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巴黎
【阿黛爾】
巴黎,我們回來了。
這座法國最繁華的大都市,幾年不見,似乎變了一些,它新起了很多建築,又拆掉了很多建築。
但是它骨子裏透着浮躁的奢華,依然不變。
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賣,打扮光鮮坐馬車的富人貴族,沿街乞讨賣藝的流浪者。在同一個地方,窮人流浪街頭,富人一擲千金,天堂和地獄只是一步之遙、一牆之隔。
在巴黎,看衆生相。
我側頭看身邊的男人:“讓,你還記得巴爾迪尼嗎?”自從我們的馬車進了城,格雷諾耶就坐在我旁邊一動不動,看起來很沉默,但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嗅覺,重新認識和衡量這座城市。
“嗯,他不在巴黎。”格雷諾耶這樣回答我。
我逗他:“他現在不在,可不代表以後不會回來,你忘了嗎,他要求,在他有生之年,你不許回到這裏。萬一被他發現你違背諾言,這可怎麽辦呢?”
“哦,”格雷諾耶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頭往四處轉着張望,“沒關系。”
你看,我就知道,他壓根不在乎。
但他不在乎,我可在乎。直到我确定巴爾迪尼已死的消息真實無疑,我才決定從奧爾良啓程回到巴黎。
因為格雷諾耶所制造的各種各樣的香水,巴爾迪尼不止在巴黎,在整個法國都有名氣,雖然這種名氣只局限于香料香水這一塊,但足夠我在奧爾良這個大城市的香水鋪打聽到消息。
*說來也十分湊巧。就在格雷諾耶離開巴黎的那一天夜晚,在那座已有裂縫的交易橋西側,第三和第四橋墩之間原因不明地坍塌了。
兩幢房子坍入河裏,整個房子陷下去,而且那麽突然,所以屋裏的人沒有哪個得救。
不過屋裏其實也只有兩個人——吉賽佩·巴爾迪尼和他的妻子秦蕾薩。傭人們有的得到允許,有的沒有得到允許,都離開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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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什麽也沒有找到,兩具屍體、錢櫃和那記錄着格雷諾耶的六百個香水分子式的小本本都沒有找到。
這個號稱“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家”的巴爾迪尼先生,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就是席香、栓皮、醋、素衣草和一千種別的香料的混合香味,這香味在從巴黎到勒哈弗爾的塞納河河道上空又飄了數星期之久。
“讓,巴爾迪尼先生死了,因為那座橋的突然坍塌,都沒有給市政府連檢查橋身裂縫的時間。”我覺得需要讓他知道這個事實。
結果他回頭看我,清澈的眼睛裏透着茫然:“嗯……我知道了……所以……我需要做些什麽嗎?”
完全的漠不關心,看來他對巴爾迪尼真沒有什麽師徒之情,我決定幹脆再告訴他另一件事:“格拉斯的殺人案,他們找到‘兇手’了,就是你工作的香水作坊裏,那個娶了那家作坊的寡婦的夥計,多米尼克·德魯。”
*在進巴黎之前,我在奧爾良準備了不少事情,包括打聽格拉斯的殺人案後續,我可不希望格雷諾耶一進巴黎,就被警察局給抓走。
那件案子從格拉斯傳到奧爾良,已經不那麽受人關注。據說,人們根據明顯的疑點逮捕了多米尼克·德魯,盧浮大街的香水師傅,所有被害少女的衣服和頭發最終都是在他的小屋裏找到的。
他開始時拒不承認,但是經過十四小時的嚴刑拷打,他供認一切,死刑定于次日執行。拂曉,人們就把他絞死。在确認死亡并作了文字記錄後,人們立即把屍體埋葬。這個案件就這樣了結了。
太可笑。
這件事的處理竟然如此戲劇性。我本來十分擔心格雷諾耶命案在身,随時有被抓起來的危險,結果這些“體面人物”為了自己的“體面”,完美地将這件事掩蓋了過去,裝作壓根沒有格雷諾耶這個人一樣。
我可以想象,當他們從香水的迷惑中醒來,驚駭地發現自己衣不遮體,和萬人在一起幹了什麽不知羞恥的事情,他們是多麽想忘記。
然後就真的當做沒有發生過一樣全城的人已經把格雷諾耶的事情“忘”了,而且“忘”得如此徹底。
這讓我覺得諷刺。不過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惋惜,我已經想得很明白,格雷諾耶他做出那樣神奇的香水,難道不是為了在格拉斯得到肯定,令世界都認識他嗎?
——結果最後人們選擇的仍是遺忘。
“讓,”我拉了拉他的衣襟,感覺到他身體好像有片刻的僵硬,最近他總是這樣不自然,可是我問他怎麽回事,他永遠矢口否認,“讓,我有個主意。”
“什麽?”他問,澄澈如一汪湖水的眼睛專注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全世界。比起以前總是瑟縮怯懦的眼神,我當然更喜歡他這樣的目光。
只是他還不太經常如此。
“巴爾迪尼——號稱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家?他死了,這個名號我們就勉強拿過來吧,而且要在上頭再加一個頭銜,空前絕後的嗅覺天才。”我朝他微笑,早在來巴黎的路上,我就有了計劃。
讓·格雷諾耶不應該被埋沒,他是真正的天才。
【讓·格雷諾耶】
阿黛爾又在計劃着什麽了。
她在最繁華的國王橋邊買下了一間很小的商鋪——用萊斯特的錢。這商鋪,小得只能容下一個櫃員,然後她在隔這裏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層公寓,有卧室有客廳,最重要的是有很大的香水制作室。
“器材,香料,可能還要等上一兩周才能到全,現在先将就着用,”她推着我往龐大的制作室裏走,笑容滿面,“這裏都是你的地盤,想做什麽做什麽,不過每天必須有一種新的香水,這是任務。唔……還必須在香水瓶上刻你的名字!”
