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荒謬
【讓·格雷諾耶】
“你為什麽要殺我女兒?”
“你為什麽要殺我女兒?”
倒吊着一遍遍浸入冷水,水從我的鼻腔灌進去出不來,腦充血的情況更加嚴重,我整個人都暈沉沉的十分難受。
而眼前這個男人還在一遍遍質問我,為什麽要殺他的女兒。
“我只是……”
“需要她。”
我如此回答,我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我所構思并成功完成的一切,這個解釋是我認為最合适的了。
我只是需要她。
“還愣着幹什麽,跟我走,阿黛爾。”在我腦子昏昏沉沉的時候,我聽到這個人叫出一個我熟悉至極的名字。
這個名字熟悉得就在我的舌尖萦繞,似乎下一秒就可以開口說出來,似乎又永遠也說不出。
“不,父親,我想看他一眼,就是這個魔鬼殺了蘿拉,對嗎?”
“……半分鐘。”
“謝謝您,父親。”
倒吊的時間越來越長,髒水随着鼻腔灌入氣管和食道,我的頭暈沉得更加難受,鼻子也受到了一定影響。這時候我不得不用眼睛去看,我看到一個穿着潔白蕾絲長裙的少女向我走來,她的纖細幹淨與黢黑陰暗的牢房格格不入,然後我聞到了,我聞到了熟悉的香味。
一只手輕輕捏住了我的鼻子,就像她習慣對我做的那樣,但倒吊的姿勢令她的動作讓我十分難受。可是我一動也不敢動,我希望這樣做,她就能這樣在我面前待久一點,再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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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做點什麽的,結果我只是最可悲的旁觀者。”
她好像嘆了口氣,手指很快離開了我,連同那令我着迷的香氣,越飄越遠。裏希斯在門口等她,他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那樣的親密,慈祥地和她說話:“阿黛爾,她……離開了我,現在我只有你了,你現在是我的女兒,不是侄女,以後不要再任性,剛剛那樣接觸犯人的動作,不能夠再有,明白嗎?”
“是的,父親。”她的表情比她的裙子更加蒼白冷漠,溫順地回答完後,她跟着裏希斯一起離開,連一個眼神都不再施舍給我。
我慌了。
“阿黛爾!”我用力地叫出她的名字,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吓一跳,似乎我從未這樣大聲在人前說過話。
她果然站住了,可是沒有回頭。
“行刑那天,你會去的吧?”我殷切地望着她,希冀她回頭看我一眼,亟不可待地向她确定着什麽。我是如此地希望那天她會在場,看我向世人展現奇跡。
“哦?看情況吧。”她輕描淡寫地說完,然後就走了。
【阿黛爾】
當我從格勒諾布爾匆匆趕車回到格拉斯,官廳前的教堂廣場挂出公開的罪證——十三套衣服,連同十三束頭發挂在一排木杆上。
我一眼就認出了最中間的那束頭發,最最美麗柔軟和順的紅色,屬于蘿拉的顏色。
他們這一次真的抓住了兇手。
成千的人列隊從陰森可怕的展覽場所走過。被害者親屬認出他們親人的衣服時,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喊聲。
其他的觀衆,一部分人想看熱鬧,另一部分人要親眼目睹才相信,都要求把兇手帶來示衆。
但是當兇手站到法官廳二樓的窗口時,廣場上突然鴉雀無聲,仿佛這是在酷熱的一個夏日中午,外面的一切都在曠野上,或是躲進房子的陰影裏。再也聽不見腳步聲,咳嗽聲和呼吸聲。
那是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
不過其他人之所以無言,是因為他們不敢相信,站在樓上窗口的那個輕浮、矮小、蜷縮着的男子,那個無足輕重的人,那個可憐蟲,那個廢物,竟能幹出十三次兇殺。
他根本不像個殺人犯。
我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中,仰望着二樓窗口的那個人,忽然覺得我和他的距離十分遙遠。而當格雷諾耶動了動他的鼻子,精準地在一大片人群中對上我的視線時,我不敢看他臉上忽然浮現出的笑容,反而落荒而逃。
我曾經以為我是最理解他的人,而現在,我竟然也開始對他感到懼怕。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單純清澈。我明白,他殺人只是為了獲取香味,正因為這個動機太過純粹,所以才更加令人懼怕。
他像是孩子,最天真也最殘忍的孩子,沒有世俗的任何束縛,只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或許我一開始就不應該離開他,我最應該向他提供的不是食物,而是基本的道德觀念。
而且,我可恥地發現,即使他殺了蘿拉和其他女人,但當我看見他倒吊着被浸入水桶、接受各種酷刑的時候,我竟然還是會心疼。
沒有理智的、聖母到了這個境界,你也是變态,阿黛爾。
這一刻我對自己感到厭惡和鄙夷。
因為格雷諾耶的罪行聞所未聞、令人發指,判決下得非常快,行刑的日子也很快定了下來。那天在牢房裏格雷諾耶問我去不去看行刑,當時我立即意識到了他要在那天做些什麽,而我說“看情況”,也并不是敷衍他,我可能真的不能去。
我決定在這一天逃跑。
裏希斯失去了蘿拉後,很快将我過繼成他的女兒,雖然我還未發育成熟,但再過幾年,我生得不會比蘿拉差,甚至因為我的混血血統,會更漂亮而說不定。
如果說他還是愛蘿拉的,那他對我就唯有“聯姻的工具”這一個概念。
今天所有人都會去看格雷諾耶行刑,萬人空巷,絕對是最好的逃跑日。我早幾天就備好了馬車、食物、水和衣服,還有當初在穆蘭賺的一小袋金幣,裏希斯家的財産我不會動,只帶走幾件常用的小首飾,這是裏希斯送我的。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沒什麽責任心的父親,所以這點東西我收的心安理得。
我打扮成了青年男子的模樣,從莊園後門出去,馬車一路經過的地方都沒有什麽人,到了城門口,連崗哨都心不在焉地去看行刑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當我的馬車駛出城外的玫瑰花田時,我聽到了一聲震天響的歡呼,好像幾萬人一齊發出的那樣。
行刑的時間到了嗎?
