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抱我緊一些
對有的人來說,一些細小的習慣、講話的語氣,都是烙印在骨子裏的,過多少年也變不了。淩意就是其中典型。
多年前他第一次躲到被子裏去弄,情到濃時說的就是剛才那句話。或許他自己已經不記得,但厲醒川卻印象深刻。
嚴格說來,那也算不得什麽第一次。畢竟沒有真刀真槍,只是兩個年輕男生在宿舍胡鬧。以厲醒川的性格,其實不應該發生這種事,但架不住淩意瘋起來不管不顧。
起因是什麽?
說來也覺得淺薄幼稚。
六年前淩意出院後,第一件事就是去銀行轉錢。50萬放在厲母卡裏他覺得沒底,想第一時間轉到自己卡上,誰知錢還沒轉完,就被聞訊趕到的民警抓個正着。
原來,厲微在給他錢的同時辦了兩件事:第一,報警,聲稱自己被人敲詐勒索;第二,将銀行卡挂失,确保他一分也拿不走。
所以淩意可以說是人髒并獲,半點辯解的餘地都沒有。如果不是厲醒川作為報案人的兒子,接到消息親自去派出所說明了情況,最終将事情定性成家庭糾紛,他根本沒那麽容易逃過一劫。
那天從派出所出來,還沒完全痊愈的傷口隐隐作痛,走出巷口時淩意幾乎栽倒在巷子裏。
又是厲醒川扶了他一把。
“謝謝。”他撐住牆,把險些掉出來的銀行卡收進外套裏層,“今天是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一定想辦法還你。”
見他如此緊張那50萬,厲醒川神情有些譏諷:“怎麽還。”
“等我出了國,一定會想辦法還的。”
“為什麽非要出國。”
“那是我的事。”
說來說去他總是這一句,那是他淩意的事。
厲醒川嗤一聲,不鹹不淡地問:“打算去哪兒。”
“巴黎。”那兒是藝術的殿堂。
“五十萬不夠。”厲醒川潑他冷水。
淩意走得慢,落在他後面,低頭踩他的影子:“我仔細算過,如果能申請部分獎學金,節省點應該夠了,況且我還能掙。”
“窮成這樣學什麽藝術。”
“你這是刻板印象。”
淩意擡起颏,追上去與他并排。胡同裏兩個颀長的斜影,慢慢往馬路走。
“誰說沒錢就不能學藝術了?貴有貴的學法,窮有窮的學法。他們買新顏料,我就買師哥師姐考完試以後剩下的,寒暑假在畫室和工作室打工,生活費能掙得差不多。”
厲醒川無可無不可地聽着。
淩意說的這些,對他而言是另一種活法。他是生父的遺腹子,外公曾經權柄在握,母親因為愛人的關系疼他如命,視他為未能圓滿的愛情唯一的慰藉。繼父本就是攀附外公的背景,從來不敢管教于他,因此二十多年活下來,他吃穿用度樣樣比別人精細,性格更是多少有些戾揚跋扈、獨斷專行的意思。
那晚分別前淩意扯扯他袖口,“如果我說這錢我不想還,50萬是我應得的,你媽媽會善罷甘休麽?”
一雙清亮但微微猶疑的眼睛盯着厲醒川。
厲醒川靜了一會兒,似乎有所決定。他把淩意的手指剝開,跨上自己的機車,“沒人讓你還。”
接着便揚長而去。
本以為救淩意就像是救路邊的一條流浪狗,順手而已。孰料不出一周,回家卻撞見兩個不速之客。
記得那天是個陰天,晚七點時天色已全暗。打開門,厲微跷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雙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房門大開的書房,神情仿佛有些不屑。
書房談笑聲很響。
厲醒川換下鞋:“厲老師,誰來了。”
厲微朝那邊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他一轉頭,就看見淩意從書房端着茶壺出來。擡頭看見他,淩意腳步頓了頓,然後什麽也沒說,低頭走進了廚房。
厲醒川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淩意将涼水倒掉,低聲問:“你們家的茶葉在哪。”
他蹙起眉正要問話,卻聽書房裏吳仕千喊:“醒川回來了?來,過來見見你楊叔叔。”
吳仕千跟客人在書房裏抽煙談事情,房間烏煙瘴氣。
厲醒川沒往裏進,只站在門口,隔着煙看見裏面沙發上坐着個紅光滿面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微微挺着,沾了灰的皮夾克敞着懷,一手夾煙一手喝茶。
吳仕千朝他招招手:“過來醒川,這是你楊斌楊叔叔,以前在火電廠我跟他關系鐵着呢!”
