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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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浮圖塔
作者:尤四姐
文案:
沒有溫暖的心,卻有世上最動人的眼睛。
他是惡鬼,也是佛陀。
內容标簽: 宮廷侯爵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肖铎、步音樓 ┃ 配角: ┃ 其它:
【編輯評價】
庶女音樓被家族放棄,孤苦無依輾轉深宮。時值皇帝駕崩,受命殉葬,幸得東廠提督相救,從而展開了一段哀怨纏綿的生死戀歌。
本文以細膩的筆觸,生動刻畫了主角求而不得、愛難相守的心理歷程。撫卷咂味,苦有之、甜有之、激蕩亦有之。萬般缱倦游走字裏行間,值得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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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塞雁
隆化十一年春天,下了很長時間的雨。都城被浸泡在水氣裏,約摸有四十來天沒有見到太陽了。
江山風雨飄搖,一切都岌岌可危。高卧龍床的元貞皇帝病勢每況愈下,中晌聽說已經停了飲食,也許再過不久就要改年號了。
誰做皇帝,對于乾西五所的宮眷來說并不重要。女人眼皮子淺,不似朝中大臣心懷天下,她們只知道自己進宮不過月餘,卑微的封號才剛定不久,接下來迎接她們的不是帝幸,不是榮寵,也許是庵堂裏的青燈古佛、皇陵裏的落日垂楊、地宮裏冰冷潮濕的墓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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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呢!
“早料到有今日,當初就不該進宮來。”一個選侍站在檐下嗚咽,“皇上正值壯年,誰知……竟是個沒壽元的。”
“這種事何嘗輪到咱們自己做主?”另一個捂住她的嘴左右觀望,壓着嗓子道,“你小聲些兒,叫人聽見了,咱們只怕捱不到最後,倒要先行一步了。”
“如今還怕什麽,只求老天開眼,保吾皇萬壽無疆,讓咱們多活兩年,便是上輩子積德行善的福報了。”
人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後宮的女人何嘗不是這樣。既進了宮,萬事系在皇帝一身。君王體健,她們不說何等優渥自在,至少性命尚且無虞;君王身死,膝下有子女的可以退歸太妃位,至于那些無所出的、位分低微的,娘家再沒個倚仗,似乎不會有什麽好出路了。
這龐大的、千瘡百孔的帝國,落到誰手裏,都是個無法轉圜的死局。大邺開國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四年了,這二百多年裏經歷過輝煌,也出過英主。彼時開疆拓土,遷都京師,令八方來朝,四海稱臣,盛世繁華,歷朝歷代無一能及。然而國運也有輪回,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漸漸老邁,拖着臃腫的身軀,反應遲鈍,接下來如何,沒人說得清。
音樓把直棂窗阖上,轉身到桌前沏茶。青花瓷杯裏注進茶湯,高碎的殘沫兒在沸水裏上下翻滾。
“喝茶。”她往前推了推,“雀舌的沫子也比針螺要好,我老家産茶,進了宮,反倒連個茶葉的邊兒都摸不着了。以前片子裏頭還要挑嫩尖,現在只有喝零料的份兒了,可憐。”
她總是這樣,天大的事與她都不相幹似的,說話的時候臉上帶着笑,就連在她肩頭刺花,她也是笑着的。李美人沒她那麽好的興致,隔開杯盞蹙眉嘆息:“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品茶!”
什麽時候?大約是死到臨頭了。她也忐忑,但是又能怎麽樣!她坐下來,拿蓋兒刮了刮浮沫,慢慢道:“咱們這些人是籠中鳥,進了宮,生死早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不過活了一天,算兩個半天。等旨意頒了,往後怎麽着,看各自的造化吧!”
