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夕陽緩緩沉進安寧江的水裏。王嘉譯的影子在身前拖成長長的一條。他不敢給少當家打電話,怕自己的聲音暴露酒意和興奮,只敢發微信,而少當家也很快回了一條,告訴他不用到公司來,今天可以下班了,到“彈珠”集合。
和頂頭上司談戀愛的感覺還真是奇怪,時而需要服從,時而想要占有。王嘉譯收起手機,直接打車去了彈珠。坐在出租車後座,聽着車載廣播裏的新人歌曲,看着兩邊不斷黯入夜色的綠化帶,他思考着怎樣向少當家措辭。
在少當家心裏,柯希已經死了十年了,忽然間發現他根本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只是雙腿癱瘓住在精神病院裏,可能不會相信,也可能會突然發瘋。
這次柴犬沒在門口睡覺,不知道跑去什麽地方。王嘉譯掀開門簾進去,裏面還是稀稀落落的幾桌人,他向前臺點頭笑了笑,前臺一臉“你誰啊”的表情看着他。
王嘉譯走到最裏面,少當家果然已經在那裏喝啤酒,看到他時眼神動了動,問:“你剛剛去喝酒了?”
看來臉上的酒意還沒有散去。王嘉譯含混地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看着桌上和上次相差無幾的菜肴:“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
少當家并沒有追問,眼神放空,眺望一會兒他身後的盆栽,說:“這幾天你自己呆着吧,要回月亮城我就給你房卡。我要回家。”
王嘉譯以為自己聽錯了,反問一句:“回家?”
少當家移動眼睛看着他:“兆赫要訂婚了。”
韓國人不是還在上大學嗎?這麽快就要訂婚了,豪門的婚姻還真快。王嘉譯的同學裏,也就初中那群人裏有幾個剛剛達到法定結婚年齡就去結婚的。
只是,居然有人願意嫁給韓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天天嚷着有錢就能做到一切,難道打動那個女生的方法是每天在她門口放一萬塊錢?
“對方是照博集團的四小姐龔寶甜。”少當家說。
他的某些遣詞造句、說話語調,讓王嘉譯忽然感覺少當家和韓國人确實生活在和他不一樣的世界裏。龔寶甜,這名字聽上去就是乖巧大小姐,應該長得漂亮,性格柔軟溫和。王嘉譯腦海中浮現出韓國人穿着白色三件套西裝,挽着一個網紅臉美女,在湛藍的天空下,在碧綠的草坪上接受祝福的樣子。
“結婚真好啊。”王嘉譯由衷地說。
“訂婚。”少當家糾正他,“龔寶甜現在還不到二十歲,再過個三四年,他們才結婚。”
“說起來,少當家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呢?”王嘉譯拿起一串雞肉,假裝查看雞肉的色澤,“韓……嗯,你弟弟都已經訂婚了,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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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少當家簡短地回答。
在他們剛剛确定關系的時候,少當家曾經說過“要保密”之類的話,當時王嘉譯以為他要隐藏性向結婚生子,此刻他忽然想到另一種可能性,少當家并不像是期待着普通幸福日子的人,他确實會和女人結婚嗎?是不是因為柯希的前車之鑒,他打算以隐秘的姿态交往來保護自己?
和上次一樣,少當家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只是在一杯一杯地喝啤酒。王嘉譯實在忍不住,說:“你每次吃得都太少了,是這家店不合胃口,還是什麽原因?”
少當家從杯子上看了他一眼,說:“沒胃口,不想回家。
一個大膽的念頭浮上他的腦海,王嘉譯舉起雞肉串提議:“我陪你回家?嗯,公司老總嘛,總要有人幫你打理貼身事務,我就是個秘書,行嗎?”
少當家停住動作,片刻後說:“不行。”
王嘉譯讪讪地低下頭,聽見少當家低沉着聲音說:“我家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真實身份,不要自作聰明。”
王嘉譯倒不是打算趁機在李家人面前炫耀一波存在感,而是,訂婚這麽隆重的儀式,肯定雙方家族所有成員都在場,郡主作為李家長女更是寸步不能離席,王嘉譯則是個秘書,可以随意走動,說不定能找到郡主匿下的身份證。
看看柯希,看看杜航,就知道郡主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她手裏不知道扣了多少人,根本不可能把柯希的證件帶在身邊。十有八九會放在家裏的某個角落。
怎麽才能說動少當家去找這東西?
“我之前做過很多蠢事。”少當家忽然說。
王嘉譯擡頭看着他,少當家轉動着啤酒杯,像是晃着裝紅酒的高腳杯,看着液體以均勻的幅度在杯子裏搖晃,平靜地說:“以前感情用事,和家裏人鬧得不可開交。因此和家裏的關系一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現在我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所以不行,我不會帶你回家。”
“好吧。”王嘉譯說,感覺自己的聲音好像有點賭氣,急忙補充,“我是說,畢竟是你弟弟的訂婚儀式嘛,我只是想看看,豪門的訂婚儀式是不是像電影裏演的那麽誇張。”
少當家似乎微笑了:“是嗎,可是沒什麽好看,只不過是大家一起吃一頓飯。結婚儀式就要看他們兩個的喜好。如果設計得很誇張,到時候你再去參加吧。”
如果是韓國人的喜好,一定非常誇張吧。說不定會找個美女儀仗隊為他鳴鑼開道。王嘉譯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今天。”少當家看看手表,“再有一個小時。”
王嘉譯一怔:“這……這麽趕?”
