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從江北回來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郁青每天晚上都在做夢。
有時候夢裏的潤生好端端地會突然變成怪物,有時候夢裏的潤生的會對他哭泣。
而更多的時候,郁青會夢到他在長長的鐵路橋上越跑越遠,直至消失在黑暗裏——任憑郁青怎樣追逐,他都沒有回頭。
郁青從噩夢裏醒來,遲鈍地睜眼看着天花板。
夢并不是夢。
那個夜晚,當回過神來的郁青追着潤生離去的方向跑到橋的盡頭時,潤生早就不見了。
郁青先前又傷心又驚恐,但潤生一聲不吭地跑了,他又很怕他想不開出什麽事。夜色朦胧,郁青順着江邊呼喊潤生的名字,可是回應他的只有江上的風。
要不是路過江邊大排檔時馬凱突然冒出來,郁青還不知道要繼續找上多久。
馬凱穿着拖鞋背心,拎着一個手電筒,說潤生去他那裏了,讓郁青不要擔心。他拉着郁青在大排檔的空位坐下休息,還給郁青買了汽水。
那會兒郁青的嗓子已經啞了,人也頭昏腦脹的。他說潤生真的去你那兒了麽。
馬凱信誓旦旦道:騙你也沒人給我錢。那渾小子在我店裏,喝了瓶酒就睡了。
郁青已經無力去思索他話語裏的漏洞。馬凱看上去一臉篤定,郁青的一顆心也就慢慢落了下去。心雖然落了地,委屈卻湧了上來。他又想哭了:我……我也要喝酒。
馬凱嘆着氣寬慰他:舌頭和牙齒還打架呢。朋友之間吵幾句嘴,不是挺正常的麽,哪怕動了手也沒啥的。再說你倆那麽好,至于麽。等我回頭幫你罵他。
說完擡頭瞥了邊上一眼。
郁青眼神愣愣的,吸了吸鼻子。他什麽也不打算和馬凱說,潤生的事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馬凱要送他回家,郁青說不用。馬凱不讓他買酒,所以他只是喝完了汽水——喝完了,謝過小馬哥,一個人又順着原路返回了江北。
夏季天亮得很早,郁青走過江橋時,天邊已經是紫色了。他在寒風和水流聲裏停下腳步,終于能夠冷靜下來思考。
郁青說不清到底哪件事更令自己崩潰——是多年的好友說喜歡自己,還是最好的朋友是個變态,又或是潤生會不會因為一時想不開而幹出什麽更糟糕的事。
然後不知怎麽,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曾被鄰居家的親戚摁在旱廁牆上扯短褲的事。潤生那時候保護了自己,可現在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潤生看上去難過極了,自己還忍不住要去擔心他;可是當自己難過的時候,潤生又在想些什麽呢。
他腦海裏反複出現潤生那張扭曲的臉。郁青幾乎可以肯定,至少在那一瞬間,潤生是恨着自己的。
他怎麽可以那麽對我呢。郁青心口疼得厲害,幾乎也生出一種怨恨來——潤生真是混蛋。
可那恨終究只有一點點,被冷風一吹就散了。最後郁青無助又無力地蹲了下來,對着滾滾而去的江水掉下淚來。這一次不會有任何人來安慰他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永遠永遠。
夏季的陽光被隔在窗簾後面,而郁青只是倦怠地躺着。他又做了一宿噩夢,夢境光怪陸離。他在夢裏拼命奔跑,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被變做怪物的潤生咬下了一口肉來。
郁芬在外頭喊他吃飯,見他不應,敲了敲門。郁青沒精打采:“就來了。”
沒想到片刻之後,郁芬直接推門走了進來。
郁青只穿了一條小短褲,見狀趕忙扯過被單蓋住了自己。郁芬沒看他,走過來拉開了窗簾,朝晖一瞬間湧進了房間:“越長大怎麽還越懶了。”
“我哪有。”郁青悶悶道:“晚上沒睡好。”
郁芬在他床邊坐了下來:“為啥?和潤生吵架了?”
郁青心裏一抖,下意識否認道:“不是。”
郁芬打量着他的神色:“沒吵架,一個禮拜沒見你去找他,他也不來找你?”
