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蕩悠悠芳魂歸天(下)
珍妃聽到這裏,已是驚得面色青白,雙手絞在一處,唇瓣無意識得微張着,喃喃道:“老天爺,老天爺……”
當今皇帝竟然只是一個賤婢所出,母家并非八大姓之一的郎氏——往上推,如果當初世人皆知永瀝生母只是個婢女,那縱然他有百般好處,聖祖爺也不可能從上百個孫子當中選定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沒了這樣一個血統高貴才能又入得了聖祖爺眼的兒子,三王爺能不能躍過一衆才德兩全的兄弟接了這個帝位還真不好說。
這件事,二十多年前捅出來,是三王爺一府的人受牽連遭罪;到了今天捅出來,首當其沖的自然是混淆皇室血脈的太後,緊跟着就是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利用造文章——當初與三王爺争位惜敗的王爺們都虎視眈眈得盯着那個位子呢。
這的确是一樁能翻天的秘事啊!
“她原本只是想要一個兒子。”賈元春嘆息,“誰知道這個兒子如此成器,做了王府的世子。永瀝越是出衆,郎氏便越是不安。”她心裏深恨郎氏,索性也不稱呼她為太後了,“月太妃本有一女,卻因病故去——郎氏便更加不安了。以至于後來見我與月太妃交好,郎氏便深疑我已經知情,下辣手除掉我腹中孩兒。卻不知是她小人之心,月太妃見我痛失腹中胎兒,隐約猜到幾分,深夜來訪本想吐露實情,礙于大局最終沉默。這些情由,都是她臨死前才告訴我的。”
珍妃從極度的震驚慌亂中漸漸冷靜下來,抓着那條明黃色絲縧默默出神,眼睛亮得吓人。
原來如此,無怪乎太後會将近身服侍月太妃的人趕盡殺絕。
“禍福相依,因緣早定。”賈元春咧嘴一笑,笑容中滿是苦澀,“你看,我為了一個世子側妃的位子刻意交好月太妃,卻也因為這個招來殺身之禍。冥冥中,滿天神佛看着我們呢,好的、壞的、真的、僞的,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一毫也錯不了。我懷了不誠的心思,神佛就拿走了我的孩子……郎氏做了這麽多的惡事還能端坐在太後的位子上,那是時候未到……只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珍妃低頭望着賈元春,只見她講述了這番驚心動魄的往事,此刻口唇灰白,目光黯淡,已是露出幾分下世的光景來。
“姐姐,你可知道……你身邊太後安插了人的……”
賈元春氣息低微道:“自然是放了的,哪個宮裏沒有她的人……”
珍妃更湊近了幾分,壓低嗓音道:“是你貼身的人。你仔細想想——你才知道當初小産之事真相,太後立刻就下手了。你得知真相那會兒,身邊難道還會有許多人不成?自然都是你的心腹。”她與賈元春對視着。
“嫣紅、碧玺……”賈元春回憶着那晚在園子裏,金盞與桃枝是斷然不會宣揚出去給她們自己招來禍患的,“不是嫣紅,嫣紅雖不是我的人,卻也不是太後的人,她另有主子……”她的面色變得像一層金紙那樣,呼吸間仿佛随時都會停止,“是碧玺,果真是碧玺。”這語氣,她似乎是已經隐約料到了,只是自己不肯去深想,不肯去相信。
從七八歲起,她就是由碧玺服侍着的;十三歲時她獨自入宮,又三年得返嫁入王府,她親自點了碧玺随嫁;到她入宮為妃近二十年來,她自問待碧玺不薄,如何竟會被背叛?
極度的憤怒與不解支撐着賈元春坐起身來,她歪靠着引枕,只這麽簡單的動作已經讓她覺得心慌氣短。
珍妃幫她喚來碧玺。
碧玺入內,一眼便瞧見賈妃倚在引枕上,面如金紙,目光卻像利箭一般向她射·來。她本就是個機靈的,見了今夜這情形,知道自家小姐心裏定了她的罪,更不辯解,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嗚咽着哭出聲來。
賈元春見她這番舉動,存着萬一的僥幸之心也沒了,像是一桶冰水淋在心上,涼得發麻,倒覺不出疼來了。
“珍妹妹,你且出去,留我們主仆二人說說話。”賈元春望向珍妃,雙眼蒙了一層陰翳。
珍妃不忍再看,點點頭自行出去,那嫣紅正托了熱騰騰的蛋花湯入殿。
“珍貴主,您趁熱嘗嘗。”嫣紅将那只敞口描金玉碗擺在東廳的檀木八仙桌上,迎着珍妃過去,笑得殷勤,邊擺放銀筷勺子邊道:“您聞聞這香氣,老淮安的蜂蜜……”
珍妃看一眼這對一切渾無所覺的宮女,點點頭,坐在桌邊接過勺子,這蛋花湯的确香甜誘人,她卻沒有絲毫胃口;一閃眼看到那玉碗外壁刻着的如意雲紋間題着“福壽康樂”四個字,幾乎要嗤笑出聲。錦衣玉食得養着,這宮裏又有哪個人能夠真正的“福壽康樂”呢?
