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好青年
五好青年
陳麥冬摸着兜裏的煙,“你踢我幹什麽?”
莊潔說:“覺得你偉大嘛。”
陳麥冬看她一眼,咬着煙點頭,朝着殡儀館去。
莊潔随着他問:“鎮長表揚你,你怎麽都不笑?”
“職業習慣,我從來都不笑。”
“什麽職業習慣?”
“明白了。”莊潔瞬間了然,“整天面對遺體和哭喪的家屬,确實不能笑。”
“你以前很文靜,而且話少。”陳麥冬嫌她聒噪。
“你都說了是以前。”莊潔在心裏算了下,“都快十六年了。”
“你變化不也很大?你掀人裙子被學校……”
陳麥冬止了步,“我從沒掀過人裙子。”
“好好,我誤會了。”
“大家穿得都校褲,我怎麽掀?”陳麥冬看她。
“行行,我記錯了。”
陳麥冬想說什麽,抖抖煙灰,一個字沒再說。
莊研望了眼身後的政府大樓,“別看大家在裏面都擦掌磨拳說要回饋家鄉,你看吧,等都回了各自領域,漸漸地就忘了。
“那是因為你對南坪鎮沒什麽情感,你十四歲才來的。”陳麥冬用鞋尖碾滅煙頭,指着工業區,“王家拉來的投資,那邊準備合并幾間工廠,做一個大型肉聯廠。”
“肉聯廠?”
“陉山上已經規劃成了梯田,羊溝村裏種了幾十畝的山藥。這些都是在外工作的人陸續為家鄉做的。很多土壤條件不好,鎮裏只能根據它的條件開發。衆人拾柴火焰高,鎮長開會也是這個目的。”
莊潔看了他半天,接了句,“你認真起來真吓人。”說完低頭翻手上的宣傳彩頁。第二頁就是介紹山藥,說了品種優點以及年産量,最下方寫着:歡迎各界致電洽談。
“這個山藥沒優勢,河南的山藥太有名了,光種植區都好幾個。而且山東和湖北的種植區……”
“你推薦個思路,看種什麽好。”陳麥冬打斷她。
“種新型的産品啊。”
“你人脈那麽廣,有沒有認識種樹的?”陳麥冬問她。
“什麽樹?回頭我問問。”
“像游戲裏那種金燦燦的樹。可以長出金幣,風一吹,嘩啦啦地往下掉。再不濟長出紅色的人民幣也行。”陳麥冬說得正經。
……
莊潔仰頭大笑,笑完捶了他一下,“一塊去吃飯?順便把電影看了。”
陳麥冬猶豫了會,借她手機打了個電話,問殡儀館忙不忙。挂了電話問她,“吃什麽?”
“家常飯吧,我前一段切了點胃,暫時吃不了生硬油膩的飯。”
“那就小麗粥屋吧。”
“成。”
“大城市就那麽好?”陳麥冬問她。
“當然好。把我胃全切了都行。”這當然是句玩笑話。
“病得不輕。”陳麥冬回了句。
“你是因為有奶奶在鎮上,如果不在你會回來?”莊潔笑他,“還說什麽建設家鄉。”
“這是鎮長說給你們聽的。”陳麥冬都懶得應她。他看了眼路邊荒廢的破農家院,朝她道:“等我一下。”
莊潔等了會,想看他進一處破落院做什麽。剛踏進去就聽見水聲,伸頭看了眼,“你怎麽沒一點公德心。”
“撒尿還講公德心?”陳麥冬嘴裏噙着煙,提着褲子說。
“你怎麽不撒自己家院?”盡管這院子荒廢了幾十年。
“憋不回去。”
喝了一下午的茶,莊潔也有了尿意,想着到了粥屋再說。哪知陳麥冬先要順路回殡儀館拿手機。
莊潔遠遠地站在路口,示意他回殡儀館拿手機,她就不過去了。陳麥冬騎了摩托過來,莊潔坐上問:“你開會怎麽不騎摩托?”
