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賓館的床我睡不慣
時間太晚,去外市的車早沒了。厲醒川騎到大巴站,見鐵門緊閉廳內漆黑,連車都沒下就又調頭直奔高速公路。夜間的風冰冷刺骨,淩意給他買的手套此時算派上用場。
幸好加油站仍開着。
“加多少?”
“加滿。”
“呵,大除夕夜的加滿。”工作人員打着哈欠,不緊不慢地掃他一眼,“這是趕着回家還是……?”
“找東西。”
“什麽東西這麽重要,非得大年夜裏跑一趟遠途。”
刷完卡,厲醒川将擋板一放,頭盔重新遮住冷淡的面孔,接着便擰動車把加速駛離。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工作人員調侃地笑了笑:“什麽寶貝值得這麽緊張,大年夜的還加一缸油,也不怕路上凍掉了腿。”說完哼着歌往值班室晃悠。
空曠的加油站除了他的歌聲,似乎還有電視機裏傳出的晚會聲音,主持人在祝全國人民新春快樂。已經晚上九點,要回家的早回家了,還沒回家的不是無家可歸就是有家不能回,除了厲醒川。
他有家可回,但此刻卻在路上。
去淩意老家的路他并不熟,這是頭一回自己開車去,開一段就要停下來看眼導航。雖然車少,但國道畢竟是國道,每停一次都冒着很大風險,所以他每個動作都圖快,三次過後索性将幾個路口的名字背熟,手機收進上衣。
漆黑寂靜的山路跟熱鬧的市區完全兩樣,鼻尖嗅到的除了塵土就是松枝味,沒有新年氣息。中途他滴水未進,頂着寒風騎了三個多小時,終于見到另一個城市的地标。
到淩意家樓下時,整棟樓燈火通明,樓道口張貼着春聯,哪怕仍舊破敗不堪,卻也處處透着喜氣洋洋。
厲醒川把摩托往樓側一停,緊接着就擡頭去找淩意的房間。
沒開燈。
拿手機撥號的時候,他腰站得筆挺,背繃得像一張勁弓的弓弦。聽着等候音,雙眼緊盯窗戶。
忽然,電話通了。
他喉結倏地一滾:“淩意?”
“嗯?”
熟悉的聲音先傳進他耳中,像一劑滾燙的良藥順喉而下。随後是樓上房間的燈,吧嗒一下亮起。厲醒川感覺自己被人從暗無天日的井中救了出來,窒息感驀然散去。
“怎麽了醒川。”淩意渾然不覺。
厲醒川五指收緊:“下午給我打電話做什麽。”
“那個啊,那是我小侄子按錯了,他在用我的手機打游戲。”
“給你打了三個電話都沒接,不會給我回一個?”
“我一直沒把手機拿回來,所以沒看到。”
算了。
“诶醒川——!”在他挂斷之前,淩意急忙喊他,“先別挂。”
厲醒川表情煩躁,背一塌,松弛地靠在機車上,“又怎麽。”
“你吃飯了嗎?”
“你說呢。”
“什麽時候吃的?”
“五點。”
“……你在哪呢,我怎麽聽見你周圍有風聲啊?”
“開着窗。”
他答得漫不經心。馬上就到零點,現在騎回去也無非在路上跨年,不如出去随便找個賓館住一晚。
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麽能湊合一晚的地方。要有熱水,條件不能太次,最好零點前能到。他不想在路上聽倒數。
“醒川、醒川?”淩意喊他,“你在聽嗎?”
厲醒川啧了一聲:“我沒聾。”
淩意笑笑:“我怕你挂了。”
“躲房間打這麽久電話,不怕阿姨沒人陪?”
“你怎麽知道我躲在房間……”
厲醒川擡眸看向他房間的玻璃,豆黃色窗簾緊閉,上面有樹枝的倒影,影影綽綽,像淩意的側影,纖瘦細長。
明知不是,卻鬼使神差一樣移不開眼。
看了一會兒他才跨上車,“晚上別給我打電話了。”
“怎麽了,你有事?”聲音裏濃濃的失望。
“懶得等。”
淩意一滞:“那我早點打給你可以嗎?”
“多早。”
“倒數的時候行嗎,你先別睡,睡得早到時候也會被鞭炮吵醒的。”
厲醒川頓了頓,嗯了一聲,“挂了。”
然後就幹脆地收了線,調頭騎出小區。
這地方的環衛一定是敷衍了事,路兩旁積攢的落葉已經快将腳淹沒。他騎得不快,但輪胎軋過枯葉,會咔吱咔吱地碎成幾瓣,然後又被卷得四處亂飛。
在附近騎了一圈,沒找到什麽看得過去的賓館,最後選了離淩意比較近的一家,名叫嘉年華。賓館的招牌是用紅色燈管線扭成的,挂在土色牆外很顯眼,入口處的燈箱豎排寫着:熱水空調,小床一百二,大床一百五。
前臺在打瞌睡。
他敲了敲臺面:“要一間房。”
對面頭猛地一栽,這才醒來,滿臉不爽:“大床還是小床?”
