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經歷了這樣一番折騰,郁青的大學上得靜悄悄的。不管他真實的成績到底是什麽樣,這個名額終歸不是通過光明正大的辦法拿到的。
最初報到的時候,因為他的名字是後加的,領東西之類的事還出了些小麻煩。老師們大抵知道些什麽,看他的眼神總帶着些許怪異。同學們偶爾會聊起高考成績,郁青只能選擇默不作聲或者悄悄走開。
他在開學典禮上遠遠看到了副廠長的兒子,對方穿得幹淨體面,在一衆新生裏,與周圍同學相比并無二致。不管丁副廠長的兒子是怎麽坐到那把小凳子上的,他都無疑會有個光明的前程。
而那些和他成績差不多但沒機會坐在那裏的人,只能從此進入另一種人生。
不過留給郁青低落的時間并不太多。才領完東西分完宿舍,還沒摸清學校有幾個大門,尚顯青澀的新生們就被趕雞仔一樣趕上了綠色的軍用大卡車,一股腦兒拉去了不知道具體地處何處的某個部隊。
G大的生活,是從嚴格的軍訓開始的。
周圍都是來自天南海北的陌生面孔,每天還有繁重到近乎恐怖的訓練任務。雖然以前郁芬提過軍訓的事,但顯而易見,郁青這屆學生面臨的軍訓可比哥哥姐姐所經歷的要正式多了。
宿舍是二十人間,大家很快熟悉起來,彼此聊天時,郁青知道了原來甚至有學校要軍訓一年。相比之下,本校為期兩個月的軍訓算是有盼頭的。
盼頭歸盼頭,苦也是真的苦。一個多星期下來,郁青有種整個人掉了層皮的感覺。他站在夏末的烈日底下頂着一腦袋厚厚的卷毛站軍姿時,頭暈目眩地想:說念書苦的人,大概根本沒吃過別的苦。軍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教官走了過來,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怎麽小小年紀還燙發?”
郁青愣了愣:“哦,我是自來卷兒……”
“說話前要打報告!”
郁青抿了抿嘴:“報告……”
“大聲點!”
“報告!我是天生卷發!”郁青大聲說完,一陣咳嗽。
“明天之前,把頭發剪了!”
“是……”郁青緩過一口氣,應聲道。
教官走開了。
軍姿站久了,各班都有些狀況。沙場上三五不時會傳來些斥責聲,還有被拎出來單獨懲罰的。
郁青聽到遠遠有女生被訓斥:“……小姑娘怎麽了,男女都一樣!來了都要按軍人的要求來要求自己……把腰上的衣服解下來!生病就請病假,不要在這裏唧唧歪歪!”
郁青很同情地想,是來那個了吧,太慘了。
不知道哪個班開始踢正步了。教官大聲呵斥:“擡腳走路,擡起腳來……你那腳是殘廢了麽?誰讓你穿長袖上衣的,嘩衆取寵!”
“報告教官,鞋子把腳磨破了!皮膚曬傷了!”
郁青在汗水裏眨了眨眼睛。他不會聽錯,那是潤生的聲音。
來營地一周多了,因為學生多,各班的行動時間都不一樣,作息和管理又太過嚴格,所以郁青幾乎沒怎麽看見過潤生。大家都穿迷彩服,曬得像黑炭頭一樣,去哪裏都是烏央烏央的一大幫,很難認出誰是誰。有兩次郁青以為看見了他,結果走近了才發現是別人。
郁青的眼珠瞥向邊上,見教官正在和隔壁的教官說話,于是飛快地回頭,隔着人群的縫隙望了一眼。
他只能遠遠看見一個高個子男生正在低頭卷自己的長袖迷彩衫,手臂上紅彤彤的。教官還在催促:“有困難,克服一下!”
“看什麽呢?”