李美人沉默下來,愣眼看了她半天才道:“怪我多事,現在想想,當初你要是被攆出去,也就不必操今天這份心了。”
音樓聽了笑道:“攆出去了日子是好過的麽?說不定還不及現在。弟兄不待見,将來嫁人,也別指望能配好人家。沒出息的傻丫頭,保個姨娘的媒就不錯了,還能蹿到天上去?其實現在也不必太過憂慮,太醫院那些醫正都有手段,興許研制出什麽方子來,一下兒就把萬歲爺的病治好了。”
這麽開解一番,倒也略感寬懷。雖然皇帝的病拖了兩年不見起色,畢竟還沒咽氣。像以往死過去好幾回,不也救回來了嗎,這次一定還有這樣的造化。鬼門關轉一圈,權當下江南了。
至于音樓和李美人的交情,原有一說。她們同批進宮,譬如鄉裏赴考的生員,要是論起來,也能稱作同年。一道進宮門,一間屋子裏驗了發膚手足,到了驗身那一關,自己鬧了個笑話,是李美人幫她解的圍。
參選的良家子,首先頭一條就要保證清白。宮裏太監缺德,以前曾有過坑害姑娘的事,後來尚宮局為保萬無一失,不知怎麽想出個妙方兒來——簸箕裏鋪好面粉放在炕頭,令參選者蹲踞在上,給你嗅胡椒面兒,嗆了總要打噴嚏吧?這一發力就看出來了。據說處子身下紋絲不動,要是破了身的……大概就當風揚其灰了。這是進宮後才知道的秘聞,以前從沒有聽說過。她那時候傻,尚宮命她上炕對準面粉,她是對準了,只不過是用臉。結果噴嚏直射進簸箕,把尚宮噴了個滿身滿頭。瞧她這股子笨勁兒,腦子不靈便不能進宮聽差,就算勉強留下,也是個不起眼的淑人。幸虧李美人仗義,替她說盡了好話,她才沒被遣返原籍。不想陰差陽錯,居然掙了個才人。
當然了,才人還是個喝高碎的才人,依舊上不了臺面。不過不用進浣衣局做工,且有時間春花秋月,已經是人生一大樂事了。她沒想過承雨露之恩,皇帝纏綿病榻,後宮早就形同虛設。只是這樣的境況,仍舊三年一大選,裏頭打的什麽算盤,細想令人膽寒。
一陣風吹來,檻窗不知怎麽開了,綿密的雨飒飒落在書頁上,把案頭淋得盡濕。李美人起身撥木栓,突然回過頭問她,“你說我們會不會充為朝天女?”
音樓打了個寒戰,這種事心知肚明,何必說出來!
朝天女的來由,簡而言之就是拿活人殉葬。大邺建國那麽多年,這條陋習從來沒有廢除過。她們這些人,在當權者眼裏還不如蝼蟻。皇帝是這泱泱華夏的主宰,是所有人的天。活着的時候享盡榮華富貴,死了也要帶一幫人下去伺候。皇帝一旦停床,內官監的太監就準備拟名單了。這是公報私仇的好機會,大臣們紛紛開始行動,朝堂之上不能肅清政敵,就設法算計對方的女兒,弄死一個是一個。不過死也不是白死,喪家從此有了特定的稱謂,叫“朝天女戶”。這種榮耀世襲罔替,下一任皇帝會對其家人給予優恤,以表彰她們的“委身蹈義”。
究竟死與不死,沒人說得準,得看運氣。音樓放下茶盞道:“如果命大,出家或是守陵,還能有一線生機。”
李美人緩緩搖頭,“只怕輪不着咱們,太祖皇帝駕崩,殉葬者一百二十人之衆。成宗皇帝少些,也有四十餘人。後來的皇帝多則七八十,少則五六十,到如今成了慣例。你算算,乾西五所裏有多少人?加上那些禦幸卻未有子女的,加起來恰好夠數了。”
夠數了,一個也別想逃。朝天女的人數無定員,一般是往多了添,沒有削減的道理。她擡眼看檐外飛雨,鼻子有些發酸,“我們倒罷了,承過幸的妃嫔也逃不脫,真是可悲。”
“你還有心思同情別人麽?咱們守着清白身子殉葬,細想起來誰更可悲?”李美人撫撫褙子上的摘枝團花,緩步踱到門前,“音樓,眼下能救咱們的,只有司禮監的那幫閹豎了。”
說起司禮監,足以叫人聞風喪膽。當初成宗皇帝重用宦官挾制朝中大臣,無非是出于相互制衡的考慮。誰知後世帝王效仿之餘發揚光大,到現在成立了緝事衙門,提督太監甚至代皇帝批紅,一手把持朝政。像這種嫔妃殉葬的事,自然也在司禮監的管轄範圍之內。
音樓怔怔望着她,“你有什麽打算?”
