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兆微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你不會還有四百米要跑吧。”
柯希發出一聲介于嘲諷和噴笑的聲音:“怎麽可能。”
他站起來,為下一個同學讓開椅子,左腳腳尖又試着碰了一下地面,立刻疼得縮回來,單腿蹦了兩下,忽然說:“如果我在雲南那邊,這樣還挺時尚的。”
他朝李兆微燦爛的笑了:“我聽說雲南那邊的狗都是瘸着一只腳走路。它們不是瘸了,而是認為這是一種時尚,狗界最流行。如果你去追趕,它們立刻四腳着地呼啦啦的跑了。就像我,等我恢複了,也是嗖的一下,天邊一顆流星……”
李兆微狐疑的看着他:“……穿高跟鞋能扭成這樣嗎?”
穿高跟鞋的人多了,比如他姐姐李兆敏,平時在家裏都穿着高跟鞋,高跟鞋好像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他從來沒聽過李兆敏崴腳,也想不到李兆敏穿平底鞋會是什麽樣子。唯一可能穿平底鞋的場合沒有全身照,是主宅裏的網球比賽得獎照,只拍了她上半身,戴着獎牌。
柯希眼睛轉了轉:“要不然你試試?”
李兆微搖搖頭。他不想穿女裝。
兩人走出臨時校醫室,外面吵雜的聲音陡然放大,女播報員正在朗誦一首獻給運動健兒的詩篇。柯希側耳聽了一會兒,哈哈笑起來,不知道他是不是腳腕疼了,笑着笑着就閃出了淚花。
“天哪,燕哥,你聽見了嗎?武能提槍安天下,文能笑傲登淩煙,運動健兒高策馬,誓向奧運改青天,哪個班寫的也太搞笑了,什麽是奧運改青天,吹得太離譜了吧?”
李兆微一直沒笑,平靜的看着他:“我寫的。”
柯希頓時“嘎”了一聲,收聲過快,最後一聲笑像鴨子被捏住喉嚨的聲音。
“對不起。”
“沒事,我在百度上抄的。”李兆微說。
兩人沉默片刻,柯希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對了燕哥,咱們雖然認識,但都沒怎麽說過話,聽說你之前在白鷺高中,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了吧,為什麽要轉到我們學校?我們學校和你以前學校差太遠了吧。”
白鷺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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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一個全新的開始。”李兆微說。
柯希點頭:“全新的開始,哇,聽上去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宣言。”
李兆微眼前陡然閃現紅色,一滴一滴,順着他手指滴落,在窗玻璃上蔓延成一片模糊。耳邊聲音混雜,好像那人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混合着獵獵的秋風。
一陣秋風從校園另一邊橫掃而來,吹得柯希全身瑟縮:“嗚嗷,好冷。天氣預報大騙子,只說今天陽光明媚,沒說今天降溫。如果我是真的柯基一定很爽,自帶狗毛大衣。”
李兆微定了定神,模糊的紅色是鐵欄杆上迎風招展的紅橫幅。滿手冰冷,能摸到掌心的冷汗,他握緊手掌,不動聲色的深深插進校服衣袋裏:“我送你回寝室吧。”
柯希立刻用力搖頭:“謝了,燕哥,但你真不用送我到宿舍。我們宿舍非常亂。男生宿舍,天下第一,宿舍阿姨說我們宿舍就跟被□□炸過一樣。有這——麽亂。”他誇張的做出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
李兆微在網上看過□□爆炸後的照片,想指出□□爆炸後反而比較幹淨,因為高溫把能融化的東西都融化了。但用別人的悲慘命運取樂是不對的。于是他矜持的保留意見,什麽都沒說。
“走開啦,燕哥。”柯希說。他觀察着李兆微的表情,嘆了口氣。
柯希說宿舍亂,是真的。
李兆微一推門,被映入眼簾的淩亂驚呆了。□□爆炸不太恰當,應該是有□□在屋裏炸了,到處都是碎片和垃圾。床上被褥淩亂得像剛剛被人撕扯過。在這劫後重生般的混亂裏,李兆微簡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柯希松開他,向室內走去。
他提心吊膽的看着,生怕柯希爬到最髒的床上去,幸好柯希在靠窗戶的下鋪、唯一一張比較幹淨整潔的床上坐下,把傷腿在床上放平,帶着一種“既然如此還能怎麽辦”的平靜态度,招手叫他:“過來坐啊。”
李兆微只是站在門口看着他。
柯希笑了,稍微讓開一點,說:“現在過來坐吧。”
既來之則安之。李兆微嘆了口氣,朝他走去。
腳下黏黏的,時不時有些細小的碎裂聲。他盡量不去想自己究竟踩碎了什麽東西。在床邊坐下後,他的視線自然落在窗下的桌面上。一次性塑料桌布上遍布小小的黃點,是長期吃外賣遺留的油漬。他盡量和桌子保持距離,再次游目四顧,越看越覺得宿舍亂得不堪。他又嘆了口氣,搖搖頭。
柯希把他的反應都收入眼底,朝他做了個鬼臉:“現在你都看見了?老懷大慰,終于理解了朕的一片良苦用心。喝水嗎?”