冷不丁一個聲音近了。
郁青慌忙把頭轉了過來。所幸教官是在沖另一個人說話。他悄悄舒了口氣,又憂心地想:二毛肯定很不習慣吧。
想到潤生,自然也就想起了很多別的事。郁青垂下目光,心中有些黯然。
好不容易熬到太陽西沉,郁青他們班的教官做主,讓他們最先結束訓練去吃食堂吃飯。郁青填飽肚子出來,四下張望了一圈兒,還是沒看見潤生的影子——食堂小,學生們和部隊的戰士是分批用餐的,潤生他們那個班這會兒還在沙場上。
晚上破天荒沒有組織集體看新聞和紀錄片。因為安了紗窗,宿舍裏總是很悶熱。小小的電風扇在他們頭頂上嗡嗡地轉着。同學們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人抱怨訓練的辛苦,也有人憧憬着摸槍的那天。
教官來通知洗澡,大家歡天喜地從床上跳下來,拿着洗浴用品魚貫而出。
郁青本來已經離開了宿舍。走到一半想起來什麽,又噼裏啪啦跑回去,悄悄從背包裏翻出了一支藥膏帶在身上。今天沒有集體活動,等洗過澡,他正好有時間去找找潤生在哪兒,然後把藥給他。
大浴室熱氣騰騰的,人多噴頭少。一個淋浴頭要兩三個人一起用。郁青急匆匆地把自己洗幹淨出來,外頭天已經黑了。
他穿過廣場,往航院所在的宿舍樓走去,逢人打聽工科試驗班的宿舍在幾樓,有沒有人知道傅潤生在哪個宿舍。只可惜人人都對他搖頭。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門口時還被一個教官模樣的人攔下了。對方嚴肅地告訴他不可以串寝,然後把他攆了出來。
郁青擡頭望着宿舍樓的燈光,有幾分一籌莫展。
他猶豫片刻,伸手攏在嘴前,沖宿舍樓大喊:“潤……”
冷不丁一只冰涼的大手從後頭伸了過來,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後貼上來的人也是冰涼濕冷的。郁青吓得一激靈,懷裏的盆掉下去,洗浴用品落了滿地。
潤生松開手,蹲下來幫他撿東西,聲音涼絲絲的,聽不出喜怒:“終于想起來找我了?”
郁青這會兒還沒從驚吓裏平複,總懷疑潤生剛剛手指好像是故意在自己嘴唇上揉了一下。他接過盆,小心地往後退了一步:“……我……我就是來給你送個藥。”
潤生接過藥,仔細看了他片刻,忽然翹了翹嘴角:“那你幫我塗,我夠不到後背。”
要是換做以前,郁青肯定毫不猶豫地幫他這個忙。可眼下潤生提起來,他卻躊躇了片刻。
潤生的那點笑意淡了:“現在連幫我塗個藥都不行了麽?”
郁青只得接過藥膏:“我進不了你們宿舍……”
“就在外頭。”潤生轉身:“那邊有個石頭臺子。”
說着,他轉身走了過去。
郁青只好跟着他走了過去。
走到石臺邊,潤生放下東西,脫掉了棉背心。昏黃的燈光下,郁青看見了他身上和臉上深淺不一的紅色。
“怎麽曬得這麽厲害……”郁青給他背上擦藥,憂慮道:“還是去和輔導員說一下吧。至少申請戶外訓練時能穿個長袖衣服。這樣下去不行……疼得厲害麽?我那兒還有阿司匹林……對了,你的腳還好麽……”
潤生卻望着廣場上來來往往的學生,好半天,才答非所問道:“當初要是不去搞競賽,我就要一直過這種日子了。”
郁青想說什麽,潤生忽然轉過身來:“教官是不是讓你剪頭發?”
郁青愣了愣,終于想起來了:“對。你怎麽知道?”
潤生根本不回答,只是自顧自道:“我給你剪吧。你等我一會兒。”
他光着上身跑進了宿舍。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手上拿着一把剪刀。
郁青立刻想起了小時候他剪自己頭發的事,有點兒無奈道:“你真的會剪麽?”
“肯定比你自己剪得好吧。”潤生很自然道:“這兒又沒理發店。”
郁青想了想,也是,于是嘆了口氣,由他去了。
潤生這回倒是沒有禍害郁青,而是很認真地把他的頭發一撮一撮剪了下來。頭發落在石臺上,很快成了不小的一堆。
最後他說剪完了。郁青回頭,看見他把自己的一小撮頭發用皮筋仔細紮起來,揣進了褲兜裏。
夏夜的晚風吹過,餘下那一堆落發被輕飄飄地被吹散了。
這明明就很奇怪,可郁青不知怎麽,卻鼻子一酸。他想說些什麽,哪怕開個玩笑,讓這件事不要那麽尴尬,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留着。”潤生簡單道:“什麽時候不高興了拿出來揪揪。”
郁青勉強道:“你直接揪我的頭發,我又不會說什麽。”
“那可不一定。”潤生自言自語道:“人是會變的。萬一哪天你不願意了呢?畢竟也不是沒變過。”
郁青低聲道:“我知道你在怪我……”
“我可沒有。”潤生擡起頭,柔聲道:“早說了,不怪你。你總得給我點兒時間,是不是?”
郁青聽到他用這個語氣講話,就知道他說的沒有一個字是真話:“潤生……”
潤生卻打斷了他:“聽說明天有野外拉練。”
郁青愣了愣,剛想說什麽,便聽見遠處有人在喊潤生的名字:“傅潤生,快來,服務社有貨了!”