李美人似有些難堪,踅過身道:“我記得曾和你提起過秉筆太監闫荪琅,你還記不記得?眼下皇上病勢洶洶,有門道的早就活動開了。咱們在後宮無依無傍,還有什麽逃命的方兒?等到诏書下來,一切就都晚了。”
音樓駭然:“你要去和那個太監談條件嗎?這會兒去,正中了他下懷。”
李美人凄恻一笑,“我在宮裏孑然一身,還有什麽?無非要我做他的對食,我也認了。比起死來,孰輕孰重,壓根兒用不着掂量。”
她目光死寂,想是已經打定了主意。音樓起初還渾渾噩噩,到現在才切實感受到末日的恐慌。真的走投無路時,沒有什麽舍不下。所謂的對食,就是太監宮女搭夥過日子。雖然沒有實質內容,但對外形同夫妻,跟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內廷女子能選擇的路不多,一些有權有勢的太監膨脹到了一定程度,最底層的宮女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畸形的自尊,于是就把觸手伸向了有封號的低等宮妃。皇帝呢,則因為太過依賴那些宦官,加之女人衆多顧不過來,即便是有耳聞,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追究。
配給太監,但凡有些傲骨的誰願意?真要相安無事倒罷了,豈不知越是高官厚爵的,反倒比外頭尋常男人更厲害。早年曾經發生過執事太監虐殺對食的事,皇帝聽說後不過賞了二十板子,輕描淡寫就把案子結了。李美人要是自投羅網,豈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她想勸她三思,可是又憑什麽?生死存亡的當口,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李美人邁出去,穿堂裏回旋的風卷起她的衣角,愈行愈遠,隔着蒙蒙雨霧瞧不真了。音樓攀着棂花槅扇門呆呆目送,心裏覺得惆悵,都去找出路了,只有自己,人面不廣,除了等死沒別的辦法。
“主子,咱們怎麽辦?”她在地心轉圈的時候,婢女彤雲亦步亦趨跟着,“您說李美人要是說服了闫太監,會不會拉咱們一把?”
音樓擡眼看房頂,“這時候,誰顧得了誰?”
彤雲帶着哭腔跺腳,“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您快想轍呀!”
她也不想坐以待斃,可是有勁沒處使,怎麽辦呢?
“你是讓我找太監自薦枕席?我好像幹不出來。”她讪讪調開視線,“再說就算我願意,也沒人要我啊!司禮監今兒肯定吃香,我就不去湊熱鬧了,要不上禦馬監試試?禦馬監現在也是香饽饽……你說淪落到叫太監挑揀,心都涼了。”
彤雲感到一陣無力,“活着要緊還是臉面要緊?其實別處瞎忙都沒用,眼吧前只有司禮監的掌印、秉筆握着生殺大權。如果能攀上掌印太監,那咱們的腦袋就能保住了。”
掌印太監提督東緝事廠,是太監裏的頭把交椅,權傾天下。音樓才進宮的時候,曾遠遠見過東廠的人。頭戴烏紗描金帽,身着葵花團領衫,領頭的系鸾帶,穿曳撒,左右繡金蟒,從漢白玉的月臺上走過,那份氣勢如山的排場,叫她至今都不能忘。
可是太監陰狠狡詐,哪裏那麽容易攀交情!她靠着朱漆百寶櫃嗟嘆,掌印太監肖铎媚于侍主,憑借着帝後寵信設昭獄、陷害忠良。同他打交道,只怕死得更快啊!
