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取材于楚漢相争的垓下之戰, 描述的是楚霸王與劉邦交戰屢戰屢敗,日暮途窮而至別姬自刎的英雄悲歌, 整曲沉悶悲壯。
薛小魚長久以來都待在青樓裏, 這裏客人大多數都是尋歡作樂之輩, 當然鮮有人會點這首曲子。
但她知道舒原宿獨愛這首曲子。
兩人之所以産生聯系, 也是因為這首曲子。
薛小魚不再言語,琵琶徐徐奏出的隆隆戰鼓聲,爾後轉為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吟彈, 再逐漸轉為疾彈, 氣氛越發緊張起來。
閉上眼睛, 恍若置身烏江河邊,黑天昏地,驚濤拍岸,兵刃寒光,四面楚歌,馬嘶潇潇,霸王在帳中與虞姬依依惜別, 最後在衆軍圍困之下,一柄長劍割斷喉管,緋紅鮮血四濺。
曲終, 悲嗆之音沒去,像是事已成定局的認定,也像是一種剛從激烈變故帶來的麻木中蘇醒後,初次覺出的凄涼。
心中的沙盤, 從靜到嘩然,再複歸平靜。
舒殿合睜開眼晴,見馮正一臉驚駭,半是沉浸在樂曲中無法自拔,半是很難接受這樣驚心動魄的樂曲,是出自面前這個樸素的女子之手。
世人多是眼盲心堵,只把女子的顏色捧在手心裏當作至寶,卻不知道女子除了顏色以外,還有更多美好的東西。
或曲藝高超,或舞技動人,乃至于心有溝壑,胸懷天下,她們都卓然超群,不落于男子。
舒殿合輕咳一聲,打破了房中的寂靜,亦使馮正還魂回來。
馮正撫掌大嘆道:“真乃仙樂也。”
薛小魚還撥弦中,微微躬首道:“郎君謬贊。不知郎君還有無其他想聽的曲目?”
馮正瞧向舒殿合,舒殿合沉吟道:“今日前來與薛君相會,除了領教薛君的琵琶曲以外,另一事欲相詢問…”
在這向來被人唾棄的青樓中,又是末九流的樂者,被人尊重的稱為‘君’,薛小魚啞然失笑。
既然面前的人給她足夠的尊重,她也理應好顏回饋,笑道:“不知郎君是為何事?”
沒有外人,舒殿合開門見山問:“薛君可識舒翰林其人?”舒原宿官至翰林,她沒有直接報出名字,是為了試探對方。
薛小魚見慣了炎涼世态人心險惡,非等閑之輩,面色淡淡反問:“來往這紅袖招的官員大臣不計其數,郎君問的是哪位舒翰林?”
“舒諱原宿,字蒼山。”舒殿合肅容道。對父親直呼其名是大不敬,但在眼下的情景中,也是無奈之舉。
乍然聽到故人的名字,薛小魚再冷靜,也沒有防住情緒從表情中流露出來,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你是?”
“鄙人亦姓舒。”舒殿合弦有餘音道。馮正作壁上觀。
“你是蒼山之子?”薛小魚怵然站起,懷中琵琶不慎掉落,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舒殿合見薛小魚激動地連自己的琵琶都顧不上了,就能猜到薛小魚與舒原宿的關系如何,确認自己沒有找錯人,承認了下來。
薛小魚走近,認真端詳着舒殿合,口不擇言:“我…還以為你已經…”瞧了一眼旁邊的馮正,隐隐有些不安。
舒殿合看出來了,表示馮正是自己的朋友,不需避嫌。
薛小魚放下心後,長嘆一聲:“沒想到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眼睛裏淚光閃動。
舒殿合站起來,施禮應合道:“小侄也是剛查出自己的身世沒有多久,聽聞薛君與我父有舊,故來想知道一些和我父有關的事情…”
薛小魚用袖子摺幹湧出來的眼淚,難掩激動,點點頭:“也是,你丢的那年才五歲,記憶不清應該的。”
舒殿合并無喜色,反而心一沉,不需要再問了,她已經得到答案了。
薛小魚讓舒殿合改口叫她薛姨,兩人坐下來慢慢細談關于舒原宿的事。
來之前,舒殿合已經從自己的調查裏,掌握了一些舒原宿和薛小魚的事。而薛小魚的述說裏,則補充了舒殿合不知道的,還有一些關于她自己的事。
原來薛小魚和舒原宿之間不只是情愛關系,更是樂理上的知己,猶如伯牙與鐘子期,關系超越性別。
兩人的相識是出于偶然,因舒原宿和同僚來到這紅袖招應酬,無意間聞過薛小魚一曲,甚為驚人。日後便常常來到紅袖招,不狎妓、不尋歡,而是像今日的舒殿合一樣,單點薛小魚為他彈奏琵琶。
他甚至還會給薛小魚譜琵琶曲,兩人一譜一彈,彼此之間都有相見恨晚之意。
在薛小魚會的衆多曲目中,他獨愛《霸王卸甲》一曲。啓朝覆滅之後,他聽這曲的次數更是頻繁,同時開始酗酒無度。每每喝到大醉暈睡,方肯罷休。
在薛小魚的面前,他不止一次醉語自己生為大啓的臣子,随着大啓覆滅,沒有以身殉國,十分的後悔。還說過倘若當時沒有人攔着,他沒有被勸動,此時也不會這麽愧疚。