“殡儀館的摩托不能亂停。”
“還有這種講究?”莊潔不太懂,随口又問:“那你停人粥屋門口不缺德?”說完反應過來,“停停停。”
陳麥冬停車,莊潔罵罵咧咧地下了摩托,“我喜歡散步。”
陳麥冬揚了下嘴角,追在她身後說:“都已經打擾了,道個歉就行。”
莊潔明白他在開玩笑,随即雙手合十,念叨了句:“抱歉抱歉,我不太懂事。”說完又上了摩托。
莊潔好奇心大,吃飯時問他有沒有遇到過靈異事件。陳麥冬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從沒遇見過。”
“那有沒有推進火化爐又活……”
“沒可能。而且一旦推進去就沒辦法了。”陳麥冬科普道:“曾經有在入殓這個環節睜開眼的,但到火化爐那個程序,人基本沒有活過來的可能。”
“那也挺吓人的。入殓的人不得吓死。”莊潔來了興致,“我自個親身經歷,我小時候有個身體不好的嬸兒,忽然有一天她發瘋,哭嚎着說她想家,想自己的孩子。她嘴裏說出來的事完全就是我們同村另一個人的事,而那個人意外事故去世了。”
“我們家很多人都摁不住她,她力氣很大,後來喊了一個奶奶,她不知道掐了她身上什麽位置,這個嬸兒就暈過去了。她醒來後什麽也不記得。”莊潔正色道:“我相信科學,但我也相信科學解釋不了的事。”
“我也相信。人本來就應該心存敬畏。”陳麥冬說。
“我有一個朋友說她見過她媽,她媽不是長頭發披白袍,而是和生前的打扮一樣。所以電影裏的鬼故事都是騙人的。”
陳麥冬垂頭喝粥。
莊潔看了他會兒,也喝了口粥,“其實你挺有魅力的,不應該單身。”
“你也不要因為自己的職業而去降低擇偶标準,懂你的人自然會接納你的職業,不懂你的,你就算為她改變職業也沒用。”
陳麥冬看她。
“你發什麽愣?”莊潔見他發神兒,“你是有點混兒,但大方向很好。”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你單身是因為什麽?”陳麥冬反問。
“我?我是因為愛而不得。”莊潔笑。
陳麥冬應了句,“你前天才說喜歡我。”
莊潔仰頭大笑。
陳麥冬繼續喝粥,沒再理她。
倆人在電影院落座,陳麥冬沒忍住問:“他嫌棄你腿?”
“誰?”
“你愛而不得的那個人。”
莊潔一愣,想了會說:“主要他愛我兩分,愛自己八分。”
“你期望他愛你幾分?”
“五分是合格,滿意是七分。”莊潔望着屏幕說。
陳麥冬沒再問了。
看完出了電影院,莊潔朝他揮手告別,嘴裏哼着主題曲,“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無論我昂昂昂昂……”忘詞了。
“莊潔。”陳麥冬喊她。
“幹什麽?”莊潔回頭。
“剛借你手機打的是我的號,微信也那個號。”
“成,回頭聯絡。”
“你幾號回上海?”陳麥冬問。
“十號。”
“祝你平安。”
“謝了。”莊潔覺得這話說不出來得怪異,好心提醒他,“你千萬別随意說這話,有點瘆人。”
*
她給陳麥冬微信備注的是:五好青年。
陳麥冬給她微信備注的是:莊潔。
她放下手機認真看村裏的宣傳資料,把山藥那一頁編輯制圖,還添加了這些山藥與其它山藥的不同賣點,然後保存文檔,打算明天發給一個潛在買家。
合上平板打着哈欠下樓,碰上正從廠裏忙完回來的寥濤跟何彰躍。她看了眼時間快十二點了,寥濤問她鎮長都說了啥,莊潔大致給說了。
“鎮裏真是有意思,這目的不很明确?就是讓你們這些飛出雞窩的金鳳凰別忘了自己的老窩,別太偏高,別忘本。”寥濤說。
何彰躍說聞到一股味兒,是不是那鵝拉屎了?
