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是你爸爸殺了我爸爸！……
白天的醫院走廊裏不斷有人來人往, 穿着白大褂的護士滿臉是汗地拿着各種藥物跑來跑去，而VIP病房內安靜整潔，林嫣坐在游游旁邊, 徐麗華還在抹眼淚, 鄭直見到門口的賀明笙, 原本溫柔關切的眼神立即蓄滿了壓抑的仇恨。
賀明笙心中動蕩不安，如被人拿棍子猛砸了一下後腦勺，幾乎不敢相信，可他卻知道, 自己的判斷沒錯。
當初父親酒後駕駛趕去給私生子開家長會, 路上撞了一位路人, 兩人都是當場死亡。
他作為肇事者的兒子，心情無比複雜地趕去處理後事。
據悉對方妻子女兒皆因傷心過度無法抽身，只能讓外甥鄭直來代為處理這件事。
鄭直不是粗蠻之人, 但也非常憤怒，眼睛血紅, 賀明笙愧疚至極。
縱然與父親沒什麽感情, 關系僵硬, 可那是他父親。
因此他對着鄭直鞠躬：“實在對不起，這件事是我父親的錯，他害人害己算是自己的報應，除此之外我們理當賠償死者家屬一些錢財，這些律師會跟您談，您還有什麽需求都只管提, 我知道這件事是我父親大錯特錯，也不敢求您原諒，但是, 活着的人還是要向前看……”
鄭直一肚子火，捏緊的拳頭立即就軟了。
對啊，姨媽和表妹還活着的，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談好補償。
最終，賀明笙的律師非常誠懇地提了個數字，金額不小，鄭直本就不是無理之人，何況對方的父親也死了，他只好簽了字。
但整個過程他與賀明笙心裏都清楚，這些根本不是錢的事情，再多的錢對于重情之人來說都是不重要的。
就連賀明笙要的也都不是錢，他想要一個和睦溫情的家庭，而非看着父親為了私生子付出了性命，而後兩個孩子因為錢財相争。
可惜命運弄人，死去的人一無所知，活着的人心中裝着傷痛與仇恨，日日都不能忘記。
賀明笙不知道是進是退，他有那麽一刻竟然想逃走，心中愧疚與震撼讓他覺得這仿佛是一場噩夢。
可他下意識地還是往前邁動步子，游游歡喜地說：“賀叔叔，你回來了？這是我姥姥，這是我舅舅！”
徐麗華前一秒還在說，游游身上香噴噴的，是不是林嫣給他洗的澡，還笑問游游怎麽不害臊了？游游當時說是賀叔叔給洗的，徐麗華還在問誰是賀叔叔。
鄭直猛地站了起來：“你怎麽在這？！”
林嫣瞬間就明白了，她趕緊顫着聲音說：“賀明笙，你趕緊走！”
賀明笙看看林嫣，再看看鄭直，他不可思議地看着林嫣：“你，你早就知道了？打一開始你就知道？”
林嫣看着他，賀明笙眉眼之中跟老賀總自然是有些相似之處的，她整顆心都冷了下來：“是的，我知道，所以，你趕緊走！一刻都不要在這裏待着！”
鄭直心口起伏：“怎麽，你父親弄死了我姨夫不夠，你還要來看我們的笑話？！這位賀先生，八年前我沒有對你動手，這些年叫我好後悔！你活的好好的，你看看我妹妹過的什麽日子！你來幹什麽的？你接近他們是有什麽目的！”
他心中痛極，既心疼林嫣這些年的苦，也心疼游游如今的病，這中間的怒氣都遷到了賀明笙的身上，這個肇事者的兒子，憑什麽活得好好的！
鄭直沖上去就對着賀明笙打了一拳：“別以為你們給幾個臭錢就能贖罪!那是一條人命！是人命啊！”
賀明笙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嘴角立即出血，林嫣淚忍不住蹦出來，立即喊道：“哥！你住手！你冷靜一點！這是醫院！別吓着孩子！”
她奮力把賀明笙往外推，一邊關門，一邊喊道：“哥，你冷靜下！你跟我媽媽看着游游，我把他趕出去！”
林嫣把賀明笙往電梯的方向推，可走着走着，賀明笙的手卻鉗住了她的肩膀，他盯着她，不可思議地問：“林嫣，怎麽可能？你爸爸……”
怎麽可能？她爸爸怎麽會因為他爸爸而死？
他心裏都在顫抖，怎麽也不敢相信這個事！
她爸不是在近安嗎？那是在C市出的車禍啊！
林嫣慘然一笑：“沒錯，我爸爸，被你爸爸撞死了。賀明笙，我們一家恨不得殺了你們全家。”
