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為愛好的職業
接下來的一個月,項目開發緊鑼密鼓,李兆赫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他在心裏給那人起了一個代號,叫好朋友。起完這代號,李兆赫自己也覺得可笑,像是中二時期的少年聲稱白日見鬼。這種無法向外人提起的幼稚反而增添了隐秘的親昵,好朋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世外桃源。
·今天做了四個只有細節不一樣的木箱,反複返工,真是吐血。
·隔壁長發男外觀設計被主美挑毛病。原來在星星上加高光會更有立體感,沒看到好朋友的一天。
·今天降溫,大姐在湖南的第十天。又是沒有看到好朋友的一天。
李兆赫在工作筆記上潦草地記下每天的任務。入職達拉游這段時間,他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和周圍人的不同。思路上區別很大,基本功上也有難以彌補的差距。畢竟李兆赫不是美術生,而是上了大學才開始練,而長發男終究是正宗的央美出身,在國內摸爬滾打了幾年,對國內審美市場很有理解。為了追上大家的進度,李兆赫已經在閑暇時間狂練基本功了,但是,基本功之所以成為基本功,原因就是真正的時間積累,短期內看不出什麽成效,除非李兆赫把手指手臂全都肝出腱鞘炎。
他隐約感覺到長發男對他的不滿,明明是海外知名設計院校畢業的,卻只能展現出這種水平的設計。但他和主美都很默契,不提這件事。越是不提,李兆赫越是能感覺到空氣中漂浮的距離。
事情原本沒有這麽糟,直到短發妹在工作會議上大發飙,和長發男吵得不可開交。明明是從長發男的設計圖不好理解開始,話題莫名其妙地轉到李兆赫身上,李兆赫聽得莫名其妙,剛想為自己辯解,話題又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随後主美以“UI需求量過大”為原因,讓李兆赫趕UI。
這次不用大姐提醒,他也知道自己遇到了職場霸淩。他能力再不符合公司需求,也不至于淪落到畫UI。李兆赫找主美說了幾次,主美都表示現在UI需求特別大,加上畫UI可以迅速熟悉項目,讓李兆赫再努力一段時間。
李兆赫從主美的工位邊離開。UI只是一方面,整個項目的走勢也讓他感覺不舒服。整個項目的設計理念是建立在國外一個知名游戲上的。可以預感到,游戲一旦上線,必定會引來輿論的狂風暴雨,除非撲穿地心。讓這樣的一個項目在簡歷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李兆赫還真不好說。
他知道自己在職場新人意氣用事了,可他現在還不想妥協。
他越是沉默,主美和長發男越是篤定。長發男甚至說他UI畫得不好。而主美每次都在一邊幫腔。
“兆赫啊,你這個圖……唉,太平,太平,我怎麽說你才能記得?你這個圖,沒有設計感,好吧?現在怎麽連基本的素描關系都快沒有了。長發,你有時間幫我盯着點。”
“我看他畫得挺好啊。”長發男回答,“新人,有自己的特色。這要是放在游戲裏,一眼就能看出來。”
主美瞪了他一眼,在李兆赫的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兆赫啊,要我說呢,你要是不适合美工,咱們還有別的崗,好吧?我不是對你有什麽意見,實在是,咱們這不是帶新人的地方。你這個上手速度,我也很難講啊,以前在Diego沒幹過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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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努力的。”李兆赫沉悶地回答。
“光是喊口號也不行啊。”主美仿佛真的替他發愁,“這都一個月了,你現在這個進度,哎呀,我也沒法說你。長得這麽帥,我也不想說。要不,我跟老大說一聲,你去營運部咋樣,都說了嘛,垃圾是放錯了位置的資源。你在我們這,沒啥意思。你要是去營運部,沒準大放光彩了。”
李兆赫握緊數位筆,直到中指的指骨壓得發疼。脆弱的數位筆在他手指間發出輕微的響聲。主美對長發男搖搖頭,走了,他的碎碎念被程序室的氣溶膠托着,萦繞在李兆赫身邊。
“當初老大怎麽看中你的,硬要把你塞進來……”
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12:00,李兆赫仍然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長發男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看他還在對着屏幕,說:“走啊,你不吃飯了?”