作者有話要說: 若若扔了一顆地雷
十三酥拎着酥油茶扔了一顆地雷
ponyo扔了一顆地雷
寒枝不栖扔了一顆地雷
鞠躬感謝!
明朝後宮等級:
皇後
皇貴妃
貴妃
妃
嫔
婕妤
昭儀
美人
才人
貴人
選侍
淑女
對明朝了解不多,就愛YY東廠和錦衣衛。架空圖個輕松,權當樂子,切勿較真。
p.s這是大邺時期的故事,錦書她爹、合德帝姬、瀾舟他爹都會出來打打醬油滴。
☆、春欲暮
天色漸暗,雨勢似乎小了些。晝夜交替的時辰,外面的暮色是稀薄的藍,恍恍惚惚,有些分不清是黎明還是傍晚。
負責掌燈的太監挑着燈籠到檐下,拿長杆兒往上頂,一盞一盞挂到鐵鈎上。乾清宮從昏沉裏突圍出來,仿佛凄迷世界裏唯一的明亮,堂而皇之伫立在那裏。但也只一霎,後面的交泰殿和坤寧宮相繼亮起來,連成一道線,又是煌煌的一大片,這就是紫禁城的中樞。
趙皇後臉上淚痕未幹,哭得時候長了,眼泡都有些浮腫。她穿過龍鳳落地罩到外間,招了醫正們問皇帝病勢,“依着脈象,聖躬何時能大安?”
宮中忌諱多,即便是不好了也不能明着問什麽時候死,太醫更不能不帶拐彎地答,只弓腰回話:“萬歲爺脈象軟而細,醫理上說精血虧虛不充則脈細軟,陰虛不能斂陽則脈浮軟。臣等先前瞧了,主子手足心熱、口咽幹燥、舌紅無苔,病勢和昨兒相比,又略進了一層。”
皇後微籲口氣,“前幾天還好好的,不知怎麽一裏一裏虧成了這副模樣。”她回頭看,床前垂挂的黃绫緞子沒有合攏,縫隙裏透出一張青灰的臉,口眼半開,業已死了一大半似的。她很快調過視線來,不動聲色領着一幹候旨的王公大臣進了配殿裏。宮婢攙她在地屏寶座上落座,她定了定神對跟前太醫道:“我問病因,你們太醫院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到現在也沒個明白話兒。眼下諸臣工都在,既是族裏宗親,又都是皇上素日的心腹近臣,這樣緊要關頭,不必避忌那許多了,你們有話但說無妨。把人蒙在鼓裏總不是方兒,萬一有個好歹,只怕太醫院擔當不起。”
帶班的陳太醫打個寒噤,愈發躬下身子,“聖躬抱恙,太醫院所作診斷,所開方子,俱要密封存檔。沒有萬歲爺的示下,咱們就是吞了牛膽,也不敢往外透露半個字。可如今這情勢,刨開了腔子說,下臣們也正誠惶誠恐。既然娘娘下了懿旨,那臣就鬥膽同諸位大人交個底兒。臣請萬歲脈象,飄如浮絮,按之空空,乃是個虛勞失精、內傷洩瀉之症。這種病症……得遠女色,靜心調息方可。上月主子曾召臣問脈,那時候主子就有骨蒸潮熱的症候。這病怎麽由來呢……”他咽了口唾沫,“肝腎陰液不足,多由久病傷腎,或禀賦不足、房事過度所致。臣開方子,叫斷了溫燥劫陰之品,以滋腎養肺為主。那個……幸禦後宮的事兒,臣當時也向主子奏明過,現今主子病勢愈發兇險,想來并沒有将臣的奏請放在心上。”
在場衆人一聽都有些尴尬,太醫的話很明白,皇帝卧床的病因就是不遵醫囑,縱欲過度。先前咳痰帶血還有可恕,剛才可不是微微的一點細絲兒了,仰脖子一大口,嘴裏鼻子裏一股腦兒湧出來,看着真瘆人。
皇後怔了會兒,恨聲道:“這麽大的事兒,怎麽沒有一個人來回我?你們瞞得好,看看瞞出禍事來了!”說着又掖淚,“我也勸過的,但凡能聽進去一字半句,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當着面兒勸誡得多了,翻來覆去總那幾句話,到後頭惹他不耐煩。我是一國之母,原不該說那些,可幾位皇叔和臣工瞧瞧,承乾宮那位沒日沒夜地糾纏,眼下掏空了身子,誰能造出個救命的靈丹妙藥來?”
