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筱潔死後,仍在服役的厲醒川把小樹養在退伍戰友家裏,一年後才将人接到自己身邊。孩子長得快,厲醒川假又少,每見一面都像是第一次見似的,覺得小樹又跟上次看到的樣子不同了。
不過,他越長越像筱潔。單眼皮,鵝蛋臉型,圓圓的小鼻子,見誰都是笑模樣。最後将他從戰友家帶走時,他已經會走了,也會稚聲叫爸爸、爸爸。
不管願不願意,從筱潔死的那天起厲醒川就已經是小樹的爸爸,這是他一輩子放不下的責任,想丢也丢不開的“包袱”。
幾年彈指一揮間,小樹竟就這樣大了。
昨晚醫生給他配了藥,吃完後口裏苦得直返酸水,夜裏起來吐了兩三次,直到天蒙蒙亮才堪堪睡着。淩意一整個晚上忙着給他換床單、換衣服,幾乎沒怎麽合過眼。等小樹終于安穩睡下,他仍然毫無困意。
他腦子裏很亂。
從來沒有想過這一種可能性,原來醒川曾經那樣明确地表達過對他的感情,用一種獨屬于醒川的方式。他們之間其實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心意相通,哪怕第二天死了也不遺憾。
但命運就是這樣無理,它總愛将戲劇沖突安排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淩意悵然若失地坐在床邊,想了很久,拿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
“醒川,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屏幕顯示,發送成功。
坐了一會兒後,他拿出一根棉簽,沾了點凡士林抹到小樹的嘴唇上。昨天吐得太厲害,小樹的嘴角兩邊都裂開了,唇面也幹得起皮。
昨晚八點多有兩個民警找到這兒,幸好醫院不是可以任人胡來的地方,無論厲醒川牽涉到任何案件當中,小樹的手術都不受其影響,他們查案自然也不能将小樹輕易帶走。
但吃過早飯後醫生要談會診結果,必須把家長叫到辦公室去。離開之前淩意特意叫來一個護士,又把病房的門反鎖了,沒有鑰匙外面絕對打不開。
“叔叔一會兒就回來,誰敲門你都不要開。”
經過前一晚的折騰,小樹的眼神變得有些木然:“有壞人?”
“嗯,不要給壞人開門。”
小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結果他剛走沒多久,就有人從外面轉動門鎖,并且聲音越來越響,似乎急切地要将門打開。經過昨晚民警上門的事護士也多少有所警覺,走到門口問:“誰啊?”
“淩意,開門。”
小樹一直豎着耳朵在聽,聞言一骨碌跳下床,“奶奶!護士姐姐,是我奶奶!”
奶奶自然不可能是壞人。見他兔子一樣跳起來去夠門,護士忙不疊上前幫忙,“我來我來,你別摔了。”
小樹都笑出酒窩了。他好想奶奶,昨天就沒有見到,今天奶奶總算來啦,在這個醫院他都快無聊壞了。沒想到門一打開,外面黑壓壓站着好幾個人,當頭便是厲微。她眼神銳利地往房間裏一掃,上前便将小樹一把抱起來往外走。
“奶奶我們要去哪兒啊。”小樹滿臉茫然。
看這架勢護士登時覺得不對勁:“你要把孩子帶到哪兒去?”
跟着厲微的兩個人不由分說地擋開護士,頭也不回地往電梯去。護士臉色嘩變,邊追邊喊:“保安!保安!快點兒,讓她把孩子放下!”一群人在走廊間推推搡搡,厲微這一次是鐵了心要生搶,哪怕還有其他任何人在場都沒有用。
辦公室裏的淩意聽見聲音跑出來,剛好見到小樹被抱進電梯,急忙飛奔過去兩只手死死扳住門,“厲阿姨!小樹還要做手術,你這樣會害死他的!”
下一秒他就被人大力推開,梯門唰的關嚴。小樹被眼前這一幕吓得不知所措,雙手緊緊抱着厲微的脖子:“奶奶,為什麽打叔叔?”
厲微一張臉冷若冰霜,上車後直奔拘留所而去。
“奶奶、奶奶——”小樹被她勒得不舒服,在她懷裏拼命掙紮。
飛馳中厲微低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張着嘴像是要吐,當下表情有些微松動。然而這松動也就那麽一秒,很快她就再度恢複成那種不近人情的表情,目光平視前方催促司機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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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楊斌在郊區拘留所睡了個好覺,起來後就一直在等電話。手機一震,他立馬伸了個懶腰拿起來:“怎麽樣,孩子接出來了?”
“我正在過去的路上,半小時之內到。”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警察都帶不出來的人,你厲微倒有辦法!”
那邊幽幽地抽了口氣:“只要豁得出去,有什麽搶不出來的?我一把年紀了不怕犯法,你要抓就抓,趕快把醒川放了。”
“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資格跟我讨價還價?”楊斌的笑容令人膽寒,“你想見你兒子,報案人也想見他兒子,等他見到人再說。”
“你要把孩子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當然是還給他爹。不過他爹要把他怎麽樣,就不在我管轄範圍內了,你說是不是。”
“楊斌你別太過分!”