他走過去,沒作聲。
吳仕千說:“叫人啊。”
他看了姓楊的一眼。
楊斌眉頭輕微皺緊,馬上又端出笑臉:“不用叫不用叫,咱們兩家人還在乎這些虛禮?真沒想到醒川都這麽大個人了,啧啧,一表人才啊。”
說完大笑起來,轉向吳仕千,“一晃二十年都過去了,大哥你還年輕,我已經老咯!”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吳仕千裝模作樣地嗔怪,“咱哥倆要真論起來,我可比你大了不止一歲!你這麽說豈不是拐彎抹角地罵我老嗎?”
“不敢不敢。”楊斌連連擺手。
厲醒川無味地走出去,問厲微:“來幹什麽的?”
厲微冷笑一聲,将電視轉臺:“還能幹什麽,邀功的。”
“邀什麽功。”
厲微瞟了往書房送茶的淩意一眼,“養出個捐肝的乖兒子,難道不該來找咱們吳副市長邀一功?”
“跟淩意有什麽關系。”
勾在她腳尖的拖鞋諷刺般晃了晃,“你過來,這話說起來牙碜。”
厲醒川過去坐下。他媽撂下遙控器,臉上風雲變色:“我這輩子算是上了他吳仕千的當。當初要是知道他有孩子,我犯得着找他?我厲微就算是大着肚子,願意給我兒子當後爹的照樣排出去一裏地,輪不到他來使詐。”
當年她是受了吳仕千的蒙騙,以為他身後清白,等領了證才得知他早有兒子。這會兒新仇舊恨加到一起,當然是恨得牙癢。
這些厲醒川一早已經知情,只問:“這個楊斌又是怎麽回事。”
“還能怎麽回事,”她哼笑一聲,“從前在火電廠就跟吳仕千狼狽為奸,後來吳仕千從插隊的那個鬼地方調到臨江來,把自己懷孕的老相好撇下又不放心,幹脆就托付給了這個楊斌。”
“虎毒還不食子,他姓吳的果真比老虎還厲害。為了往上爬,自己的女人不要了,親兒子也不要了,倒是圍在我身邊當哈巴狗!”
她根本不怕吳仕千聽見,越說聲音越大。
厲醒川再是穩重,當下也心裏震動,沉默半晌後問:“楊斌為什麽同意。”
“我也納悶呢,”厲微臉色氣得發青,“哪有這麽窩囊的男人?這二十幾年專替吳仕千養兒子,自己連一兒半女都有,你說怪不怪!依我看這事只有兩種可能,要麽吳仕千許給他的好處不少,要麽他自己壓根兒就生不出來,養誰的不是養。”
或者兩者都有,厲醒川想。
那晚吳楊二人不知在書房密談些什麽,後來始終關着門。厲微推說頭疼,早早就進房間躲清靜去了,直到楊斌離開母子倆都沒跟他說半句客氣話。
到了深夜11點,厲醒川在自己房間聽見楊斌起身告辭,“大哥我先走了,我的事你能辦就辦,不能辦也別為難,哪怕我一輩子窩在那窮地方也不要緊。”
“哪能呢!”吳仕千打起包票,“回家跟素慧商量好,把她也帶過來,到時候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淩意,在學校多用點功,有什麽困難只管來找我,聽見沒有?”