後宮的事本來是皇帝的家務事,對誰青眼有加就寵幸誰,外人沒有置喙的餘地。要是小打小鬧倒無妨,可現在出了動搖根基的大亂子,擡到明面上來,就不得不好好理論理論了。承乾宮自大邺開國起就定為貴妃住所,現在這位貴妃姓邵,和皇帝頗有淵源。邵貴妃原先是東宮一位太子賓客的未婚妻,機緣巧合下遇見了當時還是太子的元貞皇帝,兩人相談甚歡,一來二去就有了感情。但是儲君奪臣妻,傳出去豈是好聽的?這事兒傳到了代宗皇帝耳朵裏,一通訓斥之後就撂下了。後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原以為過去就過去了,誰知皇帝即位後頭道旨意就是勒令邵貴妃夫婦和離,并且正大光明把邵妃接進了宮裏。失而複得自然恩愛異常,一心一意過起夫唱婦随的日子來,把後宮衆人扔進了犄角旮旯。
人一輩子能遇見個真愛,方不枉此生,這道理人人都知道。然而平頭百姓辦起來容易的事,對于皇帝卻難如登天。假使手段夠老辣,各方權衡壓制不起波瀾,衆人敢怒不敢言,過上幾十年,年紀大了,煞了性兒,不平也就過去了。偏偏皇帝身底兒弱,邵貴妃寵過了頭難免驕縱跋扈,到裉節兒上,就怪不得有冤報冤了。
這矛盾,叫大臣們怎麽說呢?言官會罵人,武官會打架,可皇後對貴妃的牢騷他們管不了。話頭子既放出來了,往後該怎麽辦,大夥兒心裏有底。只不過皇帝暫時還沒咽氣,嘴上也不方便應承什麽。
衆人皆緘默,氣氛有點僵,這時候一個緋衣玉帶的人出來解了圍,和煦道:“萬歲爺聖躬違和,這幾日人心動蕩,我瞧着有失體統。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主子分憂是份內的事兒。主子一時抱恙,不礙的。該當咱們的差事不丢手,照舊替主子把好門戶,方不負主子的委任。依在下的愚見,各人還是妥當鎮守各部,該呈敬的票拟不要拖,咱們司禮監能批紅的就代主子批了,決定不了的大事等主子龍體康健了再行定奪。這段時間閣老們辛苦些,不求主子犒賞,圖自己一個心安。”又對皇後拱手作揖,“請皇後娘娘放寬心,萬歲爺福厚,這回不過是個小坎兒,邁過去自然就順遂了。”
他一說,衆人忙附和:“肖大人言之有理,臣等必定鞠躬盡瘁,以報萬歲知遇之恩。”匆匆表過決心,也不在宮裏死等了,卻行退出了配殿。
燈光略亮了亮,是他站在燭臺邊撥弄燈芯。遲重的金色映着他的臉,白璧無瑕。他有極漂亮的五官,很多時候唇角抿出涼薄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卻有他獨特的況味,當他專注望着你,便衍生出一種奇異的悲天憫人的錯覺來。
然而錯覺始終是錯覺,和他打過交道的都知道。他下得一手好棋,不管手段多見不得光,說出來的話卻永遠冠冕堂皇。權利是個好東西,為他潤色,讓他頂天立地。從“年少喜功”到如今的大權在握,有一把利刃在身邊,總能讓人感到安心。
“肖铎……”皇後叫他一聲,只覺氣湧如山。
他閣下銅剔子來攙她,手勢熟稔地把她的胳膊駕在小臂上,“娘娘看護了皇上一整天,該歇歇了。自己身子骨也要緊,臣送娘娘回宮。”