內室裏,碧玺已是淚水漣漣,膝行至床邊,只是磕頭。
賈元春望着她,目光絕望中又有一絲平靜,她虛弱得沖着跪在地上的碧玺伸出手去。
碧玺遲疑片刻,雙手托住了賈妃的手,又愧又悔,顫聲道:“主子,奴婢無話可說,只求一死。”
賈元春輕輕搖頭,她努力反握住碧玺的手,喃喃道:“咱們倆雖是主仆,卻打小兒一塊長大。我學針線了,你幫襯着描樣子;我習字了,你整日站在書桌旁研磨;我入王府,你陪着一起;我為妃嫔,你做宮女——近二十年的光陰,數不過來的日日夜夜,咱倆一塊……”她越說越快,漸漸喘不上起來,幾乎閉過氣去。
碧玺慌得直起身來,扶賈妃躺下,洶湧的淚水沖出眼眶,砸在秋香色的錦被上,暈染出大塊大塊的濕痕,她抽噎道:“主子,您別說了,都是奴婢糊塗脂粉蒙了心——您快歇歇……”
賈元春只是搖頭,漲紅了臉喘上一口氣來,睜開眼仰望着她,目光悠遠又空靈,“我雖然不聰明,卻也并不愚笨。近二十年一塊兒處着,我難道不明白你的人嗎?”最初的憤怒驚痛已經過去,賈元春冷靜下來,“便是郎氏拿皇後之位利誘你,你也斷不會背主棄信,置我于死地。你說,”她摸索着抓住了碧玺的手,緊盯着她的眼睛,“你說,你是為了什麽?你告訴我,別讓我去得不明不白……好碧玺……”
碧玺簡直愧殺,她被賈妃握住的手無意識得輕顫着。
“好碧玺……”賈元春哀哀得望着她。
“主子,”碧玺一只手遮住雙眼,冰涼的液體從她指縫間流出來,她的聲音凄厲,“主子,我心存怨恨啊!”
“怨恨?怨的是誰,恨的又是誰?”即便是氣衰力竭,賈元春依舊保持着一貫的清醒。
碧玺捂着臉沉默,良久她長長抽了一口氣,放下了那只遮擋眼睛的手,直視着賈妃,語澀音滞道:“主子,您還記得十年前,您自宮中回賈府,備嫁靖親王世子那會兒麽?您入宮三年,回府竟然還記得奴婢,親點了随嫁,府裏多少丫頭羨煞。那時,主子芳齡十六,奴婢癡長兩歲——早已到了嫁人之時。父母為我定下親事,府裏丫頭們都是簽的死契,我也不能免,只等着年節下向二夫人讨個情說開來。”碧玺的臉色雪白,回憶起十年前往事,不帶絲毫當時情緒,仿佛已經置身事外,“那郎君我也曾見過,就是咱們府上管着布匹采買的張管事的兒子,叫張柱,府裏人都管他叫柱子。他家裏有幾畝薄田,城西還開着個脂粉鋪子,人生得周正老實。和我訂了親事後,那柱子對我好得很,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記着我一份……”
賈元春靜靜地聽着,她竟絲毫不知情。
“……我還有個妹妹。當初家鄉遭了災,父母帶着我大哥與我姐妹來京都,無錢無糧,只得将我賣入府中;後來主子您入宮,家人見我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還有月例銀子,動了心思,竟将我那苦命的妹妹也賣入府中。妹妹入了老祖宗的眼,起了個名叫碧鳶。她人打小就生得好看,又聰明又伶俐,我只恨父母沒有見識,竟将妹妹也賣做奴婢;卻也別無他法,只想着攢夠銀子讨老祖宗個慈悲。”碧玺說到妹妹,面上神情柔和了幾分,“後來與柱子訂了親,因我不放心妹妹獨自在府中,這才耽擱了一年,不想主子要嫁入王府點了我同去。”
賈元春閉上了眼睛,造化弄人。
“我父母去求二夫人,不出幾日,二夫人就指了身邊的大丫頭——叫翠喜的,給了柱子做媳婦。”碧玺僵硬得轉過頭去,拼命想忍住淚水。