沒有聽到淩意的回答。
過一會兒人就走了。厲醒川出來喝水,看見廚房放着他們喝剩的茶、滿是煙屁股的煙灰缸,眉頭抵觸地皺了皺。他找來一個透明塑料袋,連杯子一起扔進去提着,穿着拖鞋出了門。
機關小院裏的人睡得早,外面漆黑一片,一股陰冷氣味。
走到垃圾站附近,忽然聽見樹叢後面有人說話。
“你別碰我。”是淩意的聲音。
厲醒川頓足。
“我碰一下怎麽了。”另一個人的嗓音像泛着腥的陰溝,“在家裏能碰,出來就跟我拿喬。這麽多天不見你也沒說給我打個電話,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覺,你想我沒有?”
“你有完沒完,離我遠點兒。”淩意大概是怕人發現,聲音顫抖克制。
“乖兒子,讓我摸摸屁股。明天我可就走了,今天跟我去賓館住,下半學期的生活費還沒給你呢。”
看不見動作,但壓抑絕望的感覺就像冰水一樣,在低微的摩擦跟拉扯聲中浸滿全身。
厲醒川忽然後脊發涼。
“不需要,你趕緊走,我要回學校了。”
“爸爸親一口,來,爸爸試試你瘦了沒。”
“我都說了我不需要,楊斌你快放開我——”
“錢都不要,難不成你真在他們家抽到油了?在哪兒,我摸摸有多少。”
正僵持之際,樹叢外傳來清晰的拖鞋腳步聲,還有玻璃碰撞的叮叮當當。
兩人馬上分開,淩意劇烈喘氣。
“淩意,你怎麽還沒走。”厲醒川眸光犀利。
楊斌一見是他,即刻挂上心虛的笑容,“醒川啊。我們爺倆兒商量明天的事呢,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出來了?”
厲醒川提起手裏的袋子,“倒垃圾,順便抽根煙。”
借着路燈的光,楊斌看見袋子裏兩個杯子,臉色霎時難看。
“淩意,那本書你還借不借。”
淩意微微一怔,即刻會意,“借,我現在跟你去拿。”
厲醒川偏偏頭,“過來。”
淩意逃到他身邊。
厲醒川看了楊斌一眼,轉身将人帶走,沒幾步就把塑料袋抛進了垃圾桶,杯子噼啪全碎。淩意嘴唇緊閉,亦步亦趨。
走出一段路,身後傳來楊斌離去的聲音,兩人這才放慢腳步。
然後就是漫長的沉默。淩意不說,厲醒川不問。
快走到單元樓門口的時候淩意停下來,擡頭看了眼厲家的位置,“我不去你家了吧,你媽媽不喜歡我。”
他聲音很低。
厲醒川這才看清他的樣子。橙黃色路燈下,臉頰毫無血色,手背上抓痕遍布。
“一會兒在門口等我,我穿件外套。”厲醒川雙手插在褲袋,認了這個麻煩。
“做什麽?”
“送你回學校。”
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的人沒跟上來,他蹙眉回頭,“動作快點兒。”
淩意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才輕輕點頭,然後快步跟上。
摩托還是那輛,進口的藍黑色趴賽。
那是淩意第一次坐厲醒川的車。後來他才知道,這種車坐上就得趴着,所以叫趴賽。也是後來他才知道,厲醒川根本不抽煙。
只有一個頭盔,厲醒川自己戴。淩意胸膛緊緊貼着他後背,源源不斷的熱流湧進心腔。
他無聲地攥住外套兩邊。
“坐穩了。”
車子一發動,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慣性下他猝不及防撞上前面。厲醒川腳下一剎,單手撈過他的胳膊,讓他環住自己的腰,“抱緊。”
兩個字散在寒風裏。
淩意就這樣抱着他,一抱就抱了好幾個月,一直抱到他宿舍床上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