薛小魚因當時聽的心驚膽戰,所以記得格外清楚,好言相勸過幾次,但是他都沒聽進去,後來也就發生了那件事。
至于舒殿合的事,薛小魚也是打聽的。
傳言是舒原宿的獨子,在舒原宿下獄之後被抄家時,混亂之中,意外失蹤了。
薛小魚既不知道舒原宿獨子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長相,但她在事件平息之後,曾經多次托人尋找舒殿合的下落,都沒有找到。
馮正聽完之後不勝唏噓,而舒殿合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聽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一樣。
薛小魚以為他是悲極而麻木,婉言安撫道:“如今能見到你康健平安,你父親九泉之下,也應該能夠安息了。”
舒殿合點頭示意自己沒事,薛小魚便開始關心他,想知道他是怎麽逃出去的。
舒殿合苦笑,無法敷衍對方,就把自己的來歷略改了改,說與薛小魚聽。
薛小魚聽完,無比慶幸,還道舒殿合命好,定有後福,轉而關懷備至的問:“你現在是身寄何處?”
“為了平反我父的冤情,小侄已考中了科舉,在朝為官…”
還沒有說完,就見薛小魚皺起眉頭,勸他道:“往事已矣,你舒家如今只剩下你一個人,應以保存血脈延續為要。就不要再起追查那些事了,以免惹禍上身…”
舒殿合不置可否,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
接下來,薛小魚又給他們彈奏了舒原宿譜的曲子,馮正聽的是如癡如醉,舒殿合思緒紛飛,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靜心下來。
薛小魚見狀,也沒有說什麽。
曲終人散,舒殿合讓薛小魚将今日當作無事發生,怕給薛小魚帶來殺身之禍,薛小魚自是明白。
臨走前,舒殿合捏了捏袖口裏準備好的銀票,最終還是沒有拿出來。
她不喜欠人人情,但是據她所知,舒原宿下獄之後,薛小魚曾不惜蚍蜉撼樹,多次為其奔走喊冤,無果。如此不落俗流的樂者,僅用金錢來感謝對方對自己的幫助,無疑是玷污對方的品格。
回去的馬車上,鴉雀無聲。
舒殿合兀自陷在沉思中,這趟得來兩件事:“一來,舒原宿多半犯的是實案,因為他的确有寫反詩的動機。既然是實案,就沒有平反的餘地。二來,她與舒原宿無半點關系,舒家丢的是五歲男孩,她兩歲到的師傅身邊,所以打馮煥森口中說出來的身世是假的。”
這與她屬下從舒原宿妻家收來結果一模一樣。渺茫的希望如星火再次湮滅,費盡周折,到最後還是一場空。
舒殿合捏緊手中的扇子,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神的她從馮正的眼中看到了擔憂。
舒殿合放松微笑以報,面上長嘆一聲,佯裝遺憾道:“薛姨說的對,往事如煙,追究無益。若是再次翻起,可能會平生禍端,我該歇心了…”與她無關的事,她不想摻合。馮正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事在他那必須有個終結。
馮正以為自己能夠理解舒殿合,義無反顧道:“無論你想做什麽,守拙定然鼎力支持。”
舒殿合心裏感動,得友如此,沒有白來這一趟渾水。
濃雲遮月,寒風乍起,更鼓迢遞傳來。
舒殿合到了驸馬邸卻沒有進去,孤身走在街道上,思緒起起伏伏,悲悲喜喜。就算是将他人的一生濃縮在一起,也沒有她眼下面臨的抉擇困難。
她還有太多的疑惑沒有解開。是去,是留,是就此罷手,還是繼續深查?前路茫茫,該何去何從?
不自覺間腳步就走到了公主府前,舒殿合擡頭初看到那匾額時,也詫異了一下。
但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下,不想欺瞞自己,在最難的時候,她最想見到的人是宣城。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應當。她在處,便是心安處。
将身進了公主府,她沒有令人馬上去通報,而是先去沐浴更衣。
畢竟是從青樓裏剛回來,雖然沒有接近那些女子,但身上不免會沾些脂粉,她不想讓宣城知道。
沐浴後,她一進房,就看到宣城聽到動靜,急急忙忙把什麽東西藏進了盒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