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裝修公司經理給他開的工資比普通的小工高得多,臨走時鄭功又給他加了一倍工資的年終獎,賀華這一寒假的工打下來,收益足有八千多元,夠他和賀小弟兩人的學費、學雜費和書本費了。這對他、對現在的賀家都不是一筆小錢,他謹慎地把卡揣進內袋裏,離開裝修公司後就挑了一條人流更多的大路,而不是像平常那樣抄小路走。
拐過東三經路,經過一座正在拆遷的工地時,他忽然在射燈燈光下看到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從工地裏照出的光芒太刺眼,賀華眯着眼逆光看過,将那個身影牢牢印在心底,然後緊了緊外套,頂着寒風大踏步往家裏走去。
賀母收下了他的工資,态度依舊不冷不熱的,但是廚房裏留給他的飯菜卻是一如既往的美味。晚上躺進被窩裏,也能感到棉被是一種新曬過的蓬松溫暖,充滿了陽光的味道。
轉天一早正要出門,賀家的大門就被人從外面“咣”一聲拍開,一個有些蒼老的、頭發蓬亂、衣服皺巴巴又髒又舊的中年人沖進門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拍到桌面上。
“今天不是你們開學嗎?拿去!”
幾張簇新的粉紅色鈔票從信封裏探出頭來,和沾着黑灰的粗糙大手形成了鮮明對比。眼前的賀父漸漸和昨晚路燈下的身影相重合,賀華“嗯”了一聲,臉上漸漸堆起笑容,笑容中卻又混合着幾分複雜難辨的意味。
“謝謝爸……”
賀父激動得臉色都變了,努力地繃住臉皮,罵了一句“還不上學去”,在賀華腼腆的笑容和崇敬的目光裏歪歪扭扭地走進了卧房。兩個兒子都去上學之後,他就打開賀棣的電腦發了條微博:“@雷老師,您真是我們的人生導師,我覺得我們一家的前途都光明了!”
只要等主角的親爹出現,他們就算徹底功成身退了!
這條留言還被雷老師轉發了,賀父跟賀母圍在電腦前面看了半天,似乎只要多看一眼,就能離平靜安穩的下半生更近一步似的。
幸好有雷老師在,只要有雷老師在,他們的前途肯定是一片光明……
賀家父母在網上感激雷老師的時候,背負着無數人期待和恐懼的賀華也進到了學校。
他們學校管理比較嚴,在校期間禁止玩手機,進了校門他就把手機調到了靜音檔收進書包裏。臨進教學樓,他又摸了摸兜裏包好的學費,深吸了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氣,眯起眼看着寒假期間剛剛裝修過的教學樓。
他已經湊到足夠的學費,把退學的風險壓到了最低。不過今天還有一件可能改變他人生的大事要發生,還不能放松得太早。賀華攥緊書包帶,挺直了腰杆,踩着堅定穩定的步子進到教室,坐到了自己那個擠在教室中後方,似乎比起其他同學的桌椅都舊了一茬的不起眼位子裏。
第一天開學,學生們顯然也都還沒從放假的氣氛裏回來,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聊天、抄作業,趁着老師還沒來把放假期間丢下的功課趕出來。過了八點,班主任齊老師才進到教室裏,用板擦在桌子上敲了敲。教室裏喧鬧的聲音就像按了暫停鍵一樣突然停下,所有人都迅速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手忙腳亂地擺好需要交的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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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也很緊張。
他今年都四十多了,正是更年期将發未發的時候,因為整個寒假都懸心着主角退學的問題,高血壓吃藥都降不下去,一張臉都是浮腫的,倒顯得皺紋少了幾條。他的目光在班裏巡視了一遍,将要落到賀華所在的角落時卻猛地往旁邊一撇,不敢和他對視。底下的同學們看着老師的臉色,也都不敢發出什麽聲音,教室裏陷入了長達數分鐘的沉默。
齊老師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帶,咳嗽了一聲:“先收作業吧。這個學期的學費都帶來了嗎?一會兒交上學費,班長就找幾個人去領課本和作業本。如果有人忘記帶錢就立刻聯系家裏,最晚下午之前交上來,交不起學費的就……”
“別上”兩個字太傷人,他端起檢杯灌了一口,連着茶水和茶葉硬吞下去了。
暑假作業被學生們堆到講臺上,然後由齊老師指定了班長下去收學費。每個人的學費都用紙包包起來,外面寫上自己的名字,由班長邊收邊清點,一步步逼近賀華。
齊老師緊張地看着學生桌子上的紙包,又吃了小半瓶速效救心丸,拿起一本暑假作業看着,等待沖突從那個角落裏起來。比他更緊張的則是班長,可憐的少年兩個手心都被汗水浸透了,幾乎像機器人一樣麻木地往前挪,眼睛看似盯在錢上卻根本什麽都數不出來,就等着那場誣陷主角的大戲開場。
手裏的錢越來越多,他離着賀華也越來越近,直到寫着“賀華”兩個字的紙包映入眼簾,他才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怎麽就收到他這兒了?
不是應該先收到錢朝晔,然後錢朝晔找不到錢,栽贓賀華偷了他的嗎?
