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基調
往常閱卷, 一向是鎖院以示公平的,即使這次是增錄,要遵循的也是這樣的規矩。
然而此番祁元詢參與, 總不能把他也關到翰林院裏,是以便改為了重兵把手, 祁元詢與指定的閱卷負責人張信有進出之權。
當然,張信本人還是很恪守職責的,輕易不會離開閱卷處, 就連送呈名單, 都是挑祁元詢待在翰林院裏的時間。
所以這回被張信告了一狀,祁元詢還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和張信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嗎?
讓張信連閱卷避嫌不當随意外出這樣的規章都不願遵守了?
祁元詢被叫去天子面前的時候, 理應在翰林院閱卷的張信, 帶着一沓卷子,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祁元詢當場就笑了。
怎麽着,還想拿“證據”來證明他偏頗北方落第舉子, 把關這件事把關得不合格?
張狀元,還真是甜呢!
天子的神情很肅穆, 禦書房的氣氛也很凝重,祁元詢收斂好了表情,進到殿內。
既然是張信上表,那天子詢問的時候, 自然也是張信先說。
張信将帶來的卷子鋪陳好,請天子移足觀看。
祁元詢在邊上也看了幾眼。
館閣體這種考試、公文書寫範例的文體, 在他前世歷史上,是明永樂朝時才出現的, 本世界和前世有諸多發展相似, 仿佛平行世界一般, 館閣體自然不是現在就有的。
如此一來,考生們考試的書寫标範自然不是統一的,看上好幾份,就和批閱奏折差不多,字都很多,筆跡也都不統一。
北地久在胡人治下,不僅文風不如南方鼎盛,就連士子的書法,都比不上南方士子。
南方士子可以參考的法帖多,練就一筆好字不在話下,北方從前比較缺少這些硬件條件,應考士子的字相比之下就稍遜一籌。
當然了,科舉應試,字也不要求寫得多麽有風骨,端正能看、卷面整潔就是了。
可是張信帶來的這幾份卷子,也不知是應考士子考試時分到了臭號還是凍得身體出了問題,都有幾處明顯的錯誤。
而且從文采上來說,說文理不通,是一點都沒埋汰對方。
這樣的卷子要是能中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祁元詢是見過封存的所有應考舉子的試卷的。
平心而論,主考官判得确實沒錯,北地士子裏,除了幾份文理稍好的卷子,能夠模棱兩可地上榜外,其餘的卷子,落選是有理由的。
可是事情湊巧成這樣,已經激起了北方士子的怨憤,還這麽死板地處理是不行的。
天子看完考生卷子,張信又進言說北地學子之卷,多如此類,主考官之判,實則有理。
他又将原本被祁元詢退回的三份名單都拿了出來:“皇孫顧念北人之輿情,多次命臣下增錄其人。臣下數度給出名錄,皆被皇孫退回。臣下不解其意,請皇孫解惑,究竟如何處置才妥當,皇孫命臣下增錄北人,至少比之會試五十一人,要有半數以上。”
“如此行卷,臣,真無所可錄!”
“哦?詢兒,張侍講之言,你如何辯解啊?”天子的聲音平穩,并不能看出他的喜怒。
“禀皇祖父,江南自古文風鼎盛,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孫兒自然也不例外。”祁元詢回道。
“既然江南文風鼎盛,你又何以令張侍講增錄如此之多的北方舉子?”
聽着皇爺爺故作不知的詢問,祁元詢有點想笑。
息事寧人,增錄北人,這不是您自己定好的主意嘛,我只不過比他們要理解得多一點而已!
當然了,祁元詢也知道,天子的明知故問是為什麽。
北方士子告主考官的是科舉舞弊、徇私,這已經不是純粹的文學事件,而是政治事件了。
卷子誰答得好誰答得不好,這是一目了然的,可是牽扯到政治,就已經不是試卷答得好不好這麽簡單的問題了。
所以,與其說天子令張信與他對峙是要“解決”張信,倒不如說是讓他來點醒那一幫固執得不看形勢的江南文臣。
祁元詢淡定開口:“皇爺爺,自本朝開國來,歷次科舉,北人中試者,僅得什一,此非公天下之道。孫兒以為,南人善文詞,而北人厚重,二者皆有可取之處。若僅以文采論高下,則北人稍遜,不如擇其長處而論之。”
簡而言之呢,就是祁元詢認為,科舉考試的題目取得有些偏,北方人不擅長這方面,考慮到這一點,再去閱卷的話,标準就要改一改了。
天子點點頭:“吾孫所言甚是啊!”
這話确實說得很有道理。
南方的文人士子,因為從龍文臣多為南人,朝堂上也是南方文臣占優勢,在科舉考試方面多次占據大規模的優勢,北方人只能忍氣吞聲。
天子要治的是天下,不管南方士子還是北方士子都是為他效力的。
北方原本就被前朝胡族統治多年,念前朝而不願出仕者甚衆。
又因本朝科舉不似前朝分榜錄取,北人通過科舉入朝為官的人數相較于南方,已是稀少至極。
北人中試者愈少,其地之士子在科舉方面怠惰放棄者便愈多。
如此情況,天子是早已注意到了的。
這回出了個中試者全是南人的榜單,對北人自然是要多加安撫的。
“陛下”,張信出言,“縱然殿下所言有理,可是增錄半數以上,也實在是太過了!殿下有言,往屆北人中試者,不過什一,何以此回增錄如此之多!”