李兆微搖頭。這已經超過了禮貌的範疇,他懷疑這裏的水會讓他食物中毒。
外面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顯然除了他們,還有別人逃了運動會,腳步聲越來越響,朝着他們這個方向過來。
有把鑰匙在門裏鼓搗一會兒,門乓的一聲開了,是幾個李兆微似曾相識的男生,他們每人拎着一個白色塑料袋,其中一個嘴角還叼着根煙,他們看到屋裏有陌生人坐着,吓了一跳,叼着煙的那個急忙把煙取下來。
大家互相打量片刻,發現并不是家長,而是同學,叼煙的男生有些羞惱,毫不客氣的說:“誰啊你。”
“好像是隔壁班的轉學生。”旁邊黃衣服的男生說。
從他們進來的一刻,柯希的表情就有微妙的改變,他并不出聲招呼室友,而是謹慎的觀察着雙方的表情。
“滾出去。”叼煙男生說。
如果不是柯希,李兆微本不想在這個亂到爆炸的地方久留,但被這麽一罵,反而激發了逆反心。他反而朝後面坐了坐,擺出大馬金刀的樣子,說:“你又是誰?”
“我住這裏。”男生說。
這不算是答案,李兆微看着他。這個人的邋遢氣質和髒污的房間倒是很匹配。男生看到他在打量着房間的狀況,臉上閃過一絲尴尬,叫道:“快滾出去。不請自來。”
“等下。”黃衣服男生忽然說,他走到柯希對面的床邊,拎起一個枕套,朝他們兩個晃了晃,“你們兩個有沒有人翻我的枕頭。”
李兆微掃了一眼那枕套,邊緣發黃,好像是很久沒洗了。相配的灰棕色被套起了一層細細的棉球。這些東西給他錢都不想碰,更何況他根本沒靠近那張床。他搖搖頭。黃衣服男生把枕套摔回床上,下巴一揚:“不能吧?那我枕套裏的錢怎麽不見了?”
等這句話的意思像水珠滲進紙巾一樣滲進空氣裏,李兆微不确定地看着他:“你都不好好找找嗎?”
在他看來,那張床上可能隐藏着各種各樣的東西。但黃衣服男生并不仔細找,而是向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只隔着不到二十厘米的距離。
“找個屁,你覺得我應該找什麽?”
柯希在李兆微身後說:“你還能有東西丢?齊越你上周學費都交不上去,居然沒找個當鋪,把你的金山銀山當了麽?”
齊越置若罔聞,又朝李兆微擠近一步。他身上的汗味濃得熏人,李兆微皺起眉頭向一邊讓了讓,齊越如影随形地跟上來。過近的距離讓李兆微感覺很不舒服,他又讓了一下,齊越嘿嘿地笑了,一把抓住李兆微身前的床欄,把他困在原地:“怎麽,我配不上站在燕哥身邊?”
在他身後,其他人像看笑話一樣看着這邊。李兆微幡然醒悟,齊越根本沒有丢錢,如果有什麽他要找的東西,那也只能是找茬。
齊越忽然轉向柯希:“小瘸子,你膽子還挺大,竟然把這個小白臉偷偷領來了,知不知道咱們寝室不可以來外人。”
柯希轉開眼睛,不屑一顧。齊越突然在柯希的頭上輪了一下,他下手很重,柯希又沒有防備,一頭磕在床柱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齊越兇暴地大喊:“我和你說話呢!”
“別動手。”叼着煙的男生不快地說,“齊越和你說多少次了,別打柯希。”
李兆微攔在兩人之間。齊越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随即臉上漲起一層羞怒,又向前走了一步,滿是汗漬的衣服幾乎貼到李兆微臉上:“小白臉,你幹什麽?”
“你幹什麽?”李兆微反問他,“就事論事,為什麽打人?”
叼煙男生說齊越可以,李兆微說他顯然不行。齊越漲紅了一張臉,一把抓住李兆微的領子:“小白臉,你剛才幹什麽了,道歉!會不會?”
和他道歉?李兆微向後挺直脖子,抓住齊越的手和他角力,身體晃動間,後背碰到一樣溫熱的東西。是柯希的腿。
熱熱的一點一直透到心裏。柯希在他背後,什麽都不重要了。
李兆微猛地甩開齊越的手,站起身,說:“別胡說八道了,直說吧,你究竟想幹什麽?”
