聽他解釋麽!再加上還有鐘達……
思及當年求娶鐘楚,被鐘氏父子四人威脅的場景,溫儉那雙已不良于行的雙腿愈發顫抖,他的腿陰天下雨便刺痛入骨,鐘老将軍可是說過,若負楚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豈止是負了楚娘?他根本就是逼瘋了楚娘,逼死了楚娘!又将與楚娘所生之女關在國公府小佛堂十年,送給趙帝那樣的昏君,根本就是無謂她的生死!
鐘肅怎麽可能放過他?鐘達又怎麽可能放過他?!
他們會殺了他的,一定會殺了他的!
溫儉宛如見鬼一般,伸出雙手在空中胡亂抓,發出恐懼的吼叫,鐘肅還沒來找他麻煩,他已經頂不住這心理壓力了。
溫夫人聞聲而至,見溫儉毫無從前那副俊秀出塵的模樣,心中不可謂不心酸,只是她又能如何?
只是她自舌頭被割了後便再不曾開口說話,私底下獨自一人時也試過,說出口的字句語焉不詳,還不如不說,因此只到溫儉面前,扶住他的手臂,表情關切。
“他會殺了我,他會殺了我!”溫儉猛地抓住溫夫人的肩膀拼命搖晃,不知想到什麽,竟露出兇惡的光來。“都是你!都是你的錯!”
啪的一聲,他竟甩了溫夫人一個耳光,若非雙腿不便,怕是還要踹她兩腳,此時此刻,什麽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什麽花前月下紅袖添香,溫儉通通不記得,他只知道,自己當年并未狠心到那般地步,是母親,母親一定要他娶表妹為繼室,而表妹也再三向他示好,他雖然膽小如鼠,害怕被鐘家牽連,卻也不至于無情到連自己的妻子都要逼瘋……他不是故意的!
都是這個女人的錯!是她蠱惑了他!
溫夫人挨了這一耳光,捂住臉半晌沒動彈,獨子溫善見此一幕,沖上來狠狠推了溫儉一把,他本性格驕縱霸道,但随着這近兩年的颠沛流離吃足了苦頭,早明白溫家現在是什麽處境。
“阿父別總是将錯推在別人身上!”
溫善怒道,他今年也才十一歲,過了年将将十二,從前是國公世子時,他性情頑劣不愛讀書,如今家中已無閑錢,想讀也無處讀,倒是将那欺軟怕硬又自私自利的性子改了不少。“阿父不是怪阿娘便是怪瑾娘姐姐,難道這不都是阿父自己的錯麽!”
溫夫人突然掩面痛哭起來,誰能想到溫離慢會有這般造化?原以為早晚會死的短命鬼,竟被帝王看中,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其他人便都要被她踩在腳下!
溫儉說怪她,溫夫人心中真是無比痛苦,她能撐到現在,這般任勞任怨,便是憑借着與溫儉的夫妻情分,如今卻從溫儉口中說出指責她的話,皮肉之痛,哪裏及得上惡言如刀?
竟是将這半生恩愛盡數否認,溫夫人只覺一陣恍惚,想到自己口不能言,長女瑾娘瞎了雙眼,此女華娘不知所蹤,獨子溫善又無錢讀書,只因衣食以外的銀錢都要花在溫儉身上給他治腿,她這一生争強好勝一帆風順,怎地臨到這個年紀,卻面臨了這樣的處境?
溫儉心中驚恐至極,哪裏聽得去別人說話,兒子敢這樣與老子說話,簡直反了天!他正要暴怒,卻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這租住的房子隔音并不好,隔壁漢子打女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東邊咳嗽一聲,西邊打罵孩子,日日夜夜,養尊處優的溫國公怎能适應?
這腳步聲宛如厲鬼索命,叫溫儉心中的恐慌到達頂點,他緩緩扭頭向門口看去,出現在房門口的,不是鐘肅鐘達又是誰!
當年鐘肅是威嚴的大将軍,鐘達是英姿勃發的郎君,如今二十年過去,兩人都老了,從他們的面容可以看出經歷過許多風霜苦難,惟獨眼睛,與二十年前相比竟沒有太大變化,看得溫儉倒抽了口冷氣,他下意識雙手撐在床上往裏頭貼,活似見了惡鬼!
“溫儉,好久不見。”
鐘達微微一笑,沖溫儉打招呼,“怎麽,不認識我這個二舅哥了?說起來,阿兄與三弟臨死時,放不下家裏人,還惦念着楚娘,溫儉,楚娘何在啊?”
語氣十分輕柔和善,似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溫儉根本不敢跟鐘達對視,他原本還想,鐘家人入蘭京這麽久都沒有找他算賬,想來是要将彼此間的恩怨一筆勾銷,沒想到他們是在這兒等着!
他畏懼不已,體似篩糠,當年的承諾歷歷在目,可他一件都沒有做到。
“我将楚娘嫁給你,你曾在我面前發過毒誓,倘若有負楚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溫儉,我且問你,這句話可還作數?”溫儉聽出鐘肅的殺意,連話都說不周全,此時此刻,甚至不敢稱呼鐘肅為岳父!
鐘肅迄今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何,若是怕被鐘氏一族牽連,将楚娘休了豈不皆大歡喜?偏偏溫儉不休妻,卻也不肯善待,害得楚娘發了瘋,上吊而亡,又害得杳杳小小年紀吃盡苦頭,扪心自問,他們鐘家可有哪裏對不起溫家?為何要這般對他的女兒與小孫女?