莊潔聞,果然有一股味兒。昨天鵝就拉了,大白天跑她卧室的下腳毯上拉,把她給惡心的。
三個人在客廳裏找鵝屎,寥濤沒留意踩了一腳,她火上來把鞋扔了,直接上去莊研的卧室,手抓住鵝脖子把它扔了院裏。
莊研聽見鵝的慘叫下來,趁寥濤不注意抱着鵝又回了卧室。然後下來給寥濤洗鞋。莊潔順便把仍在牆角的下腳毯丢給他一起洗。
隔天下午莊潔送莊研去高鐵站,莊研托孤似的把紀山鵝子托給她,讓她看着別讓寥濤給吃了。莊潔覺得好笑,她也快要離開了,她也看不住寥濤呀。
莊研讓她開口和寥濤說,讓寥濤保證不吃它。如果自己開口,說不定寥濤明天就吃了。說完又抱怨假期太短,說不舍得離開莊潔,說着說着就有了哭腔。
莊潔抱抱他,說春節就見到了,她會照顧好紀三鵝子,不讓寥濤吃掉它。
何袅袅看得莫名其妙,她不懂莊研為什麽哭鼻子。她和姐姐就從不哭鼻子,這也是她為什麽更崇拜姐姐。她覺得莊研太像個女孩了。
莊研檢票入站後莊潔就回了停車場,她開的是一輛小三輪車,何袅袅抱着鵝坐在後車兜。家裏挂擋的面包車她不會開,她只會開自動擋汽車。前幾年寥濤就想買一輛轎車,但考慮到沒面包車實用,所以就買了面包車。
風大,鄉道上的土氣也大,莊潔又是迎風眼,風大就流淚。
前面一輛車擋道,莊潔急着想超它,正準備超,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她緩了車速接電話,電話是陳麥冬打的,他讓她好好開車,不要超殡儀館的車。
莊潔壓根就沒看清前面車是殡儀館的,她問超了是不是不吉利,陳麥冬說:“不讓你超,是因為逝者為大,盡量為他讓路。”
莊潔又學習了冷知識,應下道:“那你們先走,我等會。”
她靠邊停車,從兜裏摸出煙準備抽,看見後車兜裏的何袅袅,壓下了煙瘾。
陳麥冬挂了電話看着後視鏡,敬老院裏的老人去世,他今天跟了現場。他除了不管火化爐,不開靈車,不做前臺接待,剩下的事都能幹。搬遺體,跑現場,縫合化妝,如果人手不夠,他也能主持告別儀式。
晚上回家吃了奶奶做的蘿蔔餅,餅糊了,還有點鹹,也沒太吃飽。他去美食街要了碗馄炖,順便給奶奶打包了一份。陳奶奶很能吃,而且最喜歡小馄炖。
回來的路上猶豫着去了燒雞店,他點了一份椒鹽雞塊,一份鹵好的雞胗。掃碼付完款他才擡頭看,莊潔沒在,店裏只有一個打包的小妹,和倆炸雞的阿姨。
他拎着回家吃,奶奶埋怨他不會過日子,馄炖應該要大份,因為大份和小份差五個馄炖,但價格只差了一塊。
“我怕你吃不完。”陳麥冬說。
“我能吃完,蘿蔔餅糊了我都沒吃。”陳奶奶說:“我怕我說糊了你不吃,幹脆就沒說。”
……
“愛吃糊飯的人交好運,很容易撿錢。”陳奶奶小口嚼着馄炖說。
……
“你爸剛打電話來了,你去看看找你啥事。”
陳麥冬打過去,陳爸爸也沒啥事,就是問他最近怎麽樣。
陳麥冬說:“還行。”
陳爸爸又扯了些別的,問了奶奶的身體,又側面問他最近是不是缺錢?說他前兩天給奶奶轉過去了五十萬。還說以後要是缺錢了,就直接打給他。又交待他談對象先不要告訴對方自己的工作,等感情穩定了再說。等等等等,零零碎碎扯了大半個鐘。
陳麥冬明白他這是喝酒了,他只有喝醉了才會想起老家還有個兒子。
陳麥冬把電話開的免提,任那邊的人盡情說,他只顧埋頭打游戲。打完游戲翻朋友圈,莊潔三個小時前發了一條狀态,她領着妹妹去陉山上挖野山藥了。
照片裏是一條斷了四五節的山藥,她拿着山藥渾身髒兮兮地笑,配的文字:家鄉的野山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