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久後,雨化田升任禦馬監掌印,學子閑談時說起,都說此子年幼位高,據說走的還是萬貴妃的門路,真不知是何等奴顏媚上、心狠手辣之人,姚璧聽了,雖不敢斷言雨化田不曾有媚上之舉,卻始終不相信那上元之夜與幼童溫馨互動,便是橫眉訓斥也溫柔的少年,會是如何心狠手辣。
雨化田卻是真的心狠手辣,雖然此時西廠尚未設立,禦馬監的權柄卻也不小,既掌得騰骧四衛營馬匹及象房等事,幾乎稱得上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乃內廷之“樞府”,又還掌管了草場和皇莊等事,可與戶部分理財政……
雨化田升任禦馬監掌印之後,第一次展露其強橫做派,便在這皇莊一事上!
明朝皇莊除了天子皇莊外,還有皇太後皇莊和皇太子皇莊,雨化田初初掌印,便有人告到他跟前,說皇太後皇莊侵占民田!
雨化田再如何,也不能和皇帝的親生母親理論,但管莊太監不論是誰的親信,論來皇莊都是歸禦馬監挾制的,他自然能處置得。當下風行雷厲,三五日間就将證據收集齊全了,之後也不需那管莊太監并底下爪牙的供詞,直接按《大明律》處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該只徒罪的,必不會因為其身份低微就格外為難,該杖責殺頭的,也不會因為其後臺強硬就格外寬容。
且處置過後,也不忘往禦前、并京師府尹等處,将事情詳細皆與備案,十分周全。
明朝太監身份尤其不同別個,雨化田又深得萬貴妃喜歡,連帶着皇帝在任命他為禦馬監時,也格外明旨允諾其“但凡職責之內,盡可便宜行事,不需事事請示于朕,待事後禀報即可”。
雨化田如此處置,就算被處置的人裏頭不只有宮裏派出去的太監內侍,還有一些自稱是長寧伯府周家的仆役甚至遠親之人,也算不得逾越,反在士林之中贏得兩分清譽。
周太後給氣得當下就要拿雨化田問罪,奈何後宮嫔妃不得幹政,雨化田雖是內官,卻是正兒八經的禦馬監掌印,又簡在帝心,兵事上與兵部尚書及各方督撫平起平坐都是客氣的,真認真說來,便是兵部尚書各方督撫也需看他臉色,周太後一介內宮婦人,即便肚皮争氣,輕易也沒什麽拿捏他的手段。雨化田又是張口大明律、閉口太祖大诰的,周太後不說目不識丁,所知實也有限,給他說得瞠目結舌,還不敢對太祖聖訓有任何胡攪蠻纏之言,草草将他打發走,自己氣得捂着胸口起不了榻了!
皇帝極是孝子,“五日一朝,燕享必親”,聽得太後病了,匆匆将橘子剝成兩瓣遞與貴妃,都顧不上再如平日那般仔細與她挑細絲、去核兒,便要乘輿往清寧宮趕。
萬貴妃卻早早兒就得了雨化田處置太後皇莊不法之人的消息,正捧腹暗笑周太後仗着有個伯爺兄弟、又占了天子生母的名分,就滿宮裏挑剔她專寵還不夠,又使人在朝上彈劾她兄弟專橫,甚至在朝野之外敗壞她的名聲!如今此事一出,最妙的是那在皇莊上頭權勢比正經管莊太監還大的周氏族人,在被禦馬監人捉拿後、當街大放闕詞時,偏偏給入京備考春闱的士子們聽了個正着……
周太後此前為皇帝要尊先帝正妻錢氏為太後、以及錢氏太後與先帝合葬等事,就鬧得朝堂不少人知道這位不是個講理懂規矩的,再加上此事……
呵呵,看她還有臉為難本宮?