他……會死嗎?
我果然放不下。
我看了一眼日頭,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把馬車往路邊的樹幹上一拴,發瘋一樣猛地往格拉斯城裏跑,城塔上的崗哨望着我發笑:“嗨,知道後悔了吧,今天是殺人犯伏首的大日子,大家盛裝打扮,像過節一樣,哈!我剛剛還奇怪你怎麽選這個時候出城呢!趕快去廣場,這會兒他才剛剛上刑場,啧啧,居然坐警察局長的雙馬車進來,穿天鵝絨的衣服,這待遇!不過我喜歡這法子,先把他打扮光鮮,然後再一點點折磨死他,更有刺激性,哈哈!”
得了吧,閉嘴!你壓根不知道他的厲害!
我一邊奔跑,一邊記起了幾年前我們在巴黎的時候,那個雨夜裏格雷諾耶向我說起的那種古埃及法老陵墓裏的香水,一打開就能令人如墜天堂的神奇香水,那第十三種未被人們分離成功的神秘香料,大概就是少女的體香!
而格雷諾耶,用十三個少女的體香,制成了一種香水,那會是什麽樣的……
我窮極想象,但到達廣場的時候,依然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處決罪犯的計劃變成了盛大的酒神節,萬人盡情縱/欲的場景在眼前真實上演。
格雷諾耶獨自站在廣場中央的行刑臺上,揮舞着手帕,微笑着。更确切地說,看見他的人都覺得,仿佛他在用世界上最無辜、最可愛、最迷人、同時又是最能誘惑人的微笑方式微笑着。
如同降臨人間的撒旦,卻依然披着路西法的天使皮。
我聞到空氣裏除□□以外,另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我立即明白,這大概就是人們為此瘋狂的原因,也就是格雷諾耶所制成的香水,終極的奧秘和武器。
只要他願意,他能做任何事,他握着那瓶香水,也握着無上的威力。這種威力比貨幣的威力、恐怖的威力或死神的威力更強,是可以促使人們産生愛慕的不可戰勝的力量。
我僵立在廣場口,從未這般慶幸自己遲鈍至極的嗅覺。
“阿黛爾!”格雷諾耶那天才的鼻子令他很快發現了我,他幾乎是驚喜萬分地跳下臺子,踩着人群朝我奔來:“你看,你快看,我做到了!”
是的,你做到了。
我竟然忘記了你是一個怎樣的天才,我的關心對你來說是何等的無關緊要。可笑的是,我甚至在轉身趕回來的那一刻,野心勃勃地想要劫走你,暗暗發誓要用我的一生陪伴你,要把你教成有三觀的正常人。
而現在,望着滿廣場“盛況”,我只覺得一陣惡心反胃,酸水湧上喉頭,我勉強抑制住對這種場面的惡心感,頭也不回地奔出格拉斯。我要去找馬車,我要離開這裏,一輩子都不要再回來!
“別跟着我!”格雷諾耶!
【讓·格雷諾耶】
我站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面前發生的這一切,內心出乎意料地平靜,并不覺得多麽滿足。
他們愛的并不是我,只是香水而已。他們的确在用崇拜愛慕的眼神望着我,我曾經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但他們根本不知道,對他們産生作用并迷惑他們的是一種香水。
唯一在任何時候都認識它的真正美妙的人就是我,因為它是我親自創造的——同時,我是它無法迷惑的唯一一個人。我是這香水不起作用的唯一一個人。
這種想法令我覺得倦怠和迷茫,我忽然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麽。我完成了一項壯舉,又好像沒有完成,我似乎達到了目的,可是我卻并不覺得多麽快樂和滿意。
值得感謝的是,恰恰在這時候,我聞到了香水以外的另一種香味,靈動的、一直在成長着的香味。
“阿黛爾!”她果然還是來了!
我興奮地跳下高臺,我知道她的嗅覺糟糕,她不會被我的香水迷惑,她也了解我的一切,不會被假面具給引誘!快看,我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很清醒!
這一刻,阿黛爾仿佛成了我唯一的救贖,我迫不及待地朝她奔去,我顧不得她的味道對我的致命吸引力是如何危險,現在我只渴望看到她贊許的微笑。
奔跑的瞬間,我甚至想起了那個雨夜我同她說過的古埃及香水傳說,我獻寶一樣地将那瓶珍貴的香水舉到她面前,希冀得到她的哪怕短短一句贊揚:“阿黛爾,你看,你快看,我做到了!比古埃及的傳說要更加神奇的香水!”
“別跟着我!”
我想象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阿黛爾冷漠地轉身開始了疾奔,扔下這一句後的她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我的視野。
阿黛爾!
阿黛爾?
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