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好,子彥哥哥會一直是華兒……
翌日, 嫣嫣傅子彥兩人用完早膳,便在房中說體己話,昨日那道人來敲門, 說是玄陽真人已經回了觀裏。
嫣嫣和傅子彥便收拾了一番後,跟随着那道人往玄陽真人的居處而去。
嫣嫣一路上皆惴惴不安, 傅子彥不露聲色地靠近她幾分, 伸手牽住了她冰涼冒汗的手, 并将之掩藏于袖袍下,不至于讓人發現不妥, 如此親密體貼的舉動不由讓嫣嫣稍稍安下心來, 擡眸瞄向他, 他依舊目視前方,神色從容。
嫣嫣唇角不禁浮起淺笑。由不得她再多思考,幾人已轉進一月洞門,來至一處房屋。
但見院中清虛戶牖,明窗淨幾, 十分空曠,中間一座假山,假山石上長着零星半點的花草, 假山右側生長這幾杆翠竹, 裏面但聞清脆宛轉的鳥聲。
“真人,王爺王妃到。”道人叩門的時候, 玄陽真人正在書架旁整理經卷,聞聲回轉過頭。
當他看到門外長裙窄衫,發挽随雲,溫婉秀麗的女子之時,手中的經卷落地。
“杏娘……”玄陽真人嘴裏低聲說了句, 那雙平靜如湖的眸子霎那間泛起點點漣漪。
不過是瞬間的激動,等他醒悟過來那女子再也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眼前之後,眸中洶湧的激流瞬間化作了一灘死水,卻是無盡的空洞寂寥。
當嫣嫣對上玄陽真人那雙眸子時,頭頓時一陣暈眩,好歹忍住了。
傅子彥則打量着玄陽真人的神色,他聽到了他口中說出的那兩字,神色莫測。
“你們來了。”玄陽真人斂了斂情緒,再說話時已是一派雲淡風輕,說着朝他們走來。
“孩兒見過父親。”傅子彥行了個長輩禮,擡眸直視他,幾年未見,他老了許多,但見其兩鬓如霜,額頭眼尾皺紋橫生,不過卻端了一副仙風道骨的氣派。
玄陽真人微怔,而後淡淡點頭:“嗯。”
兩人的表現若讓旁人看見,絕對想象不到這會是一對父子,倒更像是陌生人,嫣嫣感覺很奇怪,但是看到玄陽真人,嫣嫣頭又開始疼了,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腦子裏沖出來,有種快炸了的感覺。
傅子彥感覺到嫣嫣的心不在焉,不由看向她,見她神色蒼白,目露惶恐,不由擔心道:“怎麽了,不舒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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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嫣朝他勉強笑了下,想說沒事,可是她的神經一陣劇烈震蕩,耳朵嗡嗡地響了起來,她感覺身體在發冷,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漆黑,手不由緊緊抓住傅子彥的手臂,勉強站定。
傅子彥連忙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給她喂了杯茶,“怎麽樣?好些了麽?”他一直打量着她,神色不安擔憂中又透着一絲隐隐的期待。
嫣嫣撫着額頭,坐了一會兒,感覺好了些許,“嗯……”但全身無力,就說的話也是虛的,她發現自己不能忍受玄陽真人靠近自己,一靠近自己,她就緊張,心慌意亂,感到暈眩,但他是傅子彥的父親,她不好對他不敬,便只低低地對傅子彥說:“我感覺身子有些不适。”
她知道傅子彥心疼自己,說了這話,傅子彥一定會帶她回去,果不其然,傅子彥聞言便向玄陽真人道:“父親,嫣嫣她身體抱恙,我送她回去歇息一下。”
說着也不等玄陽真人同意,便急匆匆抱着嫣嫣離去了。
玄陽真人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不禁陷入了沉思,那個姑娘不是杏娘,與杏娘生得也不像,但是……他能夠透過皮相看到內在的一些東西。
她……是杏娘的孩子?
傅子彥坐在床邊,守着嫣嫣,墨香聽聞消息也匆匆趕了來,見嫣嫣臉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嫣嫣在床上躺了片刻,頭暈目眩的感覺終于消去,整個人舒服了不少,她對傅子彥有些抱歉:“對不起……”嫣嫣手握着他的手,“你不用守着我,你去見一下你父親吧。”
傅子彥因為繃緊而隐隐窒痛的心髒終于有所緩解,他反握她的手,溫柔道:“我陪你。”
嫣嫣道:“有墨香在。”
傅子彥猶豫了片刻,柔聲道:“那我待會兒再回來陪你。”
嫣嫣點點頭,柔柔地笑道:“你去吧。我沒事的。”她笑容一收,突然又有些不安,“今日發生這事,你父親會不會不喜歡我?”
傅子彥撫了撫她的臉,這次認真地安慰:“父親不理俗事已久,我們又不與他一起住,一年到頭都見不了一次面的,喜不喜歡又有何妨?”