李兆赫搖頭。長發男嘿嘿一聲:“該吃就吃。你把自己餓死,水平也不能提高。”
李兆赫繼續搖頭。
短發妹轉身過來,望着他電腦的排風口,說:“我有餅幹。”
“他不會吃你東西的。你省省吧。”長發男從他身後的空隙穿過,走到短發妹身邊,在她肩膀上一拍,“那我就吃了。給你帶點面包回來?”
李兆赫搖頭,真希望自己能就此絕食明志,然而十分鐘後,他不得不在饑餓的驅動下站起來。
聽到他椅子移動的聲音,短發回過頭,似乎有話要說,李兆赫對她微微一笑,抓起錢包和手機離開工位。喜歡中午出來吃飯的同事都集中在科技園的餐飲一條街,李兆赫打算去遠一點的賽百味。大家都覺得賽百味難吃,從來不買。
為了躲避同事,他特地繞了科技園一期後門。
經過了七八年的耕耘,科技園一期的綠化初見端倪,樹葉在風中發出瑟瑟的聲音。李兆赫深深吸了口氣,沒想到公司是這個樣子,也沒想到工作是這個樣子。究其原因,借鑒的項目為什麽能立項,還能有這麽多人為之工作?
說不懷念之前,那是假的。那時候大家一起快樂做游戲,嚴格按照小組長的規劃去推進項目的進展。回到朋友和親人所在的地方,反而像是回到了一個孤島。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內心的呼喚,李兆赫的目光定格在林蔭路的盡頭。
今天,好朋友穿着一件淺灰西裝,米色長褲,受身材所限,很少有人能把這兩件衣服搭配得好看,然而他的好朋友穿得很潇灑,并且向他擡手,很有風度地笑了笑。問:“吃飯了嗎?”
這人出現得太快,李兆赫幾乎懷疑是自己的幻覺。
“正準備吃。”
他不想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傳達給別人,然而那人顯然沒有停止談話的打算,站在原地,手甚至放在了褲兜裏。
“新工作忙不忙?”
“還行。”李兆赫敷衍,話音剛落,有點後悔,補充,“是很忙,也是我自己太菜了。所以,格外的忙。”
那人端詳着他的神色,耐心地說:“別這麽說,你肯定沒問題,大家都有剛開始的時候。一開始不适應,很正常。”
李兆赫點點頭。
那人覺察到他神色異樣,問:“怎麽了,有不開心的事兒?”
李兆赫搖頭:“沒,就是累。”
“既然這麽累,咱們現在就去吃點什麽吧。”
突如其來的飯局讓李兆赫慌了神。“啊,那多不好。你不是要出去辦事嗎?”
那人微微一笑,說:“有什麽事都要吃飯吧。對了,我還沒有你的微信,來,我加你。”
李兆赫稀裏糊塗地拿出手機,找到微信的二維碼,那人掃了一下,在驗證信息框裏什麽都沒寫,便按了申請,李兆赫退出二維碼界面,點開通訊錄,果然看到一個小紅點。他點開小紅點,心頭咯噔一聲。
我是黃義铖。
咦?????????
眼下不容得李兆赫提出問題,他呆呆地點開信息,點了通過,默認權限是聊天信息和朋友圈;那人一直看着他操作,自己也低下頭,修改李兆赫的備注。李兆赫忽然為自己的微信ID感到害羞。
那人果然發問:“MarioLee?”
李兆赫看向一邊。“以前喜歡玩馬裏奧,覺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
“你的真名呢?怎麽稱呼?”
李兆赫老實回答,那人一邊聽一邊打字,李兆赫湊上去看,從一排候選字中挑出名字,按了确認。那人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微微一笑,說:“原來是這個兆赫,父母是無線電方面的專家嗎?”
李兆赫抓抓頭發,有點臉紅。“不是不是……是家譜,家譜,我們這一輩的字是兆。我姐姐叫李兆敏,哥哥叫李兆微。我是最小的。啊,很少有人說我的名字是無線電,我同學都以為我是韓國人呢。”
那人保存好了名字,朝他揮揮手機,說:“最小的孩子好啊,總是最受寵的。你想吃什麽?”
“賽百味……”
那人笑了,說:“賽百味?這麽接地氣嗎?”
