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玉人山上都是雲霧,深吸一口氣鼻腔裏都是水。空氣裏還有野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秦冰河在樹岔上坐了一會兒,看見一個背着背篼的老人從那頭過來,便翻身而下。恭恭敬敬的給那人敬了個禮,說:“勞煩請薛大夫問診。”
老人被他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安撫的摸了摸身後的草藥,說:“你怎麽知道我是薛大夫的?”
“晚輩聽人說薛大夫最近在玉人山上采藥。”
“玉人山這麽大,你怎麽來這兒蹲守?”
“幹糧可以随身帶,水源卻不好攜帶,玉人山上只有這一條溪流。晚輩運氣好,弄遇上薛大夫。”
薛大夫哼了一聲,從背篼裏拿出一個牛皮水袋。秦冰河先一步接過,踩到小溪的大石上,彎腰盛水。
這兒溪流非常幹淨,澄澈透明。秦冰河盛完水後遞給薛大夫,說:“請用。”
薛大夫也不客氣,拿起水袋就咕嚕咕嚕下去一半,說:“什麽病?”
“腿疾。”
“可有知覺?”
“膝蓋兩寸之下,全無。”
“天生?”
“後天疾病。”
薛大夫狐疑皺了皺眉,隔了一會兒才說:“我這藥也采差不多了,便随你去看看。小子,前面帶路。”
“謝薛大夫!”秦冰河拱手,接過他的背篼自己背上往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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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自然的動作,估摸着小時候家裏活兒也幹了不少。
薛大夫哪兒想到,秦冰河是怕薛大夫走一半不認賬了,自己手裏頭攥着人家草藥還能“周旋”一下。
秦冰河往家裏領了朋友,還是個忘年交?
秦鐘一臉興味的坐在屏風後面偷偷打量那人,四五十歲的年紀,頭發已經花白,可臉卻依然平滑,沒有任何皺紋。唯一可以判斷年紀的就是他那蒼老的手。
右手無名指從根部截斷,像是從沒長出來過一樣,連疤痕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想到陳宇在自己耳邊唠叨過的東國事跡,秦鐘了然。薛恬之,字竹瀝,擅易容擅醫藥。不過為人随性浪蕩,東國皇宮都留不住,自斷一指出宮,從此了無消息。
“打量完了就出來吧。”
秦冰河一愣,給薛大夫斟茶,随後四處望望。
果不其然,從那翡翠屏風後頭,秦鐘推着輪椅出來,拱手說:“晚輩見過先生。”
薛恬之輕哼一聲,上下瞅了眼,扭頭便準備離開。
秦冰河連忙攔住,說:“大夫這是何意?”
薛恬之眉眼一挑,說:“他本無病,何須我問診。”
無病?
秦冰河愣住,看向秦鐘腿,又連忙回頭把準備出門的薛恬之攔下,說:“十安腿腳不便已有十年之久。”
薛恬之走也走不得,被那高大的秦冰河一攔,連外頭的陽光都瞥不上一眼,氣得他直拍秦冰河的肩膀,說:“你問他啊你!你攔住我有啥用!”
裏頭的秦鐘也不搭腔,穩坐如山,只不過微微皺眉。
秦冰河也不管別的,把薛恬之的背篼奪過來,放到自己身後,說:“薛大夫安坐片刻,晚輩去去就回。”
說完抱着輪椅上的秦鐘往外跑。薛恬之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吼道:“你個沒良心的小子!老子草藥掉了一棵就毒死你個龜孫的!”
秦冰河雖是突然,但也顧及秦鐘,輕手輕腳的把他放在石凳上,問:“十安……”
秦鐘嘆口氣,說:“本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的,你又何苦蹚這攤渾水。”
十安家境富饒,有一位姐姐是當朝皇帝的貴妃。這是秦冰河往前在遠城便知曉的。他半跪在地上,說:“一年前我便嫁于你為妻,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喜婆說的話,我可半句沒忘。”
秦鐘心中激蕩,忍了好一會兒戳了自家娘子的下巴,說:“誰家樂意娶你這麽個七尺男兒?”
被他調笑秦冰河也不躲,攥住他的手緊握。
“我這腿,大約是我十三歲那年壞的。那一年我家姐被皇上看中。當時朝中正彈劾徐貴妃和她族內人士,大大小小一共三十餘人,有結黨之嫌。皇上便用這罪名将徐氏一族全數抹殺,近親男人充軍,女人為娼,不允許踏入皇城半步。我家雖不如徐氏那麽根深蒂固,卻也是名門望族,跟前朝皇帝便有絲絲糾葛。”
“皇上當時羽翼未豐,又剛滅徐氏一族大傷元氣。爹爹怕皇上怒火不息,再拿別的宗族開刀立皇威,便立了規矩,秦氏一族永不得參與科考。皇上最開始還有些忌憚,處處試探。而我,又是長子長孫,便謊稱我登山不慎摔落,根骨盡斷。也就這時,皇上才松了口,我爹也就帶着一家老小從皇城搬到了遠城。”
他家十安,文學好又聰慧,家裏藏書多得他看不過來。就因為一個皇帝的猜想,要讓十安斷了腿不能根治,還永遠不能參加科考,實現自己抱負。
這究竟是怎樣的皇帝?
這又是怎樣的世道?
秦鐘見秦冰河半晌不說話,拳頭卻捏得死緊。便摸摸他的腦袋,把那額發往後抹,說:“我都不氣,你氣什麽?擡頭給相公看看,我家娘子是不是嘴撅得可以挂尿壺了?”
“你又笑我。”秦冰河被他逗笑,蹭了蹭他,說,“那我是不是自作主張了?”
把薛大夫喊來,應該說是綁來……
秦鐘想想,說:“這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會進皇城了。便叫那薛大夫看看,看我有生之年,還能不能抱到我家娘子。”
秦冰河臉一紅,湊到秦鐘跟前熱切的親吻他唇角,說:“一定會的。十安,一定會的。”
兩人回去時,薛恬之已經喝得大醉,歪歪扭扭的趴在石桌上。一旁的秦煙無奈的看着兩人,倚身說:“大夫鬧着喝酒,誰知酒量……一杯就倒了。”
薛大夫還真不像裝醉,嘟嘟囔囔的說着什麽,一口一個兔崽子龜孫王八犢子的。
聽得秦冰河耳熱,連忙把薛大夫扶起來送到西廂去,走之前卻眼睛一轉,把那背篼裏的草藥偷出來一顆,藏在身上。
要是這人想跑,還能有個底氣。
秦鐘後半個月都是在床上度過的,那薛大夫也不知道是成心折騰他還是怎麽着,給他雙腿膝蓋以下鋪滿了草藥,用白淨的棉布包裹起來。
還好腿部沒什麽知覺,這也不算遭罪。只不過苦了上頭的嘴了。一天三頓草藥,還要忌口。
秦冰河腌的那一罐子醋栗,全被秦鐘吃下,吃完嘴裏還虛虛的發苦,怎麽都除不去。
“十安,不能吃蜜餞了。我哥說了,吃太多蜜餞牙齒會壞。”
秦鐘嘆氣,指了指自己嘴裏,說:“苦。”
平時傲氣金貴的公子哥兒也會對自己這般撒嬌,秦冰河難以抑制,湊到跟前舔了舔他泛苦的嘴唇,說:“還苦嗎?”
秦鐘笑了下,桃花眼一股子誘人模樣,說:“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