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晨光明亮,王嘉譯睜開眼睛,他俯卧在床上,幾乎身無寸縷,粗糙的床單感觸和空氣裏的消毒水味道都告訴他,這是醫院,他正趴在醫院的病床上。
他試着撐起身子,疼痛感像是在等待這一刻報道,争先恐後的沖擊他的大腦,到處傳來陣陣劇痛,身後更是痛得可怕,好像全套內髒都被人從那個狹小的出口拽出來,又被粗暴的原路塞進去。他不敢伸手去碰,掙紮着按了床頭鈴。
片刻後來了一個例行檢查的小護士。王嘉譯和她簡單的交談幾句,想知道自己被送來的一路上都發生了什麽。她或者是不知道,或者是不肯說,只是看着病例,告訴他要在醫院裏至少住半個月才行。
公文包放在床頭的小櫃子上,小護士好心的遞給他,裏面的東西一樣沒少,錢包裏的現金也沒有動過。他抽出手機看時間,發現已經下午三點多了。照亮室內的不是晨光,而是午後的陽光。
他急忙給辦公室小領導打電話請假。領導剛剛聽到他的聲音,就截住話頭,告訴他安心養病,不用擔心上班,公司會正常給他畫考勤。
電話被不由分說的挂斷了。王嘉譯盯着手機,不願意細想究竟發生了什麽,讓小領導這麽不願意聽他的聲音。
昨晚究竟是發生了什麽呢?
直到現在王嘉譯都不能理解昨晚少當家的情感邏輯。他以前以為少當家是很能控制自己情緒的人,但昨晚的經歷完全刷新了他的認識。在少當家看來,性,顯然不是親密關系的體現,也不是對自我的嘗試,而是為了确認什麽事情的唯一手段。
這很常見,令人費解是少當家想要确認的究竟是什麽。
王嘉譯不覺得自己的行為舉止體現出讓他不安的态度,況且對于少當家的身份地位外表,不存在追不到的人,或者得不到的愛情。
但他無法打敗死亡。
他不自覺地撫摸着胸口的金鈴。如果沒有這鈴铛,他可能已經被少當家勒死了。但這鈴铛不可能是護身符。
如果他能喚醒少當家的意識,多半是很可能屬于少當家曾經深愛,但已經死去的那個人。
公文包裏露出一角塑料,是昨天到貨的《American psycho》。王嘉譯伸手抽出書,撕開塑封,裏面英文小字印得滿滿的,他翻開第一頁,盯了十分鐘,都沒有理解第一段的內容。
他并不着急,他有足夠的時間來看這本書。
兩個星期裏,少當家沒有來看過他,公司可以沒有王嘉譯,但是不能沒有少當家。從公司群的聊天記錄來看,那個項目進行的并不順利。鑒于大家都在狂怼財務,應該是財務部門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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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雞飛狗跳,少當家顯然無暇把探望小病號這麽微不足道的事情列到自己的時間表上。更何況,一旦他來了,王嘉譯不确定自己可以平靜的面對他。
只有一個無法入睡的深夜,王嘉譯收到了一條短信。來自沒有存過的號碼。內容只有一句“對不起”。他撥打回去,那邊起初沒接,再打第二遍,對方關掉了手機。
王嘉譯不知道這個短信是不是少當家發來的。如果這樣就可以表達歉意,那這歉意未免過于廉價。
更讓他覺得廉價的是自己,看着那條短信,他忽然想起了少當家的眼睛。
身體依然會因回憶而驚醒。撫觸仿佛在皮膚上留下痕跡。深夜裏奔湧而過的思緒不完全是恨意。甚至幾乎不是恨意。
他在想念少當家。