郁青不解道:“什麽有貨了?”
潤生把棉背心套在身上,拉過他:“防止拉練時讓腳廢掉的東西……快走……東西先放這裏……”
郁青來部隊快半個月了,頭一次知道這裏還有“軍人服務社”。
所謂的“服務社”,就是個小商店——除了賣日用,也能照相和做縫紉。總之是個服務部隊生活的店鋪。
兩個人趕過去的時候,服務社裏頭已經全是人了。男生們集中在賣日用那裏,彼此嬉笑着或臉紅着,正在人手一包地搶紙巾。
潤生擠過去也拿了兩包,然後拖着郁青排隊去了。
郁青拿過來看了看,發現那不是什麽紙巾,而是衛生巾。郁芬管這個東西叫“長白糕”,偶爾會打發郁青去百貨公司幫她買。因為紅苑附近的百貨公司賣的衛生巾質量好,而她們廠子附近的小商店沒有那個牌子。
這東西還挺貴的,一包要一塊多錢,裏頭也沒有幾片。奶奶老說郁芬嬌氣,明明婦女用紙三毛錢能買一大捆。
郁青感覺有點兒不安:“當鞋墊麽?不太好吧……再說這個挺貴的……”
“管它呢。”潤生皺了皺眉:“我的腳全磨爛了。”
“那我等下回去給你拿紗布和藥。”郁青安慰道:“上了藥,很快會好的。”
潤生終于小聲抱怨起來:“疼。”
他這個樣子,又好像和以前那個潤生沒什麽不同了。郁青仿佛終于找回了一點兩個人從前相處的自然:“我再去買兩雙棉襪子吧。穿厚點能好些……”
他離開隊伍去買襪子。正在糾結買哪種好的時候,貨架另一邊傳來了吵鬧聲。
原來是女生們聽到消息趕來買衛生巾,而貨架上的衛生巾已經賣空了。
“老板,衛生巾怎麽沒有了!”
老板搖頭道:“沒了,看看別的吧。”
“那什麽時候有貨呢?”
“得過兩天吧。”中年老板忙着結賬,也沒怎麽理會她們。
有個臉盤兒圓圓,身形豐滿的女生沖着老板道:“你做啥子要把衛生巾賣給男的嘛?我們都沒得用……”
“我們也是花了錢的啊。”有個滿臉痘坑的男生理直氣壯道。
“那就不是你們該用的東西!”那個女生滿臉通紅:“婦女用品,不識字的嘛?”她沖老板道:“你不能把那個賣給他們!”
“先來先得!”有男生起哄道:“你看看你那樣子,莫非你已經是婦女了?”
那個女生看上去快氣哭了:“你耍流氓!”
“我可沒有。”男生惱火道:“你少在那兒胡說八道。”
“那不是有婦女用紙麽?”老板息事寧人:“還便宜呢……好了不要吵,這麽多人……等會兒宿舍該熄燈了……”
“這不是鬧眼子?”一個小個子女生用方言急切道:“我們明天要野外拉練,冇得那個不行……”
“聽不懂,講普通話啊……”
“你們拿那個只是當鞋墊,我們沒了那個不行……就像這邊有人流血需要繃帶,那邊卻有人拿繃帶擦鞋也不給人止血用一樣。”一個不太高卻很清晰的聲音傳了過來:“再說了,你們一人有兩片足夠用了,拆開來把剩下的賣給女生,這總可以吧。”
終于有男生把衛生巾放在櫃臺上,轉身走了。
郁青拿着襪子走過去,終于看見了那個說話的女生,是林巧柔。他尴尬地拽了拽潤生,小聲道:“你有兩片就夠了。”
潤生沒理他,只是沖巧柔十分紳士地笑了笑,把兩包衛生巾都塞進了她手裏。
巧柔看見他們,似乎也很尴尬:“那個……等下你們一人拿兩片吧。”
“不用了。”郁青臉紅起來:“我們回去把毛巾剪一剪也行。”他舉起手中的襪子:“再說還有這個。”
郁青買好襪子,和潤生一起離開了服務社。回到石臺邊上取東西時,一路上板着臉的潤生終于道:“那你記得把毛巾剪好給我。”
郁青笑起來:“知道了。”他把兩雙厚厚的棉襪子都塞進潤生手裏:“喏,都給你。”
潤生盯着襪子看了一會兒,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啊。”他擡起頭,凝視了郁青片刻,忽然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下。
預備熄燈的哨聲恰在此時響起,郁青慌忙端起盆:“我走了!”
直到快跑到宿舍樓時,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潤生仍然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