“你欠揍了。”齊越說,“你天天在柯希周圍晃悠。還不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什麽?少廢話了,早就看你不順眼,是賠禮道歉,還是滾出去,你自己看着辦吧。”
其他幾個男生站起來,形成了一個松散散的包圍圈,李兆微向旁邊走了幾步,背靠着髒兮兮的桌子,觀察着突破包圍的缺口。柯希一直捂着額頭靜觀其變,此刻直起身子,說:“杜航,我都說一百次了,你和我的事,別拉扯別人。你能不能聽懂我說話了?”
看神色,杜航顯然是那個抽煙的男生。他嘴動了動,還沒說話,齊越搶在前面,胖乎乎的手指直直指着柯希。
“航哥,這小子反天了,現在居然幫這個小白臉教訓你。今兒咱們就把他和這小白臉一起教訓了!”
這次領頭的男生杜航說話了:“燕哥,是吧。剛轉來就牛哄哄的當別人哥,你挺厲害啊。不是哥們幾個看你不順眼,是你太不會做人。到了山頭不知道來拜把子?”
“拜把子?”李兆微重複了一遍,覺得有些好笑,“你都不是我們班的,我為什麽來拜你?”
“那你就是欠揍了。”杜航說,“聽說捅別人肚子一刀,只要轉個學就可以。燕哥,你說真的假的?”
他知道了?
一陣寒冷的感覺侵入李兆微的胸膛。他什麽都沒說,不敢信任自己的嘴。但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變了。因為杜航的表情變成了兇狠的笑容。
“燕哥,你該不會真以為,只要你轉個學,就沒人知道你以前的事了?”
其他人都是一臉懵逼,包括還在捂着額頭的柯希。齊越有點膽怯了,向杜航靠近一步,輕聲問::“航哥,捅人是什麽意思,這小子之前捅過人?”
就這種水平還當什麽流氓?
李兆微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荒謬的笑意。今天發生的事情簡直好笑。是他想的太天真了,以為離開白鷺高中,就能忘記自己所做的事。做過的事就是做過,沒有任何抹去的可能。
模糊而鮮活的跳動着,是一片紅。
“不用怕。”他聽見杜航說,“這小子慫。”
胸口一陣劇痛,他向後一仰摔在桌子上,胃裏翻江倒海,一口氣緩不過來壓在喉嚨口。他艱澀地咳嗽着,被淚水模糊的視野裏,杜航的拳頭再次朝他臉上打來。
李兆微一側頭,杜航一拳砸在他臉旁桌子上。沖擊力震得他腦袋和桌子輕微的碰撞。将眼前的紅色震得消弭無形。李兆微迅速回過神。打架而已,他的經驗比眼前這些人要豐富得多。
他擡起一腳踹中杜航的肚子,把杜航踹得向後摔出好幾步,反手抓住桌上一個瓶子,入手光滑冰涼,是啤酒瓶。瓶子砸在桌子邊緣,響聲清脆尖銳,碎片四濺,李兆微握着碎酒瓶,裂口對着杜航。其他幾個人剛剛把杜航扶起來,頗有些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你們都滾開。”李兆微說。
杜航捂着肚子說不出話,只做了一個向前一指的手勢。另一個男生抄起臉盆朝李兆微扔過來,李兆微一瓶子砸開臉盆,裏面的東西稀裏嘩啦都掉在齊越的床上。齊越抄起椅子撲上來,李兆微閃過砸在桌上的椅子,一手抓住齊越的後背,把他往上下鋪的鐵梯上猛撞,齊越的頭撞在鐵梯上,發出巨大的聲音。李兆微随即抓住他領子,把他重重扣在桌子上。齊越發出異常可怕的尖叫。那聲音讓李兆微短暫的回過神。
李兆微把齊越掀起來,他捂着臉,手指縫裏滿是鮮紅。李兆微把他砸在了碎酒瓶的玻璃上。有幾片碎玻璃戳到了他臉上。
李兆微用碎酒瓶比着齊越的眼睛,說:“還拜把子嗎?”
杜航眼睛骨溜溜地看來看去,忽然說:“柯希,你新認識這個人挺厲害啊。怪不得你現在誰都不放在眼睛裏。坐在一邊看別人打架,是不是挺開心?”
一句話提醒了李兆微,與此同時,腿上一熱,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長褲,李兆微低頭一看,是柯希。他撐着身子,盡力伸長手抓着他的長褲,說:“燕哥,燕哥?他們都傻的,你這麽聰明,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放開他。”
李兆微松開抓住齊越的手,随便他連滾帶爬的跑到一邊。其他人都沖上去查看齊越,而李兆微只看到柯希光潔額頭上的冷汗,感到腿上他手指碰觸的冰冷,他眼神裏有恐懼,也有痛苦,撐着身子的姿勢不正常的扭曲。
被一陣極其強烈的情緒沖擊着,李兆微脫口而出:“咱們走。”
柯希的嘴張成了O型,只發出了“哈啊”的聲音。李兆微看着杜航擠在中間查看齊越,低聲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如果你不和我走,杜航能放過你嗎?”
柯希只用三秒鐘的時間就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