原本剛入蘭京時,壽大伴便暗示過他們,盡可有仇報仇,只是當時鐘肅不願落人口舌,不願被人說是仰仗皇後之勢,為溫離慢帶來麻煩,因此一直隐忍不發,直到此番大軍凱旋,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并非是靠着娘娘才有的榮耀,這才前來尋仇。
雪白鋒利的刀刃架在了溫儉的脖子上,溫夫人因為方才溫儉給她的那巴掌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溫善死死拉着她,才沒讓她沖上前去送死,他有自知之明,再給他一張臉,他也無法厚顏無恥地管鐘肅叫外公,一開始溫國公府剛敗落,溫善也因為母親的咒罵,對宮中的長姐充滿怨恨。
但随着時間過去,他意識到事情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當年阿父與阿娘的結合是卑鄙的、不正當的,使了下作手段的,他不認為鐘老将軍會看在阿娘是女人的份上便放過他們,因此能不出聲自然是不出聲的好。
至于阿父……他日日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不然便是酗酒澆愁,如今更是對阿娘動手,溫善本不想管他,可往年他也曾承歡膝下,坐在阿父肩頭,父子兩人親密無間,要他無視溫儉死活着實做不到,眼看鐘肅的刀高高舉起,溫善撲了過去,跪在鐘肅面前,重重磕了兩個響頭:“鐘老将軍!求鐘老将軍饒我阿父一命!父債子償,小子情願一死,求鐘老将軍饒我阿父!”
溫夫人一聽,總算是從絕望中清醒,她連忙擋在溫善跟前,淚流滿面,真要說鐘楚的死,她其實脫不了幹系,好端端的一個人,哪有那麽容易發瘋?鐘家是武将世家,個個身強體健,鐘楚雖嬌弱些,卻也不曾生過什麽大病,為何會誕下早産又患有心疾的溫離慢?
這其中緣由,就要問當時抓住鐘氏敗落的機會一舉嫁入國公府成為平妻的溫夫人了。
鐘氏一族被流放,鐘楚大受打擊,情緒低落反複無常,溫夫人借機做了手腳,待到鐘楚有孕,因着鐘家敗落,溫國公對她若即若離百般貶低,她的情緒受身體影響,整個人的精神狀态極為糟糕,再加上藥物所至――生下溫離慢後更是舉步維艱,溫老太君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媳,與溫夫人聯手,被父兄寵愛長大的鐘楚哪裏是她們的對手?
女人的戰争沒有半點硝煙,而溫儉對此漠不關心,他心底未必就不知道鐘楚為何會變成那副模樣,只是他默認了溫老太君與溫夫人的做法,他是沉默的幫兇。
“饒他?”一直沒說話的鐘曉輕笑兩聲,“溫家将慢娘關起來時,溫若瑾搶走慢娘的婚約時,她被獻給趙帝時,你這位有情有義的小郎君,怎地不為她求情,求你的好祖母,好阿父,好阿娘,也饒了她?”
溫善頓時啞口無言。
“我們今日來便是尋仇的,你且識相些退開,還能活命,否則……”
鐘曉笑意愈深:“你可能不會想要看到最後的結果。”
溫善怕他怕得要命,溫夫人死死摟住他,拖着他到了邊上,比起溫儉,她自然更看重兒子。
鐘肅手起刀落――所有人都以為他殺了溫儉,然而并沒有,溫儉只是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叫,随後是鮮血噴薄而出的聲音,鐘肅并未殺他,而是将他那孽根給毀了!
随後,他緩緩看向溫善:“今日來,本想要你溫家性命,可轉念一想,如此也太過便宜了你們。”
這位素來寬厚的老将軍,想起那慘死的女兒,與迄今仍舊不知喜怒哀樂,惟獨與官家在一起才有幾分人氣的外孫女,心中之恨,又豈能用言語形容?“溫儉,我要你溫家,斷子絕孫。”
溫儉痛到暈厥,溫夫人一聽,驚恐不已:“你們要做什麽,你們要做什麽?!你們要對我的兒子做什麽?!”
“你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麽,我就對你的兒子做什麽。”鐘肅如此回答她。“兒女受傷,父母如有切膚之痛,心如刀絞,這種滋味,你應當也嘗嘗。”
鐘曉上前一步,将溫善扯了出來,幹脆利落一刀下去!
溫夫人的哭號響徹上空!
她整個人都已瀕臨崩潰,事到如今,在她腦海中來回浮現的便是報應二字。
鐘肅不再看她,轉身離去。
分了家的溫家二房三房同樣沒有逃過,他說要溫家斷子絕孫,就一定會做到,他日黃泉地下,這所有的罪過,都由他一人承擔。
這一生,鐘肅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忠君愛國碧血丹心,可最終他得到了什麽?
他什麽都沒有得到,他一無所有。
輔國公做出這等事,朝野皆驚,有禦史意圖彈劾,卻被同僚拉住,沒看出來這是官家默許的麽?更何況人家輔國公也是個人精,不等彈劾,便父子祖孫四人跪在宮門口負荊請罪,又将手中虎符盡數上交――跟這種老狐貍比為官之道,他們還差得遠呢!
鐘溫兩家的恩怨并非秘密,得知了鐘肅的身份後,許多事情都被公之于衆,鐘肅到底上了年紀,打完了這場仗,就此解甲歸田,賦閑在家做個悠哉的輔國公,終日侍弄花草伺候貍奴,絲毫不參與朝政要事,甚至主動提出鐘氏一族不襲爵,真是方方面面都做到了極致。
而他這樣做,又是為了誰?
答案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