少當家略略點頭,看着手表,又看看桌上的東西,拿起啤酒杯一飲而盡,站起身說:“你吃吧。我要走了。”
王嘉譯立刻扔下筷子一起站起來:“我也不餓,送你過去吧。你是要開車過去,還是……?”
他一時間想不出其他的交通方式,胡亂地做了幾個手勢,少當家瞧了他一眼,扣好外套,說:“動車。”
有錢人原來也動車出行。如果是少當家的話應該會坐商務座或者頭等座,不過他不知道動車究竟有沒有頭等座。王嘉譯跟着少當家去前臺結賬,少當家埋頭草草簽了收銀條,前臺收好收銀條,沒話找話一樣說:“今天也走得這麽早啊。”
少當家嘴角動了動,姑且算是對前臺的禮貌微笑。王嘉譯暗自腹诽這個前臺的态度太差,明明就沒有幾個人光顧,他能記住少當家這個回頭客,卻記不住他。
兩人走到少當家的車前,少當家輕輕摸過車門,原因不明地嘆了口氣。王嘉譯窺視着他的臉色,提議道:“我送你去,然後把車開回來,怎麽樣?要不然車也不能就這麽停在動車站吧。”
少當家搖搖頭,把車鑰匙扔給他:“都喝酒了,安全為上。你先回去,明天替我取了。”
他也不等王嘉譯回話,低着頭朝巷子外面走去。王嘉譯跟在他後面,看着少當家靠着巷子口的牆,悠閑地等待出租車的身影,王嘉譯稍微提高了聲音:“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不會想見柯希?”
少當家的臉瞬間戴上了一層膠水嚴絲合縫糊好的面具。他直起身子,慢慢轉過臉,僵硬地問:“你說什麽?”
剛剛說出口,王嘉譯就後悔了。他舔舔嘴唇,說:“我是說,如果有這個可能的話……就是一種假設,不是真的……你會不會想見他,和他把以前的事說清楚……嗯,以前的一些心結什麽的……”
“不。”少當家打斷了他,“以後不要再提起這個名字,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他。”
他追求王嘉譯的理由是王嘉譯和本尊有幾分相似,然而提到本尊,卻是“永遠不想再見到他”。
這一點倒是驚人的默契。柯希也說過不想再見到他。
“之前說的山窮水盡什麽的,是因為他吧。”王嘉譯說,“我知道這麽說很不切實際,但總不能一直這樣。人的想法是會改變的。要不要和家裏談談,或者就能達成一致了。”
少當家仔細地觀察着他,忽然開口,問道:“你都知道什麽?”
王嘉譯垂下眼睛,又擡起頭,堅定地看着他。
“我什麽都知道。以前的事大部分都知道了。可能有一些細節不清楚,不過……不過差不多,就是那樣了。”
少當家伸手扶着牆壁,定一定神,抽出煙盒捏在手裏,說:“誰告訴你的。”
王嘉譯微一咬嘴唇,說:“你們高中的團支書。”
“她啊……”少當家抖出煙點上,一口氣吸掉半支煙,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王嘉譯急忙上去拍他後背,少當家輕輕推開他的手,喘着氣說:“她知道的也不是全部,不用相信她。”
“她讓我轉達一句對不起。”王嘉譯說,“之前她說了不應該說的話。這些年她一直很後悔。她說,要是能當面傳達自己的歉意就好了。可惜有些事不能重來。所以我想……嗯,會不會,你也想……”
“不會。”少當家向後退開一步,朝沒有人的地方噴出煙,“你不明白,有些話說不說根本沒有區別。”
王嘉譯脫口問出:“你知道所羅門王的故事嗎?”
少當家拿着煙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疑惑地說:“所羅門王?”
這個比喻完全不倫不類,不過已經沒有收回話語的可能性,王嘉譯尴尬得漲紅了臉,硬着頭皮說:“對,所羅門王。兩個母親争搶一個孩子,她們都說孩子是自己的,所羅門王讓她們拉着孩子的手足用力争搶,孩子大聲哭叫,一個母親受不了就松了手,另一個還緊緊地抓住,所羅門王決定把孩子判給松手的母親,說只有親生的母親才舍不得孩子受苦。您聽過嗎?”
少當家的眼神随着他的話不斷顫動,最後反問:“你想說什麽?”
“我是說,千百年來,大家都認為所羅門王說得很有道理,親生的母親會舍不得孩子受苦,會放棄。但我覺得有時不是這樣。先放手未必是正确的,可能那個母親覺得,所羅門王已經看出來她是假媽媽,擔心受到處罰,而不是因為愛孩子舍不得他受苦。而那個一直抓在手裏,寧死不放的女人,可能才是孩子真正的母親。”
少當家看着他,眼神十分詭異,不像神游天外,也不像準備反駁。王嘉譯尴尬地撓撓鼻子,進一步說明:“我的意思是,松開孩子的家長,可能不是孩子的真正家長,不,我是想說,松開孩子的家長可能只是無法撫養……”
少當家在牆上點了一下煙頭,将熄滅的煙頭松手扔在地上,打斷了他:“別再說所羅門王了,你究竟想說什麽?”
王嘉譯一咬牙,說:“當年沒有放棄柯希,是因為你太喜歡他,喜歡他喜歡到現在都不能放棄。柯希沒有死,他還活着。現在只有你能救他,只要你能從郡主那裏拿到柯希的身份證,他就能離開那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