皇後跟他下了丹陛,前面是兩個挑燈的宮婢,細雨紛紛裏他替她打着傘,四周暮色合圍,反倒讓人沉澱下來。她長嘆一聲,慵懶靠在他肩頭。
“娘娘累了。”他撐傘的手仔細把她圈住,“回頭臣替您松松筋骨,娘娘該睡個好覺了。”
回到坤寧宮,正殿裏侍立的人都退了出去。這是三年多來養成的習慣,只要有肖铎在,皇後娘娘身邊就用不着旁人伺候。
皇後坐在妝臺前拆發髻,身後的人上來接她手裏的朝陽五鳳挂珠釵,取了象牙梳篦來給她篦頭,一下一下從頭到尾,仿佛永遠不會厭煩。皇帝虧欠她的的溫存,從他這裏得到慰藉,雖還是不足,但也聊勝于無。
他從黃銅鏡裏觀察她的臉,在她肩頭攏了攏,“娘娘心裏的焦慮,臣都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皇上有什麽不測,您還是六宮之主。且放寬心,有臣在,就算粉身碎骨,也會保得娘娘安然無虞。”
他的手按在她肩頭,虛虛的不敢壓實。皇後把手覆在他細白的手指上,用力握了握,“你瞧皇上還能撐多久?”
他眯眼看龍鳳燈臺,長長的睫毛交織起來,什麽想法也看不真,虛虛實實總顯得迷離。隔了一會兒才道:“左不過就是這兩天的事,娘娘要早作打算。皇上只有一子,眼下還養在貴妃宮裏。究竟是把榮王殿下推上寶座,還是在諸皇叔之中挑揀人選,全看皇後娘娘的意思。”
皇後從杌子上扭過身來看他,“要想日後過得舒心,自然是拿榮王做幌子最好。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大不了欽點幾位托孤大臣,權利好歹還在自己手裏。只不過邵妃那賤人怎麽料理?她要是活着,怎麽也要尊她一個太後的銜兒,到時候要辦她可就難了。”
肖铎一笑,“娘娘忘了臣是什麽出身了,這樣的事還要您操心,臣豈不該領杖責?”
“你什麽出身?還不是個巴結頭兒麽!”皇後吃吃笑起來,婉轉偎向他懷裏,想來想去又有些為難,“邵貴妃有子,殉葬萬萬輪不着她,你打算怎麽料理?”
他撫她的發,發梢撚在指尖慢慢揉/搓,“娘娘別問,臣自有道理。她和皇上既然山盟海誓,聖躬晏駕,豈有銜上恩而偷生的道理?叫她随王伴駕,了不得讓她标名沾祭,受些香火也就是了。”
鬥了這些年,皇帝活着不能把她怎麽樣,死了就由不得他們了。皇後心裏的陰霾一霎兒都散了,還好有他,雖說是各取所需,到底是個得力的幫手。
“那麽本宮就靜待督主的好消息了。”她笑得宛若嬌花,染了蔻丹的手指從他面皮上滑下來,游進了白紗交領裏。指尖一分分地移動,再要往下,卻被他壓住了。她笑了笑,這是他的規矩,再怎麽情熱,身上衣裳是一件不除的。她也不以為然,在那如玉的頸間盤桓,“瞧準了時候,只要乾清宮一有消息,就把榮王帶出承乾宮,送到我這兒來。”
肖铎勾了勾唇角,“娘娘放心,臣省得。”
大事商議完便只剩私情了,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你說要替我松筋骨,到底怎麽個松法兒?”