“我過分?”楊斌聞言将腳往地上咚得一放,霎時換了一副陰狠的面孔,“從見第一面起厲醒川就打心眼兒裏瞧不起我,他當我是吳仕千的一條狗,連我喝過的杯子都要扔了,我呸!”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都是玩屁股的,他除了有個好姓還有什麽?我早他媽想置他于死地,忍到今天算我楊斌有耐性!今天我就要讓他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楊斌這條狗咬人到底疼不疼!”
一聽到置于死地幾個字,厲微在那頭幾乎是咬牙切齒:“你敢濫用職權——”
“诶!”楊斌倏然正色,“少往我身上潑髒水,對他依法采取拘留措施叫什麽濫用職權?厲醒川他未經親屬同意把孩子帶走這麽久,當年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
門外經過的兩個民警聽見這番話,不約而同地放慢腳步,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
盡情地出完當年那口惡氣,楊斌心情大好,馬上親自打電話給下屬:“你讓報案人陳洪民到車上去等着,就說孩子我們幫他找到了,再把厲醒川提出來。對,對,可以放了,怎麽不能放?孩子都找到了誰說不能放?事實都是明擺着的還查什麽查,報案人現在要帶孩子回家,難道我們還能攔着不讓他們一家團聚?!”
拘留所門口有武警把守,周圍高牆林立地勢空曠,幾個路口又都有警力崗。楊斌早已計劃周詳,只要逼得厲醒川在這裏動手,他就絕對插翅也難逃。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消息,厲微帶着孩子趕到拘留所外。楊斌站起身來,先是将煙掐滅在煙灰缸裏,緊接着将放在桌上的槍用力別到腰後,然後才提提褲子大步走出去。
這裏本就是郊區,拘留所的回字廊空無一人,冰冷的欄杆透着刺骨的寒意。楊斌腳上的制式皮鞋走在地磚上格外響,每一聲都像是要踏碎誰的骨頭。
下到一樓,戴着手铐的厲醒川從對面被押過來。
“喲,這是誰啊。”楊斌讪笑。
厲醒川冷冷擡眸。被拘了一天一夜,他身上的西服壓出幾道明顯的褶,下颌也冒出黑硬的胡渣。不過他的表情還是那樣,沉穩肅殺波瀾不驚,骨子裏透不出半點頹廢。他那雙眼睛迎着光看到楊斌臉上,目光淩利,慣有的膽色一分不減。
楊斌走到他面前,譏諷地勾了勾他腕上的手铐,“滋味怎麽樣?”
“舍得放我走了?”
“不舍得也得舍得啊,”楊斌啧了一聲,佯作遺憾,“我是想再拘你兩天,可事情查清楚了,不放人怎麽行。”
說完他就朝厲醒川身後的一名女警示意:“一會兒出了大門,給他把手铐解開。”
女警沒作聲。
“沒聽見?”
“知道了。”
出大門前她給厲醒川解開手铐,鐵門在兩人眼前緩緩打開,厲醒川神色遽變。
一段緩而長的斜坡之下,厲微背對着他站在粗粝的沙石路上,正強行把小樹往一輛車裏抱。小樹不肯,拼命掙紮哭喊着奶奶。
“厲茁!”
厲醒川渾身肌肉徒然繃緊,下一秒身後卻有一只手死死壓住他小臂。是剛才那個女警,她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還不是時候。”
“爸爸!”小樹聽見聲音拼力犟開厲微的手,轉身還沒跑上兩步就撲倒在地,“爸爸!爸爸你快來救我,車上有壞人!小樹害怕!”
他一張小臉早已哭得淚水模糊,現在在地上的灰裏一裹,更是污一塊白一塊。厲微剛想上前将他抱起,陳洪民就突然從車裏跳出來,搶前沖到她前面,從後領一把将小樹猛地拎起來,“哭什麽哭!跟我回去!我才是你爸爸!”
“爸爸!爸爸——!”小樹哭得撕心裂肺,毛衣領将他整張臉勒得通紅,雙手雙腳在空中亂揮亂打。陳洪民卻絲毫不見心疼,被他踢得疼了幹脆狠狠踹了一腳,登時便将孩子踹得沒了聲音!
“媽的……”
“小樹!”厲微失聲尖喊。她距離最近,所以也看得最清,登時便沖上去跟陳洪民厮打,“你把孩子踢壞了,快放下他!小樹!”
可她哪裏是陳洪民的對手,陳洪民将她一把推倒在地,啐着唾沫罵她死老太婆。
厲醒川站在大門的陰影當中,整個人看不清表情。
“好了!別在我們這兒鬧!”楊斌給陳洪民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抓緊時間。陳洪民立刻當着所有人的面将孩子用力往地上一放,拖貓狗一樣往車上拖去。
小樹在他手裏歪着頭,鮮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往地上滴,身後的路面留下一串觸目驚心的血點子。站在厲醒川身後的女警不忍地轉開眼。
将孩子扔到車裏後陳洪民砰一聲關上車門,低低地咒罵了一聲。
厲醒川當真能忍!
他腦中飛速轉動,邊踩油門邊将右手沾的血擦到褲子上。誰知就在他一低頭的瞬間,餘光只見一道精悍身影自坡道上閃電般疾奔而下,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縱身一躍就跳上了車!
“醒川——!”
淩意堪堪追到這裏,看到的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電光石火間只見厲醒川完全淩空,兩條鐵臂死死扳緊車窗上沿,整個身體牢牢貼在行進中的車門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