嫣嫣想想也是,便放下心來。
* * *
傅子彥在回廊內與玄陽真人撞見,玄陽真人把傅子彥引進了他的書齋,書齋不是十分寬敞,但整潔明亮,正中間挂着一軸琴高乘鯉圖。書架上整齊的擺滿了各種書籍,大多是《道德經》、《列子》等一道家書籍。左邊放着朱紅廚櫃四個,那裏面大概收藏着經典,書桌上也放着經卷數帙。
兩人同坐桌前,玄陽真人為他倒了杯茶,傅子彥沒碰。
傅子彥從見到他那一刻起,眉頭便不曾舒展過,玄陽真人心中微微嘆息,繼而細細打量了傅子彥一番,大概是成了家,他變得穩重許多。
“那……那孩子是怎麽回事?”玄陽真人突然想起嫣嫣來,又見傅子彥緘口不言,于是只先開口問道。
傅子彥依舊沒有回答,只是神色莫測,似乎在考慮着什麽。
玄陽真人靜靜地看着他,忽然又問了句:“她是杏娘的孩子?”
傅子彥這下有了反應,長眉微蹙,他看了他一眼,随即将視線放在了窗外穿梭在修竹間互相追逐打鬧的一對雀兒身上。
玄陽真人拿着茶杯的手緊了一下。
良久的無話。傅子彥凝望着他父親忽然變得有些滄桑的臉,定了定神,忽然問道:“杏姨……是不是你殺的?”
“當年的你為何不質問我?為何卻等到現在才問?”玄陽真人收回視線看他,反問道,眸中似乎有着了然之色。
傅子彥掩藏在袖袍下的手漸漸收緊,一時無言以對。
“你是否覺得我是求之不得,所以選擇毀掉?”
傅子彥微愣,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玄陽真人繼續道:“你雖如此認為,卻不敢追尋真相,因為我是你的父親,你怕真相正如你若想,而你做不了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寧願抱愧,寧願痛苦也要去逃避。”
傅子彥臉上有一瞬間的蒼白,忽然,他自嘲地笑了起來,“沒錯,你都猜對了。我的确是個懦弱的人。”
他敬重他的父親,所以不敢追尋真相。當年,他親眼看到杏娘倒在他父親的懷中,他的父親手上拿着帶血的刀,他不願相信是他殺了杏娘,但他的父親什麽也沒解釋。
當初他的父親還動過殺華兒的念頭,幸好他出現阻止了。華兒是杏娘的孩子,但那個孩子是杏娘和別的男人生的。
他覺得他的父親愛而不得,瘋魔了。
“不,我才是最懦弱的那個人,當年,我的兵權被皇上剝奪我無能為力,心愛之人在我面前慘死,我更加無能為力。”玄陽真人仿佛陷入了回憶中,眸中似乎多了幾分戚戚,而後繼續道:
“那一瞬間,活着仿佛徹底失去了意義,可是我卻不敢跟着她去死,更無法為她報仇,我很痛苦,并且将這種痛苦無限放大,我甚至希望周圍的人也跟着我一起承受這種痛苦。你是我的兒子,我卻從來沒有為你思考過半分,哪怕知道你對我有所懷疑,我也不願去解釋分毫,作為父親,我是如此的不合格。”
傅子彥垂眸冷笑,掩飾眸中的詫異,“如今說這些還有何意義?”
“的确是沒意義了,十年的時間,情愛癡纏,富貴功名對我來說不過如同浮雲一般,我本以為你已然釋懷,不過以今日來看,你似乎依舊沉浸于痛苦之中。”
傅子彥痛恨他的淡然。
玄陽真人亦将視線轉回到了門外,那兩只不知煩惱為何的雀兒仍在蔥郁的翠竹間叽叽喳喳叫個不停,陽光很好,透過敞開的窗子灑落進來,他的心卻如同無風的平靜湖面如何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兇手不是我。”玄陽真人忽然道,再看向他時,神色十分認真。
“那究竟是誰?”傅子彥這時候終于有勇氣問,當初杏娘死後,華兒也跟着失蹤了,他一度懷疑是父親殺人滅口,他言語試探他,卻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線索。
“我去到那之時,她已經……渾身是血了,兇手是誰,她并未來得及說。我也查了很久,都沒有查到兇手。”
傅子彥蹙眉冷笑道:“既然如此,我憑什麽相信你?”
* * *
你會因為得不到愛人的心而選擇毀滅她麽?
