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請君入甕
舒殿合走後, 馮煥森臉上的笑容一斂, 方才還是溫吞吞的長輩模樣,轉眼間又變回了那個權掌天下的丞相。
他負手走到空無一物的棋盤前,凝視着勾連縱橫的經緯線。
念在過去那人對自己的恩情, 他給了舒殿合一個置身之外的機會。
若是她偏偏不肯離開, 那接下來的事,就由不得她了。
惦起一枚黑雲子,将其落在棋盤的中央, 大袖一揮,利落幹練收到身後。
這步棋叫作,請君入甕。
微雲籠月,晚風襲來, 太液池上的蓮葉随之輕舞, 檐下的風鈴叮當作響。
一溜小太監打宮殿的回廊走過, 肩上擡着盛滿熱水的浴桶,走進栖鸾殿中。
銅胎掐絲琺琅爐中飄散出縷縷輕煙,角落幾案上古雅的盆玩裏, 倒挂着一株古梅,苔藓斑駁, 樹皮皴皺, 未到開放時節,只有光禿禿的枝叉。暗黃色的帷幔從房頂降下,疑似皇帝老兒太過寵溺女兒,從九天瀑布中, 截取一段來置于這殿中。
從殿內的每個細節都可以看出這是屬于女子的寝宮,除了那床帏上挂的那一柄不合時宜的寶劍。
那柄劍的存在,是因為寝宮的主人在小時候一次被噩夢吓醒之後,不知道從哪裏尋來的劍,硬要抱在懷裏,才肯安心睡覺,後來又嫌礙事,于是就挂在了床帏上。那時候皇後剛病逝不久,所有人都縱着她,沒有人出言阻止,就一直挂到了現在。
梳妝臺上光滑的銅鏡中映照着一張稚嫩少年的臉,解開籠着秀發的網巾,似綢緞般的柔軟青絲順勢而下。
再看銅鏡裏,稚嫩的少年眨眼間變為了一個明眸皓齒頰帶酒窩的青春少女。
正在為宣城理順頭發的棉兒,聽到身後的腳步,扭頭看了一眼道:“公主,水來了。”
宣城不急于一時,道:“先放那吧。”
“今日父皇有遣人來問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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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得到棉兒否定的回答之後,宣城松了一口氣。
“公主,今日不是去了長公主府上嗎?”棉兒關心的問:“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宣城挑了挑如黛的眉尾:“難道本宮就不能再去逛逛別的地方嗎?”
棉兒啞言,怯懦懦的說:“是奴婢多嘴了。”
殿中又安靜了一會,棉兒糾結再三,終于鼓足了勇氣道:“公主你下回出宮還是帶棉兒一起去吧。不然你這樣三番五次的一個人出宮,棉兒不放心。”
“你要是跟本宮一起出宮了,那誰替本宮攔住父皇派來的人?”宣城拿起放在一旁的首飾盒,扒拉着裏面的各種金銀飾品,沒有一只是能入她眼的。
棉兒一想确有道理,但是她仍舊不願放下護公主安全的念頭,道:“如果你不願帶棉兒也行,那你就帶個侍衛一同…”
宣城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道:“哎呀,你在害怕什麽呢?本宮可厲害着呢,一般宵小鼠輩近不得本宮的身。”每次她出宮回來,不管是棉兒,還是楚嬷嬷總喜歡在她耳邊唠叨這些話,她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
“奴婢知道公主厲害,可是萬一呢?”棉兒光是想象着公主要是萬一遇到敵不過的人會出什麽事,就不寒而栗。
“沒有萬一,你巴不得本宮出事?”宣城将首飾盒扔回了原位。
她的那些簪子,不是金銀的就是翡翠瑪瑙的,盡一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俗不可耐,只适合束之高閣,她從來沒有佩戴過。
“奴婢不敢。”
宣城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換下來,伸手進懷裏,掏出了那枝舒殿合送的簪子,遞給身後棉兒道:“你給本宮挽一個簡單的發髻,然後插上這枝簪子看看。”
棉兒接過那枝簪子後,眼睛一亮,由衷的贊嘆道:“這只簪子真好看,是公主出宮買的嗎?”
宣城稍遲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棉兒先将簪子放到一邊,然後駕輕就熟的挽起宣城的青絲,最後将簪子斜插在高聳的發髻上。
棉兒收手之後,仔細打量着鏡中人的模樣,笑臉盈盈,不惜美言道:“這枝簪子很适合公主呢。”
“若是公主再換上裙子,一定更加好看!”