“刻名字?”制作香水的話,我能理解,這是我很熟練的活兒,可是為什麽要在瓶子上刻我的名字,以前我從來沒這樣幹過。
“當然,這是非常重要的步驟!”她煞有介事地點頭,掏出一張羊皮紙和鋼筆給我:“先簽個名字看看……哎呀,不行,太醜了!要那種很華麗的花體字!”
呃……這個……我的讀寫一向都不好,我不關心這個。
她皺着眉頭看我簽的名字,我拿着那支有點淌墨的鋼筆,局促不安,擔心她會不高興。
早知道,以前在教會學校,就好好練簽名。
“萊斯特,起床了。”讓我松了口氣,她沒有發脾氣,不過接下來她居然去踹那個家夥的棺材:“快來寫一下讓的簽名,我知道吸血鬼最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了。”
萊斯特在裏頭悶聲悶氣地回答:“阿黛爾小姐,都說是華而不實,我為什麽還要去做?”
“因為需要,”她一遍遍地敲棺材,“起來,月亮要曬屁股了,吸血鬼先生。”
萊斯特不情不願地推開棺材蓋坐起,沒好氣地瞪我:“我只示範一次,剩下的,你自己去練。”
什麽口氣?我果然很不喜歡這個家夥。明明是我的名字,阿黛爾竟然要他來教我寫?
不過……
雖然很不情願,但我必須承認他的花體字寫得不錯。
“照着這樣仿寫,很容易的事情,”萊斯特坐在椅子上懶洋洋伸了一個懶腰,扔下鋼筆,環顧四周,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這麽小的公寓。”
他從頭到腳透出的那股子傲慢輕蔑,是巴黎上流社會人士都有的習氣,但是或許是因為這家夥的味道特別讨厭,我對他的傲慢極其反感,如果不是阿黛爾的緣故,我想我絕對不會和他共處一室。
真是十分讨厭的味道。
而且巴黎類似這樣的味道竟然還不少,我進城的時候就聞到了,若有若無,顯然隔我們的所在有距離,而且這些氣味幾乎都聚集在一塊。
巴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居然聚集了這麽大一群吸血鬼?
太糟糕了,絕對不能讓阿黛爾接近那裏。
我在紙上又寫下一個簽名,拿起來和萊斯特的簽名對比一下,覺得我的比他寫的更好看。明天早上一定要拿給阿黛爾瞧瞧。
她會稱贊我的。
“哈?這麽晚了居然還在勤奮地練簽名,啧啧,簽名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你可真不容易,格雷諾耶……”
萊斯特晃悠進我的房間,我并不意外,早在他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過來。
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動物的鮮血味,他今天的食物應該是山羊。
阿黛爾說吸血鬼都讨厭動物血,為了約定他不得不這樣做,但是因此他的脾氣也會暴躁一些,比如像現在這樣,存心找茬。
我可不這麽認為,我覺得他是天生看我不順眼,就像我看他一樣。
“阿黛爾睡了?”萊斯特見我不說話,他坐在書桌另一頭的扶手椅上,對我微笑,那雙藍色的眼珠子泛着詭秘的光。
他在不安好心地打算着什麽。
我繼續不說話。
“你很喜歡阿黛爾吧。”萊斯特壓低嗓音,面孔湊近過來,那股惡心的氣味更近了,可是他說話的內容卻讓我暫時忽略了他的糟糕氣味。
“喜歡?”我重複了一遍這個單詞,真實地感到迷惑。
“對啊,”萊斯特雙手交疊在胸前,優雅又從容地勾起嘴角,那種讨厭的傲慢感又來了,“一路上,你都在抑制自己,其實你很想對她做點什麽,對嗎?喜歡她喜歡得不行,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把她融進自己的骨血裏,永生永世不分離。”
他明明坐在我對面,但是聲音卻像是就在我耳邊回蕩一般,從耳朵鑽進腦海,極具誘惑力。
“我明白那種感覺,當她在你身邊的時候,你覺得生活是如此美好,而當她遠離,你會感到自己被世界抛棄。你希望她永遠在你身邊,同時又擔心背叛。想要永遠地留住一個人,其實也很簡單,只要……”
他的聲音像催眠曲一樣,可是卻不會讓人睡着,只會令人順着他的意思去思考。
我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然後驚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從桌子對面到了我的身邊,扶着我的肩膀,湊近對我耳語。
他說的內容太多了,就像他一路上在馬車裏那樣聒噪,我認為很有必要打斷他,而且我現在真的有一個疑問需要說出來,無論問誰都好。
“你懂得喜歡這種情緒,是嗎?”我開口。
“哦,當然!”萊斯特好像很興奮,手舞足蹈,表情誇張:“喜歡,愛,這都是……”
“不,不,我不想知道那麽多,”我打斷他,提出我的疑問,“我喜歡阿黛爾?我愛她?為什麽?”我清楚自己對阿黛爾有某些特別的情緒,不過這就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