她明明是笑，眼淚卻洶湧而出，每一個字都是咬牙切齒。
原本林嫣一點都不想再跟他講話了，她想甩手就走，可卻被賀明笙再次抓着胳膊拉到了樓道裏。
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他抓着她的肩膀，語無倫次，完全不知道要怎麽說怎問，可他還是想問想說。
“不是的，你爸爸在近安，那年車禍是在C市發生的，你跟我分手是因為你喜歡上了別人！你想回老家！”
林嫣如一具布娃娃，臉上麻木毫無神色，半晌，她才看向他，眼神凄涼又絕望。
“知道我爸爸為什麽去C市嗎？因為那時候我要畢業了，他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爸跟我媽說，女兒談戀愛了，他要趁着參加畢業典禮去看看未來女婿長什麽樣子。他沒見到你，他見到你爸爸，見到你爸爸開過去的車啊……賀明笙，你知道我爸爸被撞成了什麽樣子嗎？眼珠子都碎了，臉上沒有一塊好肉，入殓師都沒辦法給他化妝……”
她的每一個字對于賀明笙來說，都是如一顆帶刺的球卡在嗓子裏，怎麽都咽不下去。
他只能說：“對不起……林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爸他，他撞的人是你爸爸……對不起……”
林嫣笑了起來，用力抹了一把淚：“對不起？有用嗎？賠錢，有用嗎？我爸爸不會回來了啊，八年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呢。賀明笙，你知道嗎？我不只是想跟你分手，我甚至想穿越到過去，從未認識過你，那樣的話，我爸就不會想見你了，也就不會去C市了……有時候，我還很惡毒的想，我把你們的賠償款都還給你們，我去殺了你全家……我要殺了你全家，替我爸報仇！”
她真的恨，恨極了！
埋藏在心底裏的話，那些最直白的恨意，被她這樣說出來，林嫣如瘋了一樣。
她身子晃得站不住，賀明笙扶住她，他想說他跟他爸不是一個人，他爸是個徹頭徹尾的肇事者，可是他不是啊……
可他竟然什麽都說不出口。
他姓賀，他永遠都姓賀，他身上流着他父親的血。
他看着眼前女人淩亂的頭發，滿臉的淚，浸潤着淚水的紅眸，心疼又愧疚，他原以為她只是婚姻不幸，以為她是離開了自己才會這般不幸。
如今才知道，她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是賀家造成的。
賀明笙開不了口，卻還是抓住她的手看着她說：“林嫣，我知道你心中都是恨意，也知道這些年是我活該，但我希望你也知道，我與我父親不是同一個人，你遷怒我可以，但……你可以給我機會補償嗎？你應該知道，如果當初我就知道這件事，我一定不會任由你這些年這麽艱難的。”
林嫣忽然就笑了，她一把打開他的手：“賀明笙，我有時候覺得是命運捉弄人，可有時候卻覺得，是我自己捉弄我自己。我但凡還念及一點我父親的恩情，也不該與你再有半點牽連，是我不要臉，竟然還跟你存在聯系。但你也看到了，我家裏人有多恨你，尤其是我媽，她身體不好，也不知道害死我爸的人竟然是我前男友的爸爸。我希望你從今往後，不要再跟我們有任何聯系。”
她轉身就走，卻覺得越想越心涼。
賀明笙能夠八年都不知道這件事，是他不想知道，還是他不能知道？
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他不想知道，他在分手那時候就相信她是真的背叛了他，所以他自暴自棄地選擇結婚，無論是真結婚假結婚，這麽些年，他的的确确地與她劃分成了兩個世界。
林嫣看不起自己，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起來這些年自己不斷會出現的那些讓她羞愧至極的念頭。
其實她不是一個多麽要強的人，許多次生活困難到她崩潰地躲在角落裏哭，那時候總希望有人救自己，難過的情緒壓得人喘不過氣，要是有人救她就好了。
