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君
[第一章]
阿父死後,輕姬從一介鄉野孤女榮升成為華音國高高在上的少君。
當初被圍捕的時候,壓根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覺天降橫禍那日該栽。
相依為命的阿父死了,輕姬哭了整整兩晝夜才緩過些神來,阿父遺命囑咐她盡早北去,那日清早,她勉力起來收拾好了包袱,甫出得門就見到許多不速之客。輕姬實在力不從心,那個仗細刃劍的男人布了天羅地網來對付她,她将阿父所授學識和武藝用盡也沒能突圍出去。
最終,兩個玄衣武衛摁住了輕姬。
灰頭土臉的輕姬吐掉嘴裏的草屑,擡起的眼神恨恨:“為何抓我?我犯了哪條王法!”
仗細刃劍的男人一直沒有拔劍,他走到她的面前來告訴她說:“我叫司雨英。”
有病!
輕姬暴躁掙紮,怒道:“誰問你叫什麽了?我問你為什麽抓我!”
“帶走。”
那個司雨英卻不理睬她,冷漠命令完左右,徑自轉身走了。
輕姬急忙伸出手去:“喂……”
玄衣武衛動作麻利,捆上她的手腳,接着把她塞進了一輛馬車裏。
瞧出輕姬眼珠子亂轉,不像個安分的模樣,立在車下最瘦的女武衛出聲道:“勸姑娘路上安靜且耐心,待見着天後,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華音國,據稱是上古傳承下來的古國,素來以女子為貴,以女子為尊。
天後,是整個華音國權力最至高無上的人。
當時輕姬還在想,天後大費周章抓她做什麽?莫不是知道她拳腳了得,要請她去做将軍?可阿父剛死,她正處悲痛中,還沒想過那些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事。再說了,耀哪門子的祖呢,阿父的名字她都不知道,祖宗更不曉得埋在何方。
萬萬沒想到,在路上颠簸了數日,沐浴,更衣,進宮,待見到天後——
貴氣美豔又威嚴霸氣的天後頓時哭成個淚人:“我的女兒!”
輕姬:“……?”
群臣百官在列,輕姬還呆愣愣一句話沒說上,天後當場廢了少君煊,改立了輕姬為少君,且給她取了新的名字,修寧。
修寧,是古神之名。
傳說大地沉陷黑暗的時候,是修寧帶來了火種,她守護天下之民,直到禍亂人間的巨大兇獸被斬殺殆盡,始才翩然乘海而去。
群臣中有人欣喜賀道:“少君歸來,天佑華音!”
輕姬:“……?!”
一堆人竟都沒心沒肺,老天佑你們才怪。
随便拖個人來,就送她做繼位的萬民之主,這是國之将亡的先兆啊!
“等等!”輕姬遏不住地怒從心中起,“你們這幫人,從君到臣,是瘋了還是傻了?說說清楚,誰人是你們少君了?我叫輕姬,只是個粗魯的鄉野丫頭!”
她們居然開始笑。
天後也笑,初見時的威嚴霸氣散落雲煙,她扶住輕姬的雙肩,臉上笑意溫煦而充滿憐愛:“你呀,和我年輕時一樣不馴。”
随侍在天後身邊的年長女官笑盈盈接話道:“豈止性情像呢?這模樣,也和天後年輕時候不差分毫。”
群臣堆裏陡然再賀道:“少君歸來,天佑華音!”
“少君歸來,天佑華音!”
……
山呼海嘯之聲,緊接着群臣百官叩首跪拜。
方才說話的年長女官,退後,同恭謹拜倒。
天後寶座旁原有一俊朗少年端坐,戴紫金冠,穿绛色織錦袍,瞧着肅斂沉靜。輕姬知道他是什麽人,天後廢去的少君,他是天後的兒子。
阿父常說,不要小看不動聲色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很厲害。
輕姬望着少年,天後輕易廢去他少君之位,他都可以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那俊俏眉眼,看上去也不像個蠢貨,謀定而後動,他當有所應對才是。
俊朗少年起身了。
輕姬充滿期待地看着他從玉階上走下來。
結果,那少年走到她跟前來,低頭攬衣跪下了:“恭賀母後,明珠失而複得。願少君,千秋無憂。”
輕姬頓覺急火攻心,一口血直往喉嚨湧,她兩眼一翻,軟綿綿昏倒。
“修寧!”
“少君!”
……
自然不能是真昏。
輕姬被擡出殿門,眼睛開一條縫偷瞄,下一刻就毫不客氣踹翻了左右,沒命地往宮門下飛奔。
天後急吼吼,命人追她,又不許人傷她。
礙于天後的命令,衆人不敢用強,只敢像攔小雞仔似的張臂阻擋,因此輕姬的逃遁,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她扭頭看甩在身後烏泱泱的人等,無不輕蔑地想:“照這個追法,你們得追我到海角天涯去。”
正當竊喜之時,顧後不顧前,輕姬猛地撞在一人身上,她吃痛,捂頭跌倒。
“少君!”
“少君摔倒了!”
群臣百官在後驚呼。
輕姬憤慨擡頭看擋她去路的人,好生眼熟的一張臉,她瞪大眼,立時連頭上的痛也忘了,她生氣跳了起來:“是你?司雨英!”
司雨英神情淡漠,他望向她的身後。
哎喲糟了,差點忘了正在逃命……輕姬眼瞧着華服的天後都氣喘籲籲追上來了,她趕忙故作威嚴斥令司雨英道:“我乃華音少君,速速讓開!”