班長手裏的小紙包啪地掉到了桌面上,汗一下子就順着額頭流下來了,轉回頭飛快地跑向講臺,就像背後有鬼追着他一樣。
“齊老師,錢朝晔沒在!誣陷賀華這場戲該他出場的,他……”坐在他位子上的人是誰,自己怎麽不認識呢?
齊老師正專心批着作業,聽着班長緊張的聲音,一時沒回過神來,随口答道:“錢朝晔寒假說是得了什麽抑郁症的,已經辦了休學了。”
他辦了休學了?那……誰來誣陷賀華呢?齊老師和班長對視了一眼,臉上都寫着清清楚楚的惶然。
其他好事的同學很快湊上來,共同探讨着錢朝晔這一走留下的爛攤子。學習委員心思轉得比別人都快,轉眼就出了個主意:“除了他陷害賀華之外,還有幾個支持他的學生呢,按照起來支持他的順序找人代替吧。我記得唐堯就該是第一個出來支持錢朝晔的,還有趙舟、林業、蔡妍妍……”
她一個個數落出名字來,齊老師的臉色一點點變成了醬豬肝色:“寒假有好幾個學生轉學或是請假,所以咱們班裏才分來了幾個別的班的同學填缺口……不對!唐堯沒有,他還在咱們班裏!”
他叫了唐堯好幾次,終于有個小胖子晃晃悠悠地從人群裏站了出來,絞着手指半哭不哭地說:“我已經改名字不叫唐堯了,我現在叫唐舜。”
這種人命關天的時候,誰管他叫堯舜禹哪,拉出來填坑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除了誣陷賀華的主力錢朝晔,還得有第一批起來幫他誣陷的,第二批不問是非就指責賀華的,第三批聽了他們争吵心生偏見的,剩下的也得冷眼旁觀,不能給主角一點溫暖。
可是那些人也幾乎都轉學跑了,這場戲還怎麽唱下去?
劇情的車輪滾滾前進,那些跑了的固然是跑了,沒跑成的還是要承擔該發生的戲份,誰讓他們不是主角呢?
全班大部分同學都聚在講臺周圍,唯有賀華依舊淡定地坐在位子上,包好的錢就擱在桌邊,心無旁鹜地做着英語模拟試卷。班級另一邊的熱鬧似乎都與他毫無關系,無論他們做出何等結論,又将怎麽對待他,他都能以這副淡然資态承受下來。這種沉靜的态度也感染了聚在講臺周圍的少年們,他們終于做出了決定——
抓阄、抽簽、剩下的都交給作者了!
小胖子首先被推出來代替錢朝晔,剩下的學生分成兩組,一組抓阄一組抽簽,把全班同學分成四級,一級級分派相應任務。
那些抽到旁觀簽的同學都喜笑顏開地回了座位,剩下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差,而之前還哭哭啼啼的小胖子反而精神了起來。他摸出自己口袋裏的錢,呵呵一笑:“怕什麽?我也看了雷老師給錢朝晔的建議了,到時候班長你可一定及時發現我口袋裏的錢,別真給賀華留下心理陰影啊。”
班長看着他把錢揣到襯衫口袋裏,粉紅的紙邊露出來一厘米多,就深深地為将來看到這段劇情的讀者們心塞。用不用蠢到這份上……作者倒是個不怎麽認真負責、怎麽都敢敷衍過去的作者,讀者能接受這麽弱智的劇情嗎?
很快地,所有學生都回了座位上,小胖子特地跟賀華的同桌換了位子,準備呆會兒栽贓陷害。
班長提着裝錢的塑料袋又晃到了賀華的桌子前面,拿過他的錢數了數裝進去,剛要找小胖子要錢,就聽到他誇張的聲音:“唉呀!我的錢找不到了,有人偷了我的錢!”
這一聲喊得倒很大,可是接下來小胖子卻死活不敢看賀華,更不敢指着他理直氣壯地說一聲:“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學費?你們家這麽窮,哪交得起學費,肯定是偷了我的!”
在劇情慣性的壓力和心理壓力的折磨之下,時間過得顯得特別漫長。小胖子只有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腰挺得都開始酸疼了,可還是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不敢動,卻不代表沒人會打破這片沉默。
坐在他身邊的賀華忽然站了起來,高挑的身體向他壓過來。小胖子額上的汗“唰”地就下來了,生怕自己這一喊給他留下什麽終身難忘的心理陰影,連忙往後伸手,掐了班長一把。
別管什麽一批誣陷二批起哄的了,現在就把錢掏出來砸我臉上吧,我不怕丢人!
在這近乎凝固的氣氛中,賀華的手終于伸到他胸前。只是賀華并沒如衆人想象中那樣屈辱和憤怒地拉着他的領子罵他誣陷自己,而是從他胸口掏出那沓塞得鼓鼓的粉紅大鈔,溫和地笑了笑:“你放在這個口袋裏了,剛才太激動才沒找到的吧?現在可以交費了,下次小心點,別再鬧這種烏龍了。”
……
這種溫柔又霸氣的氣勢是怎麽回事?黑化之前明明就是個純潔柔弱的白蓮花受設定,也沒幹什麽驚天動地的事,為什麽讓他想獻上膝蓋求當小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