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日頭已經近了正午。
陽光從天空的正上方散射下來,不再斜射,寬大明亮的窗戶裏所透過的光線也漸漸消隐。整個房間的光線暗了幾分,太陽收斂了光芒到了極其接近窗欄下方的位置。
氣氛凝固。
紀川呈淩厲的眸子裏摻雜着一絲光亮的水跡,他眼眶通紅,聲音到了最後似乎是沙啞,又好像是徹底淹沒在了嗓子裏。說完以後,他便沉默地垂了眸子,再也不看景夏一眼。
他整個人都陷在了稍淡的暗色中,只要不說話,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他仿若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淡漠從容,但是緊緊扣住的手指卻顯露了他深藏在內心的波瀾起伏。
而另一邊,青年整個人都僵硬住,喉嚨幹澀,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一個字一個字的話,從他的耳中穿過,透過耳膜、穿過耳鼓,一直進了大腦深處,将無數的情緒激蕩出來。眼前好像劃過了太多的景象,從幼時那個冷漠漂亮的男孩一直拉着自己的手穿過宴會,到少時那個沉默俊美的青年一聲不吭地站在自己身後為自己撐腰,再到現在……
兩人沉默無言地對立在這小小的房間裏,任由時間流逝,卻無話可說。
『阿川是我兄弟,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你,給老子滾。』
——不知怎的,景夏的腦海裏忽然回響起了這句話。
這是在他18歲的成人禮上,這個男人因為部隊任務而無法趕到參加,曾經有人這樣調侃地說“紀少大概是忘了吧哈哈”。不帶一絲猶豫的,景夏便将這句話脫口而出。
是朋友,是兄弟,是不可割棄甚至願意為對方去死的人。
但是……
還能再超過一點嗎?
打破那個沒有人敢提到的禁忌線,将那層明明很薄卻一直沒有人敢戳破的窗戶紙徹底捅破。
眼睛忽然溫熱起來,景夏漸漸覺得自己的眼前有些模糊。他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因為經過了這幾個月的磨練歷險,早已不複之前的光滑細膩。細細的傷口從指腹蔓延到了手心,将那長長的生命線劃成了兩道,顯得猙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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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卻知道,這些與對面這個人相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麽。
無論再艱難危險的任務,無論受了多重而無法抿和的傷疤,當這個人回到了b市見到他時,永遠都只會是那一張沉靜鎮定的面孔,輕描淡寫地說一句:
『嗯,我回來了。』
這就像是一句咒語,又像是一個承諾。
沒有人去點明,也沒有人去戳穿。好像這樣就刻意僞裝成感情要好的兄弟,将二十年內那一切太過于付出、太過于袒護的事情,全部壓在了根本沒有任何可信度的謊言中——
欺騙自己。
好像有一把火在喉嚨裏燃燒着,景夏的身子微微顫抖,他盡量地穩住了自己的身子不讓對方發現異常,卻全然不知就算是一個呼吸的錯斷,他的一切異樣都會被對方察覺,并且……動搖。
“阿……阿川。”聲音說出來的時候已經有點沙啞,景夏停頓了許久,似乎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去說。”
紀川呈依舊斂着眸子望着地面,不知在看哪不知名的一點,似乎沒有在意青年的話和動作。只有那漸漸掐進了掌心而形成一道道半月形凹痕的指甲,在沉默地顯示着他心中激蕩無助的害怕恐懼。
有的話,可以用一輩子隐瞞,而假裝相安無事,僅僅換來可以看到這個人的微末幸福。但是,一旦說了出來——
就再也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一時間,室內頓時驟冷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景夏的聲音漸漸有些哽咽:“阿川,如過我說是對不起,你會……怎麽想?”
沉寂到能夠讓時間都要停住的安靜久久地蔓延,就當景夏以為得不到對方的回答時,他忽然聽到一道低沉喑啞的男聲響起。那聲音仿佛是用砂紙狠厲地磨過一般,嘎吱嘎吱地從對方的喉嚨裏出來,帶着深深的嘆息。
“沒關系。”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景夏倏地一怔,下意識地重複:“沒……沒關系?”
深邃幽黑的眸子輕輕擡起,靜靜地望着景夏。仿佛是将一切的情緒都掩藏住,寂靜得如同一灘死水,紀川呈沉默地看了他許久,才繼續開口,聲音低壓,卻掩飾不住勉強控制心緒後的顫抖:“你說好,是我的幸運。你說對不起,我也會接受。只要你想,我都會做到,直到……”
他一張一合的嘴唇還在動作,聲音卻被整個房間裏陡然響起的刺耳警笛聲打破。景夏只能看着紀川呈扯着嘴唇說了句什麽,卻沒有聽清他最後的幾個字。
屋內原本死寂凝固的氛圍一下子被打破。
沒等兩人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忽然便聽到一道響亮的破門聲猛然響起。
兩人齊齊轉首看去,便見秦楚面色煞白地看着他們,眼睛通紅,眼角還帶着一點淚水。她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兒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當她開口時,聲音也有些低啞:“少……少爺,小混蛋,不好了。祁揚派到江底掃查變異體的第三小隊全軍覆沒,一大批變異獸群從80區的岸邊堤壩翻越過來了!”