兩個星期後,王嘉譯愈合得差不多,至少可以正常走路。他辦了出院手續,得知所有的賬都記在少當家那裏,于是他拿了寥寥無幾的私人物品,先回家去洗澡換衣服,再去公司看看有沒有什麽新進展。如果沒什麽問題,他打算辭職。
公司和他離開那天沒什麽區別。王嘉譯和前臺小姑娘打了招呼,去門口的打卡機上指紋打卡,兩周過去他忘了員工卡放在哪個角落,急切間摸不到。
他單腿踮着公文包,剛剛擺出棒球投球的姿勢,身後的傷立刻傳來一陣酸痛,他只好蹲在指紋機下面,把包放在地上,在包裏翻找。
身後玻璃門響了一聲,一個女人匆匆走進公司,幾步後,高跟鞋聲戛然而止,停在他身邊。
他以為是其他遲到的員工,向後看了一眼,以免自己蹲在指紋機下礙了別人的事。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優雅精致的黑色高跟鞋。
順着高跟鞋,和高跟鞋上的腿,王嘉譯的目光逐漸上移,看到一身非常精致合體的套裝,以及一張略微蒼白的臉,穿着黑色套裝和黑色高跟鞋的是一個女人。
換別人來穿,十有八九會像一個房地産中介,更何況她纖細的手上沒有戒指或者手鏈,甚至沒戴表,一頭鴉羽一樣漆黑的短發,王嘉譯無法判斷她的真實年齡。
她全身都散發出一種高貴優雅的氣息。
這類女人駐顏有術,保養得當,看似三十多歲,真實年齡可能會吓壞全場所有的人。
在他打量女人的時候,女人也低頭看着他。她的神情裏有種東西,讓王嘉譯隐約覺得自己可能在什麽地方見過她。
這段對視只持續了兩三秒,王嘉譯摸到了公文包角落裏的員工卡,急忙站起來讓到一邊。
女人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等他意圖明确的讓開後,她看了一眼打卡機,又看了一眼王嘉譯,轉身走開。通往內側的玻璃門在她面前敞開,她徑直走向電梯。正巧有一部電梯從停車場上來,她跟着幾個取了快遞的員工一起進了電梯。
她轉過身子,在電梯門合攏之前,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王嘉譯回頭看了一眼前臺小姑娘,她聳聳肩。顯然是她打開了玻璃門。但她好像不準備給王嘉譯使用這個特權。王嘉譯只好自己刷卡認證,進去孤零零的等電梯。
九樓一如既往,迎面走來的同事看到他都笑容滿面,看不出那笑容下掩蓋着什麽東西,隔得遠遠就大聲招呼:“你來了?”王嘉譯含糊的點點頭。
走廊裏忽然人聲鼎沸,一群人從前面的辦公室湧出,向他走來。王嘉譯急忙閃到一邊。等那些人走近,他才認出來都是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正在遲疑究竟發生了什麽,領頭的小領導已經在他身邊走過,目不斜視,甚至沒有看到他。每個人都抱着個厚重的藍色文件夾,顯然是去開會,而不是來歡迎他的。王嘉譯一眼看到盛宇蔚,急忙擠進人群和她并肩而行。
盛宇蔚瞧了他一眼,先發制人:“你病好了?”
王嘉譯“嗯”了一聲,問:“怎麽了?你們要去哪?”
相比大家,盛宇蔚抱的材料尤其多,騰不出手,只能用下巴指指樓上:“緊急會議。”
“我幫你拿。”王嘉譯趕快伸手,接過盛宇蔚懷裏的材料,入手沉重,像是抱了七八盒打印紙。她的文件夾塞得極其滿,個個都像藍色的橄榄球。
王嘉譯看到其中一個文件夾側面是自己的字跡,不由得一陣愧疚,看來他生病期間,是盛宇蔚接了他的工作,在整理項目相關的全部材料,以便于查閱和存檔。盛宇蔚呼出一口長氣,用會議記錄本敲着酸痛的上臂,說:“郡主來了。”
傳說中的女神怎麽突然登場了?