先前進退有度的皇後早就不見了蹤跡,燈影裏唯剩這含春的眉眼、這柔若無骨的身子、這久曠幹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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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衾寒
他沒言聲,探手抱起了這天下頭等尊貴的女人,轉過沉香木屏風,輕輕放在了妝蟒繡堆的雕花牙床上。
人有七情六欲,不能淩駕之上,只能任它奴役。皇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可憐人,幾個月不得見皇帝一面,年輕輕的獨守空房,自有一把辛酸淚。既然門走不通,那就翻窗。另想了轍和太監逗弄調笑,沉浸其中也甚得趣兒。
“這兩天真沒頭腦,繁雜的事也多,弄得我渾身發疼。”皇後脫下褙子,換上了月白交領中衣。今年入春早,節氣上應該是和暖的時候了,不知怎麽又來了個倒春寒。入夜宮殿凄清,總覺得寒浸浸的。她登床靠在內側的螺钿櫃上,半掩着沉香色遍地金的被褥,渺目沖他一笑,“今兒冷得厲害,上來給我焐一焐罷!”
肖铎提了曳撒坐在床沿,并不真上床,手卻探進了被褥,把她的雙腳合進掌心裏。
趙皇後是漢家女,從小裹了足,三寸的金蓮,真正一點點。古來女人纏足就為供男人把玩,他隔着棉紗襪子暧昧地來回撫,尖尖的頭兒,後半截圓嘟嘟,捏在手裏像個清水粽子。
他總這麽若即若離,皇後不大稱意,勾起他颌下組纓牽引過來,嗔道:“你不是本宮的好奴才嗎?主子的話你敢不聽?”
說話的當口,他的手挪到了她小腿肚,一路蜿蜒向上,撩得她氣喘籲籲。他還是半真半假的一副笑臉,“臣是個殘疾,否則也沒法兒進宮來。這模樣上娘娘的繡床,是對主子天大的不恭。臣就這麽坐着伺候,也是一樣。”
皇後拿足尖挑逗他,“你在我宮裏出入自由,我怎麽待你,你也知道……這麽多回了,沒見你脫過衣裳,今兒脫了我瞧瞧,興許還有救呢!”
他臉上一僵,“娘娘最是慈悲的,忍心揭臣的疤麽?這傷心地兒在您跟前顯露,臣羞愧倒是其次,攪了娘娘的好興致,再挨一刀也不為過。”
人人都有底線,強扭的瓜不甜,惹急了翻臉就沒意思了。皇後也知道這個道理,肖铎的恭順只是表面,他是今時不同往日,再不是可以随意擺布的了。
“可惜了這麽個精幹人兒,要是個全須全眼兒的,不定迷煞多少女人呢!”她閉上眼悵然輕嘆,“咱們都是可憐人,就這麽作伴吧!”突然睜開眼撲過來,鈎着他的頸子往下墜,面上桃色如春,呓語似的呢喃,“我知道你不願脫衣裳,不脫便不脫罷!一頭躺會子,說幾句撓心話,我也足了。”
寝宮裏更漏嘀嗒,合着屋外連綿的風雨聲,陰郁沉悶,交織出一個無望的世界。活着總歸超脫不出去,比如情欲産生的更大的空虛,一面憎惡,一面又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戌正時分肖铎才踏出坤寧宮,檐下的風燈在頭頂照着,他還是幹淨利落的樣子,甚至連頭發都沒有一絲亂。他是太監裏的大拿,穩坐司禮監頭把交椅,主子面前是奴才,奴才們面前卻頂大半個主子。甫出門檻就有一隊人侯着,見他現身打傘上前伺候,恭恭敬敬把他迎進了東庑房裏。
他在高椅上坐定,老規矩,面前的黃銅包金臉盆裏盛熱湯,邊上侍立兩個小太監,一個捧巾栉,一個托胰子。
他枯着眉頭把手泡在盆裏,狠狠地搓,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手指搓得發紅才作罷。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的習慣,默默在一旁侍立,等他擦了手,靜下心來,瞧準了時候再慢慢回事兒。
“幹爹喝茶。”曹春盎蝦着腰呈上個菊瓣翡翠茶盅,觑見他臉色不好,小心翼翼道,“幹爹連日操勞,兒子給您按按?”