她的語氣很急迫,雖然面上仍舊掩不住難受的神色,但是整個人已經沉浸到了那種緊張的氣氛中。
紀川呈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個複雜的神情,他凝了眉頭,上前急速走着:“什麽級別的變異體?有多少只?目前傷亡如何?”
三人再也不顧剛才在房間裏發生的一切事情,一起快步向着房門走去,然後迅速地轉彎下樓,步伐快速,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他們去争奪。
一連串三個問題直接落地,秦楚雖然心中還有些怔怔的,但是大腦卻已經完全冷靜下來:“80區離這裏有段距離,暫時還不能确定傷亡。但是80區邊境儀器被破壞前,最後檢測到的結果是——是128只e級變異體,65只d級變異體,32只c級變異體,9只b級變異體,和……”聲音猛地一沉,秦楚語氣沉重:“1只a級變異體。”
景夏精致的眸子猛地睜大,他驚呼:“不可能!怎麽會這麽快就來了a級變異體?這次的襲擊規模不大,但是變異體的實力卻非常高。一般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先有低等級的作為炮灰放在前線,這些高級變異體是不可能這麽早就出現的!”
景夏經歷過了三次獸潮,除了第一次沒有出現過a級以上的變異體外,每次都甚至會有更高級的變異獸出現。即使獸潮規模大小有區別,時間地點也有差異,作戰方針也大為不同,但是仍然有一點從未改變過,那就是——
不可能一開始就放出最高級別的變異獸應戰。
而紀川呈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面色凝重:“這只能說明,有一只更厲害的變異體正隐藏在後方沒有被探查出來,而這些變異獸甚至是a級變異體之所以這麽早就要出來上岸,是為了掩護它的行蹤不被過早發現。”
話音剛落,景夏和紀川呈相視一眼,兩人都是驚詫,好像突然明白過來,齊齊驚道:
“有s級變異體?!”
剛才曾經有過的绮麗暧昧的氛圍,那些仿佛還能觸碰到的悲傷沉重的感情,一下子在這突如其來的敵襲前消失得一幹二淨。紀川呈再也沒有提過剛才在房間裏發生過的事情,景夏也凝着面色一路快跑向了80區的岸邊。
離得很遠,還隔着大約1000米的距離,就能聞到空氣中腥臭難聞的刺激味道和……刺鼻撲天的血腥味。
一只高達十五米的巨型變異獸正揮舞着長長的黑色腕足橫掃過了一大片區域,本該是吸盤的地方早已變為了一道道鋒利的利刃,在陽光下反射着金屬光芒。它一掃過去便是血液的飛濺,前行之路毫無阻擋之力。
景夏眸子一凜,更是加快速度跑去。
s市基地的進化者并不是每一個都可以很快趕到,最先到達的便是在80區附近進行清掃任務的小組。80區作為一片農耕區,在這樣的中午,普通人占據了大部分的地方。
而這群變異體登陸上岸後,第一個下手的便是這些毫無反抗之力的進化抛棄者。
這只a級變異章魚利用堅韌不可劃破的外皮直接莽撞地沖破了人類辛苦建造了兩個月的堤壩,在它的身後,無數的變異體跟着爬上了岸,開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屠殺。
幹涸的血液從斷裂的四肢割口處流淌出來,染上了這片柔軟疏松的土地,将棕褐色的土壤染成了深沉刺眼的深黑色。順着土壤稀疏的地方向下滲漏,血液滲透進了土壤之內,用溫熱的液體滋潤着還在孕育生命的幼苗,可笑地哺育未來的希望。
“快點走!李丞,你快把這些人都帶走!離開80區,去研究所!”
一個高大健壯地男子剛烈的一拳,将一頭變異得不成模樣的變異獸打飛出去。他渾身肌肉健碩,一看便是這第一個到達的小隊裏,擔當隊長角色的人選。
那被叫做“李丞”的漢子也沒有片刻猶豫,他和另一個女性進化者有條不紊地将還幸存着的普通人召集在了一起,趕緊向研究所的方向跑去。
正在這時,加上另外兩個新來的小隊,三個小隊的人馬集中在了一起,各自分派了一半人手去安排人員撤離,另一半人馬則開始竭力阻擋變異獸的進攻。
一個人被飛濺而來的毒液噴射到,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捂住自己不斷被腐蝕發黑的臉龐,另一個人就立即頂了上來,用身體擋住了變異獸前進的步伐。
這裏的絕大數人都經歷過幾個月前的那場“血腥日”。
他們都明白,一旦退縮——就是死亡。
不時有人頭倒下,也不時有新的進化者趕到現場加入進去。
這是一次遠勝“血腥日”的暴力屠殺,進化者們進步的同時,變異獸竟已更加不可思議的速度将他們遠遠甩在身後。它們仿佛在切割着水稻,偶爾的倒下,便有其他同伴的補上,進行慘絕的殺戮。
野獸噴發着爛臭的味道,人類浴血奮戰永不退後。
當景夏趕到現場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般修羅似的地獄場景。
熟悉得……好像還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