郁青低下頭:“反正不算是吵架吧,你別問了。”
郁芬若有所思:“你倆有矛盾了,你也不用總讓着他。”
郁青有些意外,因為郁芬不是第一個講這種話的。從江北回來那天,二胖就說過同樣的話了。他也是問郁青是不是和潤生吵架了,然後勸說郁青不要老是慣着潤生。
郁青不能和二胖講那些事,所以只能沉默以對。
二胖當時嘆了口氣,問了句讓郁青愕然的話:是不是他不讓你跟別人搞對象?然後也不等郁青回答,就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倒也不是想在背後講究他什麽……畢竟咱們都是這麽多年的哥們兒了。但他有時候真的有點兒那個,你知道吧……特別霸道。怎麽說呢……就是只許你和他好,要是你和別人好了,他就要開始作妖了……
郁青不知道該怎麽說。二胖似乎确實碰觸到了一部分真相。可實際上問題要比那嚴重得多。
二胖侃侃而談,結論就是郁青太慣着潤生了。
他說什麽你都答應,要是有一天他強你所難,你不答應,他就要記恨上你了。二胖如是道。
郁青心中黯然。他沒覺得自己在慣着潤生,可二胖講得似乎也有道理。如今姐姐也這樣說,郁青便忍不住想: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麽?
他坐在床上發愣。郁芬憂慮地看着他:“真吵架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說和?”
郁青回過神來:“不用了。”他低聲道:“我自己能解決。找時間……和他聊聊就好了。”
郁芬看了弟弟片刻,忽然伸手拍了拍他:“好了,快起來快起來,起來了去外面找朋友同學什麽的玩一玩兒,談個戀愛也行。不用聽奶奶的,姐支持你……我可跟你說,咱們一輩子,估計就數這個假期最輕松了,珍惜吧。等你将來上了大學,又是一堆考試;上了班,倒班倒得連個休息日都沒有;要是再結了婚,乖乖的不得了,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堆七大姑八大姨要應付,後半輩子就別想消停了……”
郁青愣了愣,隐約從話語裏窺見了些許不太一樣的東西:“以前都沒見你提過這事兒……”他眨了眨眼睛,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狡黠:“你要跟誰上有老下有小啊?”
郁芬臉微微一紅:“跟你!跟奶奶!跟咱媽!你們就是我的上有老下有小……”
郁青不信道:“是不是廠裏有人追你啊?什麽樣的,給我瞅瞅呗,歪瓜裂棗可不行……”
郁芬抄起枕頭拍了他一下,插着腰:“少在那兒轉移話題,現在是說你。別懶了,快起來,你要是不出去玩兒,就幫奶奶把豆角曬了。哦,對了,要是出去,就幫我去裁縫店把我新做的裙子拿回來。”她把枕頭扔進郁青懷裏:“我還給你做了件夾克衫……別跟奶奶說,偷偷留起來,等你上學時帶過去。不然她又數落我亂花錢。”
郁青爬起來,感覺自己在姐姐的笑容裏恢複了些精神:“還是你疼我。”
“小懶蟲,快起來吧。”郁芬一甩辮子,出去了。
一家人吃了早飯,各有各的事。郁芬清早要回廠裏,周蕙下班還沒到家,奶奶趁着天氣好逛早市去了。郁青想起姐姐的叮囑,拿着小票和車鑰匙去裁縫鋪子取衣服。
才出樓門,就聽見院門口一陣嚴厲的斥責聲。
郁青遠遠望過去,發現傅工夾着公文包,臉色很差:“……幾天都不回來,也不說一聲……你看看你,還有個學生的樣子麽……你是要當小流氓麽!”
潤生站在傅工對面,襯衫在褲腰上裏出外進,整個人看上去亂糟糟的。
“你媽來電話問你怎麽樣了,我都不敢和她說!”
潤生嘴角翹了翹,居然在笑。他一言不發,似乎在欣賞什麽。傅工喋喋不休,他心不在焉地轉動目光,不經意間瞥到了北樓的大門。
郁青來不及躲回樓裏,兩個人的視線恰好撞在了一處。潤生的笑容不見了,他盯了郁青片刻,把頭低下了。
高工的太太挎着小柳筐,蹒跚着往院門口走。傅工瞧見有人過來,終于把聲音壓了下去,低斥道:“我得回廠裏去……好好洗洗你自己!”
做父親的走了,過路的老太太也走了,院子裏恢複了安靜。
郁青躊躇片刻,終于低下頭,硬着頭皮向大門走去。
沒成想走到半路,一片陰影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郁青擡起頭,發現潤生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他仿佛是故意要在郁青跟前展示自己的狼狽:襯衫上頭的幾顆扣子被細線搖搖欲墜地挂着,蒼白的顴骨上有一小塊青紫,腮邊還挂着紅印子。香水味,酒味,煙味和無法描述的氣味共同撲面而來,讓郁青幾乎想要咳嗽。
潤生見郁青看着自己,伸手抹了抹腮邊的紅印。印記暈開了,原來那是口紅。
“我和人打架了。”潤生輕輕道:“好疼。”
郁青沒接話。
“都是因為你。”他盯着郁青的眼睛。