萬貴妃越發覺得是她那孩兒顯靈,知道她身份所限,難以處置這個大仇人,便為她送來雨化田這麽一個妙人兒!此時見皇帝着急忙慌的樣子,便不慌不忙将一半橘子去了皮,眼見皇帝已經幾步走到殿門口,忽然轉臉捂嘴咳嗽了幾聲。
果然,皇帝一腳已經邁了出去,應聲卻又回轉,拍着她的背焦急嘆息:“唉!可是吃得急了?你素愛吃橘子,又吃不得外頭那層絲,每次吃都要咳上大半天……也是我不好,只想着當日你我二人艱難得連個橘子都不能随意吃的時候,便總把貢橘往你這兒送,卻不該一時慌亂就忘了先給你去了絲兒了……”
萬貴妃慢慢将捂着嘴的手覆到他手上,眼中咳出來的淚花還沒幹,臉上已經帶出笑,笑中又帶着嗔:“你亂說什麽?我是那樣饞嘴兒到連自己的身子骨都不管不顧的人嗎?我就是不顧自己也要顧着你呢!如何肯輕易病了去?”說着揚揚手裏的橘子,“不過是不小心給口水嗆着,橘子可都還沒吃,哪兒又能把絲吃下去?”
Advertisement
皇帝仔細數了一下橘子瓣,方松了口氣,又拍拍萬貴妃的肩膀:“是了,是我太擔心口不擇言了。”又問:“如何嗆着了?可要小心些。”
萬貴妃便斂了笑意,嘆息一聲:
“我今兒早上才聽說,那雨化田處置了以太後皇莊的名義侵占民田的奴婢們,還想着這也是為深兒你分憂了,到底這侵占民田的名聲可不好聽,又畿內、山東、河南等地去年才鬧了饑荒,深兒你還特特給他們免了稅糧呢!可別這恁多稅糧才換得的好名聲,為着區區幾畝田地就糟蹋了!
我又想着,太後在這宮裏頭住着,你我但凡有什麽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也都是盡着她頭一份兒,清寧宮的消耗從來是皇帝皇莊負責的,也不曾要太後皇莊出息,哪裏就至于要太後主意侵占民田了?必是底下管莊的奴婢不濟事,化田先處置了,又都是依着大明律法辦的,事後也與禦前和京城府尹都上報了,也沒什麽,還贊他忠心為你分憂,畢竟這樣的事情,自家奴婢的錯、由自家奴婢先一步處置了,怎麽都比朝堂上大臣們鬧出來好聽,禦史朝臣那張嘴,就是皇帝,給鬧着也是打臉呢!不想……
唉!也是我沒想周全,太後最是個要面子的,便皇莊之事不是她主使,也是她的奴婢,又據說後頭還有周家族人——我原覺得這哪家沒幾門糟心親戚呢?但親戚再糟心,深兒你孝順不就足夠了?沒想着太後氣性那麽大,生生給氣得都病得起不來了……”
萬貴妃沒一字是給雨化田求情、更沒一字直指周太後不是的,偏皇帝聽了,卻正好上心,想起過往叔皇景帝登基後,将他太子之位廢除了的日子,母妃有個小弟弟要顧着,他那時候活得如何艱難?也虧得阿萬舍棄了面子與宮人周旋,又時時注意帶着他在錢氏汪氏等人跟前盡孝,明明那樣愛吃橘子的人,得了兩個卻自己一瓣都沒舍得吃,只因着那時候自己胃口不好,便都做成果醬與自己下飯了……
說起來在那些日子裏,倒是錢太後因着膝下無子,對他倒還更盡心呢!
皇帝想到這個,又想起前兩年錢太後亡故,他生母周太後鬧着不讓她和先帝合葬的事情——那合葬之事可是先帝臨終前親口吩咐的,聽到的不止朕,還有李賢等顧命大臣……
偏偏母後非得鬧騰,先是想着越過嫡母獨享太後之尊,又在嫡母與父皇合葬事情上頭鬧騰,連番害得朕在朝臣面前好一番沒臉,那文華門哭谏之事,可真是大明自立國以來第一回,便是縱觀史上歷朝歷代,也沒幾個皇帝這般兒難堪過。可母後卻總是只記得自己沒能讓她如願,卻從未如阿萬這般憐惜自己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