游游幾個月的時候，她沒有經驗，堵奶導致高燒不退的時候，她無助地哭，游游躺在旁邊哇哇大哭;後來，游游一歲半，幼兒急疹燒到四十度怎麽都退不了燒，她抱着游游走在走去一整夜，腰疼得幾乎都要斷了，心急如焚……那種時候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多希望賀明笙忽然出現。
他會不會舍不得她，不相信她真的跟別人走了，因此去查她為什麽要走，查到了真相而後立即趕到她身邊？
無數次這樣想，甚至想好了如果他來了，她要如何拒絕他指責他，義正言辭地告訴他絕對不可能原諒姓賀的任何一個人。
可事實上是，他沒有來過。
他沒有查過，沒有關心過她分手之後到底怎麽樣了，而是轉身與人結婚了，哪怕他說是協議結婚，可婚禮是真，他那無名指上的戒指是真，無數次與馮嘉怡登上報紙雜志的夫妻合影是真，他這些年來潇灑體面的日子是真。
站在金錢之端的人，再苦能苦到哪裏去呢？
真正苦的，還是他們這些委身于泥淖之中的人。
她放不下父親的仇恨，放不下那段感情，但父親已去，她要照顧母親，要照顧兒子，而肇事者已死，人家也賠了錢，此事已經了了；至于那段感情，只剩她一腔情願的孤勇，中間隔有家仇，隔有秦萍的侮辱和偏見，隔有賀明笙這些年的消失不見。
許許多多的事情，她被迫接受，被迫選擇。
而這些年，林嫣也早已明白，每個人生來不同，但哭過笑過之後，總有路可走。
只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此生何必再相見！
林嫣依舊隐瞞了自己與賀明笙的關系，只說游游住院，需要高效藥，但沒有途徑來買，無意中認識了賀明笙，拜托他買藥。
游游幾次想開口，最終識趣地閉嘴。
好在鄭直雖然生氣也沒再多問，倒是徐麗華看看林嫣，再看看林游，最終什麽都沒說。
游游住院一周，血小板還是偏低，但已經比入院時候好多了，醫生說是可以出院了，後續一周複查一次血小板，再看孩子的自身情況。
“現在生存環境不太好，得這種急性血小板減少症的孩子還是不少的，也是有希望治愈的，平時注意不要讓孩子生病就好了。”
林嫣感激地沖醫生笑：“謝謝您了，他臉上這個浮腫大概什麽時候會消呢？”
游游本身就有些過敏，輸液之後就容易浮腫，加上用了提升血小板的激素藥物，浮腫就更加明顯，這幾天出血點還是有不少。
醫生寬慰地笑道：“出血點的話大概需要半個月才能慢慢消失，浮腫的話後面可能會越來越腫，直到停藥，但是對身體沒有太大的影響，何況你們用的藥是這方面的頂級藥物了，家長還是不要太擔心了。”
雖說如此，林嫣還是有些揪心，如今只希望游游可以盡快好起來。
鄭直請了好幾天假，林嫣讓他回去上班，他始終不肯走，說是要等游游出院，林嫣拗不過他只得作罷。
出院這天林嫣去窗口結算，就發現賬戶上竟然還剩了八萬塊！
她前後交了三萬，高效藥是賀明笙直接從C市買的，游游住院花了大概三萬左右，這醫院的卡怎麽會剩這麽多？
林嫣一想也就知道了，只怕是賀明笙交的，她直接讓窗口的工作人員退到了交錢的銀行卡裏，同時慶幸可以原路返回，不需要再麻煩一趟了。
但林嫣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高效藥的錢還給賀明笙？
她手上原本存了大概七萬多，現在花的還剩三四萬，游游這藥一個月吃一瓶，一瓶一萬塊不知道要吃多久……
想到這些林嫣倒吸一口冷氣，也沒空想其他的了，只沉下了心想着趕緊回家好好照顧游游，另外小生意要繼續做起來了。
所幸現在游游雖然病了，但徐麗華卻偶然治好了腿上的病，走起路來與常人沒有什麽區別，往後生活起來會舒服許多。
鄭直提着兩包行李，林嫣牽着游游的手，徐麗華在旁邊拿着兩只塑料盆，一家子帶着笑容從醫院大廳往外走。
醫院實在是人太多了，這下子出院了，心情自然好些，雖然路途還長，但總歸看到些希望。