臨走前,他的父親問他。
當時他沒有回答,但他知道自己心底的答案,他不會。
傅子彥在回住處的途中,一直在思考玄陽真人這句話。
他與他是父子,以前人常說,他和他父親長得像,性情也像,甚至只要認定一個人,便再難更改。
他想,如果哪一天嫣嫣愛上別人,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了,他可能會痛苦,但絕對舍不得傷她分毫,他是如此的愛她。
或許他的父親說的的确是真相吧。
不知道為什麽,傅子彥突然想到了杏娘。
杏娘是他父親當年在戰場中帶回來的女子,那時他還是叱咤疆場的大将軍,他的發妻也就是他的娘親彼時已然逝世三年,那時他也不過六七歲左右。
杏娘住進了将軍府中,一個單獨的院落裏,他的父親不許任何人靠近這個院子。
杏娘性子頗有些古怪,她不喜說話,臉色總也冷冰冰的,又不愛與人接近,整日裏只在院子,不知搗鼓些什麽東西。
可是饒是杏娘再古怪,他父親對她還是萬般恩寵,聽說她喜歡杏花,就立刻命人去找了最好品種的杏花移種到了那院子裏,每當春風降臨,便可見滿院花雨,如處夢境,還特地為這院子命名為‘杏花院’。有人說杏娘是南夷的巫蠱師,會下蠱,他父親之所以對她死心塌地,便是因為杏娘對他下了情蠱。
所有人不知曉,只有傅煜知曉,杏娘救過他的性命,他對她一見鐘情。他與傅子彥的母親并不相愛,他的母親另有所愛,甚至婚後仍對那人念念不忘。
老太君很讨厭杏娘,怕她影響她兒子的聲譽和耽誤他的前程,也害怕那關于巫蠱的恐怖傳聞,她極力反對杏娘住在府中,然有兒子庇佑着,她也奈之不得。
半年之後,傅煜不顧老太君的阻撓毅然決然的準備娶杏娘為妻之時,邊疆卻傳來戰事,正急需朝廷的派兵救援,傅煜受聖上之命前往鎮壓賊寇,不得已只好暫抛兒女情長。不料,他這一走便是一年之久,等他班師回朝,回到府中之時,已是物是人非。杏娘被老太君趕出了府,老太君告訴傅煜說是杏娘行為不端,勾搭上了府中的客人,還懷上了那客人的孩子,傅煜不相信,想找那些被他安排照料杏娘的仆婦丫鬟詢問,卻被老太君告知,那些仆婦丫鬟被杏娘收買,替她隐瞞茍且之事,已被轉賣出去。傅煜明白這是老太君的計謀,卻無可奈何,只好瘋了似的命人去尋找,然卻一直沒有找到。
後來兩人再次相遇,已是幾年之後,她獨自一人撫養着孩子,他想與她再續前緣,卻被杏娘拒絕,之後兩人發生了很多糾纏不清的事。
而傅子彥亦是在那時,見到了杏娘的孩子,南月華。
夕陽西下,霞染的杏花林中。
一身着粉色襖裙的小女娃坐在青藤花枝結就的秋千上,小女娃梳着雙丫髻,小臉嫩白水潤,圓嘟嘟的,煞是可愛。
這會兒她不斷地眺望着遠處,似在等什麽人。
她手裏緊緊拽着一塊雕刻着梅花的玉佩,而她的腰間,還挂着一塊與手中那塊一模一樣的玉佩。
不遠處逐漸浮現一白色身影。
随着白色身影的靠近,小女娃臉色難掩歡欣,一刻也等不了的下了秋千架,直奔向那人的懷抱。
“華兒,等很久了麽?”男子溫柔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抱歉道。
那是一位錦衣玉貌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風姿竟比女子還要秀雅幾分。
“不久不久。”小女娃搖了搖頭,笑嘻嘻的,然後又神秘道:“子彥哥哥,華兒有禮物要送給你。”
“哦?”少年凝望着那張天真活潑,粉嫩可愛的笑臉,笑得溫潤,“是什麽禮物呢?”
“子彥哥哥,你閉上眼,伸出手來。”
少年如她所願,笑着閉上眼,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手心傳來冰涼的觸感。
“可以睜開眼睛了。”
少年緩緩睜開眼,只見他的手心躺着一塊刻有梅花的玉佩。
“和華兒的是一對。”小女娃指了指自己腰間的玉佩,“子彥哥哥,你喜歡嗎?”小女娃圓潤可愛的臉上滿是期待之色。
少年看到她期待的樣子,心裏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笑容溫柔,“只要是華兒送的,子彥哥哥都喜歡呢。”
小女娃雀躍不已,眸子裏随之閃過一抹狡黠之色,突然道:“那麽,子彥哥哥,你拿華兒的定情信物,就是華兒的人了哦。”
少年一愣,不想原來她打的竟是這個主意,不由好笑又好氣,伸手輕掐她紅撲撲的臉蛋,又揉亂她的發。
“好,子彥哥哥會一直是華兒的子彥哥哥。”
飄然而下的粉白花裹着夕陽遺落下的醉紅,頓時襯得小女娃的笑靥如花。
想起過往,傅子彥的目光變得迷蒙,漸漸有股濕意,随即想到房中的人,腳下的步伐不禁加快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