有頭有臉的太監時興收幹兒子,兒子盡心盡力孝順幹爸爸,當幹爹的也疼兒子,父慈子孝真像那麽回事。肖铎也有個幹兒子,去年九月裏才認的,十二三歲,很伶俐的一個孩子。照着外頭成家立室的年紀算,爺倆相差十來歲,斷乎養不出這麽大的兒子來。在大內不一樣,就像貴人們養貓兒、養叭兒狗,有人幹爹叫得震心,圖個熱鬧好看。
他沒應他,曹春盎很乖巧地轉到他身後。皇帝左右專事按摩的人,服侍起來很有一套。拳頭虛虛攏着,肩頭後脖子輪一遍,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輕快。
他閉目養神的當口,秉筆太監闫荪琅托着六部謄本來,低聲道:“內閣的票拟都已經送上來了,皇上眼下病重,依督主看,這批紅的事兒……”
“擱着。”他捏了捏太陽穴,“我先頭那番話不過是為穩定軍心,那幫顧命大臣不動刀劍,舌頭能壓死人。皇上要是能開口,批了也就批了。這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誰敢動那一筆,鬧得不好就是個話把兒。外面市井裏有傳聞,管我叫‘立皇帝’。這話從何處來,已經打發東廠的人在查了。這麽大頂帽子扣下來,萬一秋後算賬,幾條命都不夠消磨的。”
他這份小心,倒叫幾個秉筆、随堂心頭一震。大夥兒交換了眼色,趨身道:“督主這麽說,真令屬下等惶恐。莫非有什麽變數麽?”
提督東廠的掌印,向來只有算計別人的份。朝中不論大小官員,提起東廠哪個不是吓得魂飛魄散?督主突然這樣謹小慎微,叫底下人覺得納罕。
肖铎知道,這幫人作威作福慣了,冷不丁給他們抻抻筋就瞧不準方向。他手裏捏着蜜蠟佛珠慢慢數,邊數邊道:“多事之秋,還是警醒點的好。皇上這病症……往後的事兒,誰也說不清。”
江山要換人來坐了,話不好說出口,彼此都心照不宣。闫荪琅呵腰道是,捧着奏本退到了一邊。
“工部的奏拟,不知督主瞧過沒有?”底下随堂太監道,“上年黃河改道,于臨漳西決口,東南沖入漯川故道。當時工部奉旨治水,才半年光景,所報的開支已經大大超出預算……”
話還沒說完,被肖铎擡手制止了。他起身踱到門前,挑了簾子往外看,雨絲淅淅瀝瀝飛進檐下,燈籠上的牛皮紙受了潮,朦胧間透出裏面飄搖的燭火。天真冷啊,竟同隆冬一樣呵氣成雲。他搓了搓手背,拉着長音道:“再不出太陽,治水的虧空只怕更大了。橫豎不是咱們的事兒,該操心的是內閣首輔。說到底咱們是內監,皇上龍體抱恙,頭等大事還是聖躬麽!傳令其他十一監,這兩天值房別斷人,不定什麽時候就有旨意的。我頭疼,旁的不多說了,還要回東廠一趟。”又哦了聲,“荪琅跟着,我有話交代。”
他披上流雲披風邁出門,這回沒帶人,只有曹春盎在邊上打油傘随侍。闫荪琅趨步跟上,只聽他說:“把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