林嫣一瞥，發現不遠處大廳的柱子後面似乎閃過一個人影，她心中一頓，很快就當看不見，跟着媽媽兒子一起出門上了表哥的車。
賀明笙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家子消失在醫院門口，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臉上一派安靜。
他沿着林蔭道走到路邊的公交站臺上，坐在椅子上抽煙。
公交車一來，就有人下車上車，有老人有孩子，有夫妻，有年輕情侶。
也有在旁邊坐着接電話，聲音清晰地傳到他耳朵裏。
“對，就是個誤診，不是癌症，哎呀可吓死我了！”
賀明笙彈了彈煙灰，替那人慶幸，誤診，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
可這個世上，太多殘忍的事情都是真相。
比如他小時候看見父親悄悄地與一個陌生女人擁吻，比如他再怎麽表現優異父親都對他若即若離，偶爾看見他的優秀對他另眼相看偶爾只是說“去找你媽”，比如他媽媽确實不是什麽好人，不溫柔不善良處處透着心機與算計，比如他爸爸的确是害死了林嫣的爸爸，比如他與林嫣，的确闊別八年，物是人非，其中苦楚，無人能懂……
但人生也有溫柔動人的時刻，他與林嫣在一起之後，便覺得從前受的各種忽視偏見與冷漠，皆是因為上帝要把林嫣補償給她。
那麽，他願意吃下那些苦，來換擁有林嫣的幸福。
可他錯了，一派天真地看錯了命運的安排。
這老天明明是要他一無所有，慘痛一生。
可他做錯了什麽呢？
當初母親毀了父親與初戀的感情，其中有母親的跋扈與自私，也有父親的懦弱與貪婪，可他……什麽都不知道啊，卻承受了那麽多的異樣目光與争吵打罵鬥争之下的遷怒。
後來，母親不支持他與林嫣的戀愛，他就去跟母親吵架，堅定地要跟林嫣在一起，氣得母親自殺，他那時候也才二十出頭，心慌意亂不知道怎麽辦……
恰逢此時，接到父親車禍的消息，他震驚至極，看到私生子弟弟的稚嫩臉龐，看到小三淚水漣漣的樣子，看到母親撲上去毆打小三，又轉頭給他一巴掌命令他去打死那個私生子，而他作為長子要去跟受害者家屬協商賠償事件，賀明笙渾渾噩噩。
跟鄭直說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出竅了，他怎麽就攤上了這樣的事兒？
誰不笑話他？
那一刻，他只想趕緊遠離這惡心人的事情，他要回到跟嫣嫣的小窩裏，他要抱着嫣嫣，要告訴她自己多難受。
這世上，只有她讓他開心快樂，感受到生活最幹淨的溫柔。
可母親上門說出那樣的難聽的話時他又慶幸，他想趁着這個機會搬離家裏，不要家裏的一分錢，他要用行動去證明，他什麽都不要，只要林嫣，他靠着自己的雙手也能跟林嫣過上好日子。
只是，沒等他行動，林嫣出現了，她提了分手，說她喜歡上了別人。
而後，她真的走了。
賀明笙閉上眼，煙燙到了手，他手一松，腦子裏斷斷續續回憶起那段日子。
他那時候跟瘋了沒有區別吧，兇猛的灌酒，拼命地給林嫣打電話，一開始被拉黑了，後來沒人接，再後來，是顧陽接的。
顧陽還給了他地址，要他親眼看着顧陽是怎麽帶着林嫣去産檢的。
他心愛的女孩兒被別的男人扶着胳膊走到産檢室內，林嫣的包還挂在顧陽的手上。
那一天的太陽也是如此燦爛，藍天白雲晴空萬裏，風吹得街上綠樹嘩啦啦地響，他出了醫院婦産科，行屍走肉一樣地坐在公交車站臺的位置上眼淚不住地掉。
被人放棄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人溫柔過，真心過，卻猛地一刀捅進你的心肺，要你筋骨盡碎，肝腸寸斷。
而更可怕的是，八年之後他才知道，這都是他罪有應得，因果報應。
哪怕他什麽都沒做錯，卻因為他姓賀，他便活該被摁到無盡的黑暗之中，怎麽都無法翻身。
可是，他好愛她，最開始愛，現在也愛，為什麽，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