“你當初怎得不說與我?”賈元春睜開眼望着她。
“奴婢不敢。”碧玺咧咧嘴,鹹澀的淚水順着臉頰流入口中,“您只記得幼時由奴婢服侍過,卻到底入宮三年——乍然回來,您是主子,奴婢怎麽敢開口?況且您點了奴婢随嫁,是多大的體面,拂了您的意思奴婢……奴婢……”她頓了頓,不知道該怎樣說,沉默着抽噎了片刻道:“大約那會兒奴婢心裏就存了怨。只是主子對奴婢實在是好,在王府對奴婢好,入了宮就更好了……那點怨也就只是埋在心裏,便是這輩子不嫁人也只當是信了菩薩入了庵罷了……”
賈元春良久不聞聲息,輕聲問道:“那你的恨呢?”
碧玺愣愣的出神,臉上顯出一個凄苦的笑容,“我妹妹,去了。”
賈元春悚然一驚,她對這個碧鳶依稀有點印象,記得在賈府備嫁時見過幾次,此刻已記不清面容,只覺得是個極美極伶俐的丫頭。記得有次碧鳶去她那兒尋碧玺,雨後的青石板濕滑,碧鳶一腳踩蹭,撞到了她身上,驚得一張臉雪白。她倒沒有惱怒,反而伸手扶碧鳶站穩,鼻尖對着小丫頭烏黑的發,聞到一陣木犀花的香氣。那碧鳶好奇得揚起臉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已是生得美麗絕倫。
“怎麽去的?”賈元春一陣痛惜,喃喃道:“我記得在王府時,你告訴我,你父母已經為碧鳶定下了親事……”說到親事,她不由擡眼看了看碧玺。
碧玺卻似無所覺,心底極致的恨從一雙含淚的眸子裏迸射出來。
“怎麽去的?”碧玺重複着賈妃的問話,笑得嘲諷又悲苦,“六年前我随着娘娘入東宮,又三年入後宮,自此與外面斷了音信,只道妹妹如期嫁人了。直到聖上下了省親的恩旨,我也沾光跟着娘娘回了一趟賈府,這才知道……這才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像是被凜冽寒風吹刮着一樣,上下牙“得得”得碰撞打顫。
“發生了何事?”
“我那苦命的妹妹,給大老爺糟蹋死了!”碧玺放了悲聲,伏地大恸,“我的妹妹,冰雪一樣的人兒,養在老祖宗身邊,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強上幾分——怎麽就招了大老爺這樣的禽獸!”她悲痛憤恨已極,早已不顧尊卑,“我家中老父老母痛極怒極卻無法可施,府裏只是瞞着,說我妹妹得了急症去了……紙裏如何包得住火?可憐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了這一劫,經受不住。我母親雙目哭瞎,滴水不進,三日就故去;留我老父一人,長嫂不賢,大哥懦弱,家中衣食不缺,竟讓我老父活活餓死……”
賈元春不忍再聽,更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喃喃道:“我竟全然不知……”
“嗬嗬,我的好主子啊!如何敢讓您知道!”碧玺嘶聲恸哭,手指無力得抓着床沿,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們只怕我知道了實情,在宮中不肯盡心服侍主子您——老祖宗與二夫人起了這疑心,就留不得我了!只是宮禁森嚴,她們奈何不得我;省親那晚,若不是鴛鴦通風報信,奴婢早丢了性命……”她仰起臉來,燭光下,兩行淚從她眼睛裏汩汩而出,流過她咬牙切齒的面容,像是要複仇的女鬼,“奴婢不甘心!奴婢怨!奴婢恨!”