宣城與鏡子裏的自己對視着,抿嘴壓抑着愉悅的心情,但笑容還是從她的唇角蕩漾開。
雖然粗心大意,但是當她在街上第一眼看到舒殿合時,就注意到他腰上佩戴的玉鎖了,看來對方也與自己相同在意對方贈送的物品。還有舒殿合稱她為自己的救星的話語,她便以為在舒殿合眼中,自己是與衆不同的。
她臉頰滾燙,雙手托腮端詳着鏡中那個女子,從上往下,一一認真的瞧過去。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若要從外表上來看,她自覺得自己長的還算可以,但一旦要和那個人比較起來,卻立馬相形見拙,判若雲泥,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正因此,宣城扪心自問,自己除了身份尊貴以外,好像和尋常女子也沒有什麽區別,甚至長的也沒有比舒殿合一個男子容顏好。而且那些男子,好像都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自己和溫柔賢淑又一點關系都沒有…心底沒由來的生出自慚形穢的滋味來。
她越想越煩,問道:“棉兒,你說本宮好看嗎?”
公主莫名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毫無準備的棉兒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立馬答道:“公主當然好看!”
宣城不自信地問:“真的嗎?”
棉兒一字一頓,不似奉承的說:“公主是奴婢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瞧瞧那鏡子裏的人。
不施自黛的眉毛,時時如蓄着秋水的杏眼,小巧精致的鼻子,薄唇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剛剛正好,再加上只要微微一笑,就顯露出來的醉人酒窩,襯以粉雕玉砌的膚色。在棉兒心裏,公主可稱的上是天姿國色。
宣城猶不相信,道:“那是因為你沒有出過宮,宮外可有好多漂亮的女孩子…”
“奴婢雖然沒有出過宮,但是奴婢跟随公主見過不少後宮的妃子呢,那些妃子難道不好看嗎?奴婢覺得公主比那些妃子要好看的上百倍。”
棉兒耿直的回答,讓宣城一掃心底的不自信,低眸淺笑,面上又飛起了紅霞。
棉兒可從未見過公主這般羞澀的模樣,暗自驚訝,聯想到她前段時間問自己的話,不得不浮想聯翩,問:“公主你是不是喜歡上什麽人了?”
宣城止了笑容,出奇的沒有反駁:“為什麽要這麽問?”
“因為楚嬷嬷說過,一個女子只有在喜歡上人的時候,才會開始懷疑自己的容貌,而且公主以前從來沒有問過這話。”棉兒表情凝重,似乎這是非常了不得的事。
宣城啼笑皆非,沒有想到動不動就将女德挂在嘴上的楚嬷嬷,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嘆了一口氣,半真半假的說:“倘若真是有了,父皇就不會憂心本宮嫁不出去了。”
不想讓棉兒探知到自己的心思,又用三兩句閑話,把棉兒的注意力轉移開去。
半夜裏,天邊突然炸開一道驚雷,閃電如天神蓄力擲下的長矛,撕開濃厚的黑夜,爾後不久大雨傾盆而下,瀝瀝在街道上形成川流。
這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雷鳴,不知驚跑了誰的夢魇。
有人充耳不聞,沉睡如故,有人卻輾轉反側,整宿未眠,形單影只的身影在這深邃的京都夜雨中,尤顯孤獨。
京都的雷雨季到來了。
這場雨一直連綿到了後半夜才停下來。
第二天一早,京都的百姓起床開門時,發現昨夜的暴雨将青石板鋪就的路面,沖刷幹幹淨淨,連一點泥巴都沒有。
卷邊的樹葉滴滴往下墜着殘留的雨水,随着太陽升起,一夜不見人蹤的京都,再次喧嚣了起來。
幾日之後,出門前特意換了一身衣服的舒殿合,又來造訪丞相府。
她刻意将自己打扮的清清爽爽。以掩蓋自己幾日來寝食難安,把馮煥森對她說的話反複思索的倦色,還特意攜上了拜禮。
迎她的長史,還是那般客氣,接待她的還是昨天那個書房。
也算她好運,正好碰上馮煥森休沐在家中。今日他穿的不再是那一身官袍,而是尋常的家居服。
馮煥森坐在上首,冷眼瞧着跪在面前的人,問:“你今日又來尋老夫做什麽?”
“昨幾日殿合疏忽大意,遺漏了一重要的事,故今日不得已再來叨擾丞相,請丞相恕罪。”
馮煥森眉毛一擡,心思莫測:“什麽事?”
“殿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葬在了何處。”舒殿合說:“殿合欲往祭拜。”
馮煥森冷哼了一聲,不怒自威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身份嗎?”
“殿合自然知道。”舒殿合擲地有聲的說:“但明知自己身世,過父母墳前而不拜,罔顧人倫的事,殿合做不到。”
馮煥森面色沉沉,沉默不語。
舒殿合在馮煥森的威壓下,咬緊牙關絲毫不減其堅持。
書房內的氣氛驟然降到了冰點,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舒殿合暗暗在心中做下最差不過被趕出丞相府的打算。
作者有話要說:宣城———一位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喜歡人,甚至于強取豪奪,卻偏偏走上了苦逼暗戀道路的公主,十分接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