天後急聲:“司、司雨英,攔下她!”
雖然有些頭大,不是很想在穿着及地裙的情況下打架,但論單打獨鬥,也未必會輸的。
當時輕姬已做好了迎戰的準備,然而架不住司雨英下暗手,趁她撈裙角之際,搶先一記手刀劈暈了她。
……
重光殿上,煊在書案前獨坐良久。
昏黃的光影裏,驀地有了匆匆的腳步聲,還伴着咳嗽氣喘不勻的聲音。
“煊……煊!”
病弱的奚貴主沖了進來,他長發未绾,臉上真是半絲血色也沒了,他也不要随侍宮人的扶持,再逼近了書案兩步,急切切顫聲地催促:“今日、今日便将少君的印信和寶冊,交還給天後去!不……不對,花蔭殿賜給少君修寧住了,天後此刻在花蔭殿,你快去,去将少君的東西悉數交還!”
言畢,奚貴主忙用方巾捂住口鼻,沉聲地咳。
煊微皺了下眉,神色中似有些哀傷,他低了眼睫:“爹爹,你一直不願意我做少君,先前是日日憂戚不安,如今是恨不能我立刻拱手讓出一切。”
奚貴主聞言震驚,他抑住咳,厲色斥責道:“華音國自古女子為尊,你身為男子,何德何能居少君之位!昔日,司貴主攜女而逃,修寧流落在外,天後不知,百般無奈之下才立你為少君,現今修寧被接回來了,還有你什麽事?”
“可自記事起,母後就将我作為少君栽培,我懂的修寧未必……”
“你糊塗!”奚貴主痛心疾首,“煊,這裏是華音國!從立國開始就沒有男子為尊的先例,天後可以栽培你,同樣也可以栽培修寧,況且,修寧生來便高你一等,她是女兒身,天後對她寄予厚望,你不再有任何機會了!”
煊沉默不語。
奚貴主含淚苦勸:“煊,盡早絕了去争搶的念頭吧……你速去花蔭殿,莫教天後認為你不恭順,從此厭棄了你。煊,你萬不可忘了你大哥的前車之鑒!”
煊目光顫動,按在膝上的掌收緊,他眼中浮起不甘的潮意,說的卻是:“謹遵爹爹的教誨,我,即刻就去。”
聽到他這樣答應,奚貴主才覺緊在心口的氣松開了,他身形搖晃。
宮人急将其攙扶住:“貴主當心——”
奚貴主顧不上自己,他朝煊擡擡手:“往後,衆人只會稱你‘公子煊’。快去快回吧,今夜你當好好靜思,心中不能有半分怨怼。”
……
公子煊到花蔭殿外,尚未進去,就聽見裏面傳出聲嘶力竭的哭聲:“我已經和你說過一百遍了,我叫輕姬!這是我阿父給我取的名字,什麽修寧,縱是神名又如何,我不喜歡!”
天後柔聲妥協:“好好好,喚你輕姬……”
公子煊進到殿上,殿中被摔得一地狼藉。
輕姬坐在地上,抹淚嚎哭:“你胡說八道,我不信你!阿父從未對我說起過這些,他只提過我母親是一家之尊,一家之尊和天後,差得也太遠了,嗚嗚嗚……”
“差不多差不多,是一家之尊,不過是家業大些。”
天後蹲在輕姬對面,撐着笑臉哄她個不休。
公子煊不曾見過他的母後有這般屈尊的時候。他張了張嘴,喚道:“母後。”
天後側過臉來。
公子煊躬身敬拜:“兒臣特來交還少君印信與寶冊。”
“放下即可。”天後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她不耐煩聽這些雜事,扭過臉去,語調放得柔緩,依舊是在哄輕姬,“輕姬,母親是一國之王,以後有母親在,你想要什麽都行,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我要星星月亮作甚?我要我阿父!”
“這、這可難辦……世上何有起死回生的藥呢?”
輕姬的臉埋進臂彎裏,繼續哭得肝腸寸斷。
殿上侍奉的人接了公子煊手中的東西去,公子煊插不上話,一時之間尴尬,也不知自己該留該走。
有個小內官奔進殿來,跑得幾乎要摔跟頭:“天後!天後!”
除了對輕姬,天後對其他人總沒那麽好的脾氣,回轉頭就是一聲厲喝:“慌什麽!”
小內官吓得“撲通”跪倒,縮着脖子,可該報的事還是不敢耽擱:“禀天後,相府傳來消息,張相嘔血昏迷。”
“啊?!”天後聞訊花容失色,她驚忙起身,“快走,去張相府中!”
臨行前,天後仍然放心不下輕姬,急匆匆交待公子煊道:“你來得正好,論性情你是最謙和的,亦是諸公子中最明白事理的,你替母後去勸勸輕姬。”
公子煊應聲,再依禮敬送。
等天後走了,公子煊回身一望,地上空空,早已沒有輕姬的身影,他心頭暗跳,急忙張目四望,帷幕後一個小腦袋縮回去,他懸起的心落下了。
輕姬躲在帷幕後頭不出來。
公子煊站了會兒,苦笑,吩咐殿上人:“搬把椅子來。”
輕姬一手扯緊帷幕,一手擦了臉上的淚,她有點看不懂那少年的路數,要做狗腿子勸人就快勸,搬個椅子坐那裏半天半天不說一句話是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