“大床。”
“先交錢。大床就一間了,二樓右拐最裏面,自己上去。”
“不用登記?”
對方瞟他一眼,樂得嘲諷:“你想登就登吧,喏,本子在這兒。”
薄薄一個登記簿,上面全是手指印和油漬,名字也差不多都是胡謅的。這是他這輩子住過最次的地方。
登完拿鑰匙上樓,一推開門,撲面而來的塵味。電視是壞的,空調舊得可以入土,一打開嗡嗡直響,半晌還在冒涼氣。他皺緊眉,兩指掀開熱水壺,看到裏面厚厚的水垢以後又利落蓋上。
真是個特別的春節。
他直接坐到床上,連衣服都不想脫。沒坐兩分鐘,謝思昀打來電話:“醒川你在哪兒呢?你媽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啊,她都打到我這兒了!還我腸胃炎……有你這麽咒我的嗎?幸好我反應夠快替你兜着,要不你就等着聽你媽念叨吧。”
厲醒川舉着手機環顧一圈,牆面潮濕起皮,隔音一定很差。床頭有盒避孕套,價簽上印着50元,真敢标。又找到一個印着小廣告的打火機,他撚起噌地打燃:“你在家?”
“不然呢?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除夕夜往外跑。說真的你到底幹嘛呢,跑哪去了。”
“沒跑哪,”他往床頭一靠,一只腳踩在床上,“難得路上人少,開車出來轉轉。”
“有病。注意安全聽見沒有,騎夠了就早點回去,別老咒我這疼那癢的,小心返校我傳染給你。”
“那你離我遠點兒。”
“去你的吧。”電話那頭的謝思昀笑了,笑聲很平緩,帶着種歸家後的踏實感。頓了一會他道:“新年快樂醒川,祝你來年一切順利,參軍入伍揚名立萬!”
厲醒川也淡淡一笑:“新年快樂,心想事成。”
“這麽簡單,多說幾個字你能死是不是。”
“我還有事,挂了。”
“行,挂了吧,回見。”
打完這個電話,離零點只剩一分鐘。外面已經開始放煙花,砰砰砰擾人清靜,五光十色映在窗上。厲醒川拿着手機,手指滑到淩意的名字,大拇指懸在屏幕上方。
就像是心有靈犀,淩意此時撥了過來。厲醒川擡手關掉房間裏唯一一盞燈,他喜歡在黑暗的環境下聽淩意說話,排除所有幹擾,任何一點情緒的波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剛才打給你一直占線……你在跟誰聊天?”
“還能有誰,思昀。”
“怎麽又不聊了,聊完了?”語氣很酸,“我還以為你又忘了我們約好的。”
厲醒川無聲地笑了:“你有完沒完。”
話音剛落,隔壁房間的電視機音量忽然大起來:“五、四、三、二、一!觀衆朋友們,新的一年開始了,讓我們……”然後又漸漸小下去,同時傳來隐約的抱怨:“吓我一跳。”
估計是按錯鍵了。
淩意呀了一聲:“差點兒錯過了。醒川,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希望明年春節咱們能一起過。”
厲醒川摸了摸後頸的短發,覺得紮手:“你出國我參軍,上哪兒一起去。”
兩個人向來不避諱未來的事,一直過着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淩意默默片刻,說:“我還沒攢夠錢呢。”
“是麽,那祝你發財。”
“醒川……”
外面砰砰砰砰的放起了璀璨的煙火,電話的聲音變得有些聽不清。厲醒川問:“什麽。”
“醒川,我……”
“聽不清。”
“我——”
“聽不清,大點聲。”
一陣煙花過去,只聽淩意在那邊大喊:“我想你了!”
厲醒川問:“真想假想。”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麽。你想我嗎?”
厲醒川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阿姨睡了麽。”
“睡了。今年她好像精神不太好,先前說不讓我陪了,自己回屋聽經。”
“楊斌呢。”
“早睡了,你問他幹嘛。”
“你侄子呢。”
“跟他媽媽回家了。”
隔音不好的房間像是劇場,別人的噪音包圍沉默的你,在這個城市厲醒川顯得孤獨。
“收拾好東西下樓,我去樓下接你。”
淩意驚呼:“什麽?”
“我就等半個小時,過時不候。”
“你沒騙我?你來了?什麽時候來的?是專程來找我的嗎?”淩意連珠炮一樣的問題,完全難以置信。
厲醒川已經起身拿衣服:“帶點兒吃的,再帶條床單下來,賓館的床我睡不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