王嘉譯拿不準主意是該回辦公室還是跟着去開會,不知不覺就跟着盛宇蔚上了十七樓。他們到十七樓大會議室時,透過透明玻璃,看到裏面已經坐了一大半人,粗粗看去,和這個項目有關的部門全都被叫了上來。主要領導坐在前面,其他人坐在後面,坐不下的小成員打開摺椅坐在後面的空曠處,每個人膝蓋上攤着一本會議記錄本,氣氛緊張蕭殺。
面對他們的主持臺上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少當家,一個是王嘉譯剛才在樓下看到的女人。
現在王嘉譯知道為什麽覺得她眼熟了,李兆敏和弟弟坐在一起,兩個人的表情如出一轍,但紹敏郡主更加不動聲色,放松冷靜,少當家和她一比,明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少當家和他目光對視,明顯全身一震。李郡主像是沒注意到弟弟的異常,用她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鋼筆敲敲桌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同時完全平息了會議室裏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她按下遙控器,把玻璃效果從透明轉成磨砂。
“人都來齊了吧,沒來我也不等了。信息部,從你們開始報告。”
她的聲音有點沙,有點不耐。信息部領導掏出稿子開始念。李郡主一邊聽一邊在面前的本子上寫着什麽。王嘉譯聽了一會兒,他說的果然是那個項目的事,斜眼看盛宇蔚,她也在認真記筆記。他們最後一排的每個人都在記筆記。
信息部領導說到一半,氣氛開始騷動,随着每個人發言,氣氛越來越騷動,好容易等信息部、技術部、財務部都做了一遍報告,輪到王嘉譯所屬的部門領導,他沒有拿出任何報告,而是拍案而起:“你們太欺負人了吧?這麽說責任全是我們部門的?明明是你們……”
其他幾個領導紛紛反駁,會場頓時亂作一團。李郡主鎮定自若的寫完她的句子,向後一靠,瞧着桌上的礦泉水瓶;少當家面無表情,不知做何想法,但王嘉譯感覺他一直在用餘光打量這邊。
兩個星期不見,少當家也憔悴了很多。他好像瘦了,顴骨更加突出,下巴上冒出了隐約的胡茬,似乎法令紋也變深了。當然,一定是因為項目太棘手,不是因為擔心他的病情。
“怎麽了?”王嘉譯悄聲問盛宇蔚,盛宇蔚頭都不擡,“別的部門甩鍋啊,你沒聽嗎?”
實話說王嘉譯根本聽不懂,也沒有聽,一個要辭職的人了,對別人公司的會議內容那麽在意幹什麽?
沒想到領導吵架和菜市場大媽吵架也差不多,只是沒有簡單粗暴的人身攻擊而已。光是每個人報告就說了快一個小時,說完後他們又吵來吵去,眼看時間從下午兩點到了下午五點,王嘉譯身後有傷,整整兩周都沒怎麽吃東西,全靠吊針續命,體力完全跟不上,在歡騰的氣氛裏開始感覺饑腸辘辘,頭暈腦脹,深深後悔為什麽沒在辦公室等他們散會,至少還能翻點東西果腹。李郡主顯然也不想繼續聽了,她忽然咳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李郡主聲音不大,但所有人全部閉上了嘴。
她身子前傾,雙手架在桌上,十指對碰,冰冷的眼神輪番掃視前排的每個人:“通力協作。我讓你們通力協作,但是你們怎麽理解的?你們現在吵的我已經聽明白了,沒用的話不要再提,有沒有新的內容要補充?”
全場寂靜,盛宇蔚輕輕點着本子,一眼一眼看着腳邊的材料,王嘉譯懷疑她有話要說,但最後她也沒有舉手。李郡主掃了一眼全場,合上本子。
“好了。沒有新的情況,就這樣。你們員工也聽明白自己的分工和處境了吧,進一步的分工我和兆微談一下。帶來的材料按照部門和內容放在桌子上,每個部門留兩個人。”
她擡手按了一下遙控器,把玻璃換成透明,無疑是散會的意思,但她沒有立刻宣布散會,而是微微提高了聲音:“誰是王嘉譯?在的話留下,不在的話叫他上來,其他人可以走了。”
全場的目光如探照燈,掃來掃去,集中在最後一排的王嘉譯臉上。他在衆人的目光裏手足無措的站起來。
“他可以走。”少當家忽然說。
這是他整場會議說的第一句話,李郡主眼神動了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跡象表示她聽到了弟弟的聲音:“材料放好,其他人可以走了。王嘉譯,你去外面等着,我看完材料,你立刻進來。”
王嘉譯還在遲疑,接收到李郡主的眼神,立刻起身出去。在他身後,李郡主一手攔住想要跟出去的少當家,抓着他的領帶,牽着他走向信息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