“我怨!怨這天怎得不将我生在溫飽人家,卻讓我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随心!怨這地怎得将我拘在這四面高牆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終日勞作竟還性命難保!”碧玺的嗓子已經哭啞了,卻有一股說不清的氣血支撐着她,一種在她個體之外的存在将這番話噴湧出來,“我恨!恨這天怎得不一個炸雷劈下來讓那衣冠禽獸日頭底下血濺三尺!恨這地怎得善惡不分載着那樣豬狗不如的東西存活于世!”
“我再怨、再恨——卻終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大老爺糟蹋了我妹子,讓我父母傷痛而亡,血海深仇——我無力還報!非但如此,我還要擔心着老祖宗與二夫人再下殺手……”碧玺瘋了似得笑起來,“咯咯,多荒唐!殺人的,榮華富貴;遭難的,惶惶終日;我的好主子,”她忽然挺直了身子望着賈妃,“你說,這世道是不是荒唐?”
賈元春不敢看碧玺的眼睛,那瘋狂的目光讓她不知如何面對。
“天無絕人之路,太後找我說話了。”碧玺笑着,哭着,“大老爺做了什麽?在你們眼中,不過是糟蹋了一個簽了死契的奴婢,好比牲畜一樣的玩物。老祖宗疼碧鳶嗎?疼。可是她會為了碧鳶殺了大老爺償命嗎?”她嗤聲一笑,“怎麽可能。二夫人更不可能,主子您呢?”
賈元春不敢回答。
好在碧玺也并沒有想要從她這裏得到答案,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但是太後能。”她的眼睛越發亮了起來,像是有千萬的火把倒映在她眼中,“只要我回答太後的問話——她就能幫我報仇……我想報仇,做夢都想,想得發了瘋入了魔早已不是我自己!”
“可是……”碧玺低下頭,湊近了望着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賈妃,動作輕柔得為她掖好被角,重複着過去的二十年裏做過成千上萬遍的舉動,“奴婢沒有想要害死您。”她的淚落下來,濕濕的擦過賈妃的面頰,“真的……對不住,奴婢對不住您……可是您在,皇上總是對賈府留着情面;賈府在,大老爺又怎麽能除去……所以,對不住,真的對不住……”碧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将額頭抵在床沿上,像是累極了。
賈元春只覺手足冰涼,原來如此——竟是要扳倒整個賈府!
她自知大限将至,只強撐着一口氣,微微轉頭望着碧玺,“我不怪你——你找大老爺報仇,我不怪你……”她說了這一句就停下急促得喘了幾口氣,“你應承我,若是賈府出事——你看在咱們主仆一場的情分上,幫襯一二,你……”她喘不上氣來,只急切得望着碧玺,用目光詢問着催促着。
碧玺哭得昏昏沉沉,輕聲道:“奴婢答應您,只要能除掉大老爺……只要能替我那苦命的妹子報了仇……”
賈元春長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嘴唇翕動,“讓……珍妃……來……”
一時珍妃進來,賈元春在迷蒙中感覺到她走近,夢呓般道:“好妹妹,你幫幫我……”她摸索到那明黃色的絲縧,“……太難受了,幫我……早點了結……”她喘不上氣來,胸肺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憋得一張臉成了醬紫色,卻始終懸着一口氣不斷,正是活受罪。
只見珍妃打量了一眼殿頂的鬥拱,太高。她一咬牙,攥緊了那明黃色的絲縧,招呼碧玺,“按住你家主子。”
碧玺顫抖着雙手,先将賈妃半扶起來,肩背朝向床外側,再死死按住了賈妃臂膀。
珍妃站在後面,與碧玺對視一眼,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一狠心将絲縧橫過賈妃脖子,一手下死勁捂住了賈妃的嘴,另一只手拽着絲縧大力收緊。
那賈妃雖是自己求死,此刻卻也不自禁得掙紮起來,一頭烏發順着肩背散落,雙腿在被子底下踢蹬着,拼命反抗。只是她久病無力,哪裏掙得開碧玺與珍妃兩人合力?片刻便香消玉損,魂歸地府了。
那碧玺與珍妃這才放手,兩人都壓低了身子大口喘氣,雙手因為用力過度不受控制得顫抖着。
珍妃最先恢複過來,抖着手将那明黃色絲縧收起來,吸一口氣低聲道:“本宮去給太後娘娘複命。”
碧玺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望着床上斷了呼吸的賈元春,露出一個絕望的笑容來。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好吧,菇涼們的留言給了兔子信心……掩面,決定寫下去了。
再度入坑的菇涼們,╭(╯3╰)╮【頂鍋蓋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