“張侍講此言差矣!”祁元詢馬上開口反駁。
“南人、北人所長不同,論其高下,當分別而論。北地舉子,亦為北地士子中的千裏駒,千裏挑一。以北地之丁戶,其中佼佼者,難道不值這些名額麽?”
駁完張信,祁元詢馬上向天子施了一禮:“皇祖父,孫兒以為,當以南北之丁戶為基準,分取南北科舉之士。以十分論,南士取六分,北士也當取四分。如今南人取五十一,則北人當取三十四。”
天子沒有反對。
饒是張信被氣得面色通紅,也改變不了事實。
關于這一點,祁元詢一點都不意外。
作為天子親孫,太子長子,他的立場當然是站在朝廷這邊,為朝局穩固着想的。
處理這件事的基調,他已經想清楚了,要做到公平,還要平息北方士子的怨憤。
如此一來,他要做的,就不是絕對公平,而是考慮到南北方教育水平的不同,調整科舉錄取的名額。
在人家硬件條件比不上的情況下,硬要讓大家站在同一水平線上比試,這不是難為人嗎?
北方士子這次爆發,未嘗不是因為南方士子占取了太多的進士名額,可以說是積怨已久。
不管怎麽樣,都要好生處理,将此事抹平。
與其只增錄少部分名額,呈現出科舉仍是南方士子占優的現象,倒不如直接定個規矩,适當照顧北人一些。
祁元詢覺醒記憶想起的前世,各省市就有劃檔錄取、考入同一所大學的分數線各省市都不盡相同的情況。
在他前世的“現代”,各地的教育資源就有差別,在這個時代就更不用說了,各地的教育資源差別只會更大,而不會更小。
祁元詢又向天子建議,之前的會試五十一人已經通過了廷試,就不用改變了。
倒是後邊補錄的北地士子三十四人,也當舉行一次廷試,其名次不與前一批人同論,而是重新排布。
也就是說,如果祁元詢的建議成真,那今年除了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恩科科舉外,還将出現兩批一甲進士及第、兩批二甲進士出身和兩批三甲同進士出身了。
對前科狀元張信來說,如此拉低功名含金量的建議,當然是不足為取的!
這種荒唐的建議,四皇孫他怎麽想得出來?!
關于這一點,天子倒是沒有馬上答應,畢竟補錄的三十四人姓甚名誰都還未曾出來。
為此,張信與一衆閱卷官,增錄落第北方舉子的速度陡然加快,不過三日,就将第四份增錄名單送呈給了祁元詢。
祁元詢看過之後,又比對了他們找出來的士子答卷,終于點頭應允,将這份名單呈給了天子。
名單進呈之後,天子應允,很快便發布出來。
過了幾日,應天府官僚士庶之間,便興起一股流言,道皇孫顧念北人,數度增錄,以至于文采遠遜江南士子的北人,補錄後得中者竟有三十四人之多!
非但如此,這些補錄之人,竟要新開廷試,一如尋常廷試,過後賜進士及第、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
如此作為,置江南文士于何地?
北人、南人本就因今次恩科之結果有龃龉,此番南方士子議論祁元詢之作為,北方士子感念皇孫相助,又不忿南人的做派,争執竟愈發強烈起來。
而後天子依照祁元詢原本的提議,新開廷試,而不是令已中的一衆進士一同重考,更是讓輿情發酵起來。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關注點卻不再是本屆科舉出了問題,而是南北文人相争了。
這個矛盾原本就是有的,如今爆發出來,也不算什麽。
天子要的是朝廷穩定,文人相争,恰好給了朝廷仲裁的機會。
因本朝于南地龍興,京師應天府也在江南之地,朝中朝政多為南方文臣把持,天子未嘗不想尋個時機處理這個問題。
祁元詢老神在在,相信這件事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事實也确實如此,輿情很快就平息下來。
只不過天子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光幕就主動更新文字幫忙了。
“宣武三十年丁醜科,試官劉三吾、白信蹈,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無登第者。及入對,以福建陳為狀元,應天尹昌隆為榜眼,浙江劉仕谔為探花。
下第者以三吾等南人為言。上怒,命儒臣再考落卷中文理長者第之。
……各閱十卷,複閱後上呈之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語。
或言劉、白囑信等以陋卷進呈。上閱卷益怒,親試策問,又取山東韓克忠為狀元,王恕為榜眼,山西焦勝為探花,共六十一人,皆北士也。考官信等俱磔殺之,等亦伏法削籍。故世稱春夏榜,又謂之南北榜。——《周朝小史·宣武紀》”
祁元詢看完以後就笑了。
光幕爸爸真是對自己太好了,難不成自己真的是光幕最愛的崽?
根據光幕記錄來看,這次是真·光速打臉啊!
張信張狀元真該感謝他,要不是自己,這位閱卷官在得到天子授命之後——天子的要求本身就是增錄落第舉子,雖然人數沒有要求,但最起碼不應該少——還固執己見,一個北方落第舉子都不錄,送給天子看的試卷還都是文理不佳、有犯禁之語的,就算是事實,也難逃一個死字。
光幕上的記錄,這位的下場是“磔殺”,其他人也沒落着好,真是害人害己。
有了這份記錄,和現實對比,這些人就知道,自己把關是多好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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