“午休時間短。”李兆赫試圖為自己找個借口,“再說賽百味也很好吃啊。以前經常吃。”
那人不出聲地笑着,換了個方向,和他并肩走向另一端的賽百味。一直到坐在賽百味裏,李兆赫還不确定發生了什麽。
那人點着手機回複信息。李兆赫再次拿出手機,确認着新好友的信息。
“你已添加了黃義铖為朋友,現在你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這人大大方方地用了名字,頭像也是本人,陽光,大海,戴墨鏡,月白色襯衫,像是在某個海邊度假,然而他沒發過幾條朋友圈。
真的是黃義铖?是大姐拼命想讓他搭上話的黃義铖?
他不知道怎麽确認此黃義铖是不是彼黃義铖,對面的人回複完信息,将手機滑進口袋,對他微笑。李兆赫不知說什麽好,拿着雞肉卷咬了一口,黃義铖注視着他,也拿着自己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說:“味道不錯。”
李兆赫默默點頭,突兀地說:“我們新公司的人好像不喜歡我。”
“怎麽呢?”黃義铖不動聲色地說。
“說不上來。”
李兆赫試圖形容這幾天的種種不快,想到最後,只能嘆口氣,洩憤地嚼着雞肉卷。黃義铖仿佛有讀心術,說:“你和他們合不來,很正常。國內國外文化不一樣,你不适應也是正常的。”
李兆赫想說,未必是文化不同的原因,不過他也不是十分篤定。黃義铖握着裝滿熱茶的紙杯,思考片刻,問:“你當初為什麽想去達拉游?”
“因為……因為我喜歡做游戲。”
“和同事關系不好,影響你做游戲嗎?”
李兆赫沉默了。關于項目的事,他理應對黃義铖保密。然而項目帶給他的困惑卻不是秘密。
“我們現在做的項目,和我想的不一樣。”李兆赫終于說,說完心裏就是一個咯噔。他幾乎能想到黃義铖的回答:世界并不是按照你的想象來運轉的。你應該去習慣世界,而不是讓世界習慣你。
“這個不一樣,是你完全接受不了的不一樣嗎?”
對于黃義铖出乎意料的反問,李兆赫眨眨眼睛,說:“差不多……”
“如果你在問我的建議,我會建議你再工作一段時間。”黃義铖嚴肅地說,“等你非常确定你們是理念不合,那你可以走。工作和人是雙向選擇。你現在沒有做多久,我不希望你用表面的信息去判斷內在的事情。”
李兆赫解決掉最後幾口雞肉卷,思考着黃義铖的建議。
關于工作,确實是應該這樣,至于暗潮洶湧的人際關系,他還是不要去問黃義铖了。人際關系是他自己的課題,他也不想喋喋不休地轉述長發男短發女,像個不事生産、專門八卦的人。
黃義铖不緊不慢地喝着茶,噗嗤一笑。李兆赫茫然問;“你笑什麽?”
“我笑你穿着名牌,卻認真地為工作不好發愁。”黃義铖回答,“像你這樣打扮的,應該上班就是為了不在家裏呆着,居然還挺上進。聽着有點不習慣。”
李兆赫聳聳肩,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一股焦糊的味道直沖頂梁門。他不由得皺緊了眉。
“我又不是什麽富二代,當然得有自己的工作了。”
黃義铖又笑了:“你這一個月工資,夠油錢和停車錢嗎?”
“以後會夠的。”李兆赫擡手摸了摸脖子,“我家不支持我做游戲,也不支持我畫畫。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做點名堂出來,這樣我面對家裏也比較硬氣。我爸總想讓我學商科,去輔佐大姐,但我看大姐自己就做得挺好的,用不着我幫忙。”
黃義铖贊賞地點頭:“有自己的事業是好事啊,恭喜你,年紀輕輕,就知道自己想幹什麽。”
李兆赫一怔:“你不也是?”
黃義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緩緩搖頭。
“我可不是,而且很多人都不是。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事,并且能把這件事當成工作,又不用完全擔心收入,是非常幸運的。我聽說過,這種喜歡,能支持着一個人向前走很遠。是這樣嗎?”
李兆赫想堅定地正面回應,然而話到嘴邊,無意識地咬住了嘴唇。
數位筆脆弱的手感在他指間複蘇了。
純白的畫布,纖細的畫筆,被水洇開的五顏六色,在五顏六色下萬花筒般稍縱即逝的構圖。
“是,會是的。”他最終說,“我真的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